我不想研究林莎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癮君子的,也許之前她就已經是一個吸毒者,也許她在認識弟弟也後變成了癮君子,這一切都說明前景是明媚的,也同時是迷惘的,在這樣的狀態之中,我不會再出門了,我要守住這座茶館,因為我知道,我離開他們就會出事。
我不知道羅敏是在什麼時候看見丁蘭和她的女兒的。總之,林莎告訴我說,有一天晚上,她挽著羅敏的手出去散步,走到一條街道的中央,羅敏突然追上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手裡牽著一個女孩。羅敏剛想蹲下抱抱那個小女孩子,女孩的母親就走上前去剝離開了羅敏的手大聲地說:"請你別碰他,你沒有權利去碰她。"
林莎問我這是不是羅敏的前妻。她說,最近以來,羅敏的情緒變得很反常,這是不跟他前妻有關係。我不敢肯定這一切,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羅敏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種癡迷狀態。我留意到羅敏經常從郵電所跑出去,有人在郵電所門口見到了羅敏,他彷彿是一個失戀者,總是繞著那一條街道不停地走。反反覆覆地行走,使羅敏顯得像一道風景線,許多過路的人都看見了羅敏,有些人竟然認為羅敏有精神病。
丁蘭打電話要與我見面,我知道,肯定是與羅敏有關係。這是一種歷史的延伸:我們之中的誰不知不覺被這歷史所絆住了手腳,甚至身體,於是我們就這樣艱難地跑著,卻無法避開這個人或這段歷史。
丁蘭毫不示弱地說:"我一定在擺脫他,我一定不會讓我的女兒知道她的父親是一個癮君子。"理由是羅敏經常在郵電所門口走來走去,已經讓丁蘭難以忍受,丁蘭不想看到他的影子。所以,丁蘭告訴我說,她已經呈交了一份調離縣城的報告,她很想盡快地調離開縣城的郵電所,為了擺脫羅敏的那種魔性,她願意到一座邊遠的小鎮郵電所去。丁蘭走了,她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想證明她為擺脫羅敏所付出的一切代價而已。
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在顫慄,我很想走上前去替代我的弟弟向她誠摯地贖罪。然而,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譏諷道:"你別在保證什麼了,如果你當初沒有對我保證什麼的話,我就決不會嫁給羅敏,在羅敏追求我之前,曾經有我一個同學追求我,他如今是省城一家工廠的廠長,你知道嗎?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為重要的機會,我失去了一切我只剩下女兒了,你們一家人為什麼還要為此折磨我呢?"
丁蘭像一個被騙局折磨了許久的現實一樣離開了我。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會向她誠摯地贖罪;我不知道,人性為什麼捉弄了我們。
不久之後,縣城郵電所的那個不厭其煩的蓋著郵戳的年輕母親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正像她所付出代價的那樣,她已經調離開了縣郵電所,到一座邊遠的小鎮上郵電所去了,隨她而去的還有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兒。
我眼前,再也看不到丁蘭的影子,我噓了一聲,同時悲哀地體會到:是癮君子羅敏的存在把丁蘭和她一家人逐出了縣城。為此,我希望我的弟弟再也不要出現在丁蘭的面前,而對於丁蘭來說,她對於頭一次婚姻有著銘心刻骨的巨痛。它將會隨同歲月這種變化而淡漠。若干年以後,她依然會生活在小鎮上,然而,在這若干年裡,她正在努力,為了擺脫一種不幸的陰影而努力。而我們呢?我們大家呢?我們的努力會失效嗎?
