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瘦田比我所想像中的要逃得很快,這也就是他可以變為我們生活中茶餘飯後所謠傳的那種罪惡神話或深淵。當派出所的朋友給我來了電話,他們捉住了肖瘦田,決定關押他半個多月,因為他的形象已經擾亂了社會治安,問我想不想到派出所去看候肖瘦田。我決定去看肖瘦田,因為我總想證實那個夢深淵的真實性,如果可能,我想與他交談,哪怕言辭簡短,因為當我接到電話,我突然對肖瘦田產生了一種憐憫感。
也許看見肖瘦田就讓我想起了弟弟,我應該伸出手去,觸摸一下這道陰影,它四散在周圍,它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的巨大的圈套,它已經給我們生活的靈魂,它已經使我們從怯懦中獲得了勇氣,我一定會佔勝自己的那種恐懼,去面對這道陰影。所以,我在一個下午來到了派出所。
我與肖瘦田面對面地坐著,他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他是誰,我們也許都能清晰地感知到我們為什麼面對面地坐在這裡。肖瘦田突然讓我救他出去,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惟一能夠救他出去的人。我直視他的目光,一種虛弱的顫動輕輕地轉動著,竭盡全力地想喚醒我,讓我幫助他,他向我保證說:他會從頭開始的,他一定會從頭開始的。而且他向我講了一個理想:他想重新開一家茶館,放著鄧麗君的原創歌曲。這個理想他曾經擁有過,如今破滅了,然而,我從他的一陣又一陣懺悔中感受到了他的真摯和希望。
我已經決定幫助他,在他半個多月從派出所出來以後,我已經為他租下了一家已經衰敗的茶館,我想讓肖瘦田負責經營這家由我投資的茶館。我不願意再看見肖瘦田睡在一隻大紙箱中失去了尊嚴地活著,除了憐憫之外,我產生了一種對羅敏一樣的感情:讓弟弟,擁有他的美妙的現實,讓已經嘗試過癮君子生活中的弟弟返回家園,這裡有他們原初的愛和生活的勇氣。
肖瘦田換上我為他買的整套衣服,就在那一剎哪間,我把過去的癮君子肖瘦田當作了我的作品。我想改變他的生活。同時也創造他的生活。這不是一部虛構中的作品,而是來源於現實的作品。就像我想像中的那樣,各種秩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肖瘦田穿上一套潔白的工作服經營著鄧麗君老歌曲茶館,我經常在寫作之餘潛入這家茶館,我既是茶館的女主人,也是局外人。
當我把自己變成女主人的時候:我會變換一張鄧麗君的唱片,變換一種茶器和桌布,我會把自己變成使者,探索坐在茶館中喝茶品嚐老歌曲的人們;我會盡心地浸透進茶館,為它的存在而激動。而當我變成局外人的時候,往往是我在觀察著肖瘦田的時候,我把自己退隱在幕後,觀察著昔日的癮君子的現在,我在一心一意地從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存在之間研究著肖瘦田的過去和現在,我從內心希望他成為我的一部好作品。
濃郁的茶香味從托盤中飄出來,清明時節我們一家到墓地去時,我順路看一看李路的墓地,我把一束鮮花插在墓地上,我還帶上一台小型聽唱機,在他墓地上放了一曲鄧麗君的名曲。一個人離我而去,卻時刻陪隨著我生活。在很長時間裡,我的現實中包括寫作和去茶館的路,肖瘦田確實變成了我創造的一部作品了嗎?我回望著四周,它是我的縣城,它的睡眠從來沒有如此地香甜和安靜,懷著感恩似的心情,我坐在茶館一角傾聽著另一首歌,它是鄧麗君的《甜蜜蜜》。
張平惠做了文化館拉小提琴的男人的學生,輪到她休息那天就到文化館去學小提琴。時間長了,謠傳張平惠與拉小提琴的男人戀愛了。我不相信,因為他們不可能形成戀愛關係,而且張平惠是一個單純的小女孩子,還不致於陷入戀愛,並且拉小提琴的男人曾經是張平惠的母親的情人。
張平惠是我侄女,我認真地想約她見面,跟她談談。她來了,工作了半年多的時間,張平惠突然喜歡打扮起來,這一點是她母親告訴我的。這並不奇怪,想一想當年,縣城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曾經是我,那年