儘管如此,我依然在贖罪,如果當初沒有我的努力牽線,那麼,丁蘭就不會那麼相信羅敏,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嫁給一個有前科的癮君子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一種現實:丁蘭和她第二個丈夫還有女兒作了一次精神和現實意義上的"流放"。
"流放之地"就在一座小鎮,這恰好是我當年墮胎的小鎮。地名和曾經有過的關係糾纏在一起,現在和將來的未知使我來到了小鎮,其目的是為了看看丁蘭和她的家人生活得怎麼樣。從縣城已經有通往小鎮的客車,週六通一次。
所以我乘上了週六的客車,客車裡塞滿了行襄,各種各樣的氣味充斥在離緬甸越來越近的這座小鎮,昔日的小旅館依然保留著原貌,通向鎮衛生所的那條土路突然變寬了。以致於我辨別了片刻才認定了這是通往鎮衛生所的那條小路,同時也是通往多年以前我墮胎的那條小路,我站在路的中央,想想當年,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有獨立的通氣解決我身體的懷孕問題。總之,它已經成為了歷史,我掉轉身,朝著目的地走去。
我隱隱約約又聽見一陣口琴聲,它太遠了,我的目的地很清晰了,我來到了鎮郵電所,在這座小鎮裡意然有一所嶄新的郵電所,兩層樓的房屋,彷彿這就是丁蘭和她一家人永遠的生活之地。
當我屏住呼吸時,我看見了一個男人,在上午十點鐘的熱帶陽光下懶洋洋地,然而平靜地騎著自行車,車座上有兩隻大郵袋,很顯然這個郵差就是丁蘭的第二個丈夫。我站在一家芒果店中看著他的身影,很顯然,為了丁蘭,他才從縣城來到了這座小鎮,他似乎什麼都可以付出接受,包括丁蘭對他的愛情,以及嫁給他的現實。此刻,這個相貌平淡淡的男人的世界裡飄蕩著熱芒果的香味,他看上去懶洋洋地煥發一種平靜和永遠。這就是丁蘭需要的男人嗎?
我來到了郵電所門外,我像一個徘徊的幽靈一般在這座小鎮不知所措地、猶豫地、陰鬱般地穿行著,最後我還是決定既然來了,無論如何務必都要見上丁蘭一面。我想當面對丁蘭贖罪的心情是那樣的強烈。於是,我走進了郵電所,一個面孔像煙葉一樣的男人正站在郵電所打長途電話,一個婦女穿著薄薄的長裙正站在櫃檯前貼郵票。丁蘭正彎著腰像在縣城郵電所一樣蓋著郵戳。
丁蘭這一生的工作都是蓋郵戳,我被這種樸素的工作性質所感動。我被這種命運安排所感動。很顯然,我的到來是為了讓丁蘭看見我,丁蘭終於看見我了,當她蓋完最後一個郵戳時,她抬起頭來與我的目光相遇了。
當然,她的目光並沒有像我所想像中的那樣慌亂,她欠起身體掀開櫃檯上的門,當然,她肯定知道我是為她而降臨的,我的到來與她有關係。我們只好約定了見面的時間,晚上八點半鍾她到我下榻的小旅館來找我。
我應該為這次見面準備些什麼呢?當然,從縣城出發之前,我已經為她準備了我贖罪的飽滿的語詞,它也許會撫慰丁蘭命運的創傷。除此之外,我為她和女兒都準備了小禮物。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不夠,我站在小旅館已經失去了喧嘩熱鬧的露台上,昔日的我,曾經被一陣口琴聲所感動,它使我感到了自由和獨立的憂傷。所以,我順理成章地完成了一個女人第一次墮胎術。而此刻,我應該為我的同類,為一個倍受命運摧殘的女人準備什麼呢?我想我應該準備的是愛,除了贖罪之外,愛更重要。
愛意味著什麼呢?黃昏已經像任何一個時刻一樣降臨了,嬌小玲瓏的丁蘭已經順著旅館下面的石頭小徑走來了,我站在客房中準備著迎接她,因此客房的門早已找開了。丁蘭走了進來,我們坐了幾分鐘就到了樓下的院子納涼,我剛開始贖罪,她就平靜地打斷了我的聲音說:"我之所以來見你,並不是因為過去的歷史,而是為了此刻,現在,當我進入這座小鎮時,我就知道,過去已經永遠地離我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請你別在跟我談論過去"
她的聲音突然之間超越了我們之間的現實。正像她所說的那樣,過去已經與她告別了。於是,她跟我談到了現在的小鎮,她說她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如此地寧靜,她說她不再背負著什麼了,希望我也不要為了她而背負著什麼。我們在這次會面中竟然沒有談論羅敏,這也許是一個意外,其實是一種超越,我原來以為當我一邊贖罪時,羅敏這個名字會像陰鬱一樣貫穿在我們的話題之中,我原以為,因為這個陰鬱的名字帶來的是一場戲劇性的命運的演變,所以,我們的談話會很沉重。
丁蘭,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如今正坦然地面對著我,她過去的仇恨和慌亂感正在慢慢地離她遠去。當然,她有她的未來在支撐著她,她並沒有過多的談論與未來有關係的話題,她是在偶然中透露出她對女兒的那種愛,毫無疑問,這也正是她未來中的一種未來。
兩個小時的時間結束了,這次會面實現了我的目的,當我站在旅館門品等候一輛貨運車時,我看著丁蘭牽著女兒的手離我越來越近,她們並沒有前來靠近我,她們自始至終與我保留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這距離正是我們在人世間捕捉到的最大的秘密。遠遠地來了一輛客運車,因為每週只有一趟車通往小鎮,所以,我只得搭貨車回縣城。直到丁蘭和她女兒的影子從距離之中消失了,我才收回了目光,這目光向著茫茫的熱帶雨林穿越著,它似乎就是附在我靈魂中的附身符。
縣城再也看不到丁蘭和她一家人的影子,即使羅敏試圖想站在丁蘭的面前也沒有用。有一天上午,弟弟突然失蹤了,林莎告訴我說弟弟不知道從何處打聽到了丁蘭的行蹤,他對林莎說,他沒有其他目的,他只想到那座小鎮上去,在一個丁蘭看不見他的地方看一看她的生活狀態而已。林莎沒有阻止他去見前妻和女兒,林莎哼著王菲的流行歌曲咪著雙眼沉浸在她那種似乎是頹廢似乎是迷夢的世界裡。
幾天以後,弟弟回來了。從他的神態看上去,他並沒有前去糾纏他的前妻。他回到了茶館,沉默不語地幹活。有一天,他跑來對我說,如果我發現他再變成癮君子,就肯求我將他送到戒毒所去,我知道,丁蘭命運的變化對他衝擊很大,從此,他的贖罪期開始了。
正像我內心的贖罪一樣,羅敏的贖罪是現實的,肖瘦田整天守著茶館,不願意跟外來人和陌生人交往,林莎卻不一樣,她除了唱歌之外,似乎還有別的興趣,比如,玩牌和麻將,林莎已經跑到客運站旁邊一家小茶館,玩牌和麻將。而且在小茶館的人都是外地人,住在小旅館時百無聊賴,到茶館玩玩而已。林莎在白天的時候無疑經常泡在那群陌生人之間玩牌和麻將。
這種跡像從一開始就讓我擔憂,我勸誡過林莎,她不以為然地說玩玩撲克和麻將是她打發時光的另一種樂趣而已。時隔不久,我在她房間裡突然發現了針管,這種意外的發現讓我心驚肉跳,因為對我來說:針管是一種吸血蟲,它像一條漫長的蝗蟲一樣可以吸乾淨一個人身體中的血液。有一天晚上,本來到了林莎上場唱歌,可她卻遲遲未出場,我敲了敲門。人未在房間,這是一種奇怪的現象,通常林莎總會在場的,我問羅敏林莎到哪裡去了,他好像很恍惚地迴避著我的目光,然後搖了搖頭。我又去問肖瘦田,林莎到底去哪裡了,肖瘦田說一個多小時前林莎和羅敏吵了一架,林莎就跑出去了。然而,直到午夜,林莎才回來,她喝醉了,是一個住在旅館中的男人用手臂架住她的身體回來的。
我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我在研究與林莎交往的這個陌生男人,我在研究這個男人的著裝、聲音、神態和舉止。夜已經很深了,春夜已經像護城河的水一樣瀰漫開去了。這就是夜晚:曖昧、動搖、游移、深不可測。隨之而來的是混亂,林莎和羅敏不斷地爭執,林莎每次爭吵完結後,總是離開茶館,總有男人架著喝得大醉的林莎回來,事情最糟的一面終於出現了:一個半夜,羅敏突然舉起一把匕首向著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胸膛揮舞而去。幸好站在一側的肖瘦田敏捷地抓住了羅敏的手腕。
當羅敏叫喊著"我想殺人"時,我知道一場瘋狂已經開始在羅敏的內心深處滋長著,像野草一樣瘋長。雖然這只是一聲夢中的叫喊,卻提醒我們所有人。那已經是下午夜,羅敏睡在他房間裡的叫喊聲首先驚醒的是林莎,然後是肖瘦田,然後是我。我們所有人都起床了,我們站在床前喚醒了他,他已經被這個夢弄得大汗淋漓,我知道這雖然只是一個夢境,卻隱藏著無限的惡,從這刻開始,我的心似乎就不得安寧。
我逐漸發現了一個跡象,羅敏也開始酗酒,首先是在他的房子裡,我發現了空酒瓶。這只是開端,除此之外,我發現羅敏經常缺席,很長時間以來,我已經習慣在茶館中看見羅敏,因為只有他在場才可能驗證一種安寧,我已經想像不出羅敏不在場後的可能性。因為,我們大家共同扭轉了一種局面。將置於懸崖頂上的癮君子羅敏和肖瘦田拉回了我們樸素而安全的現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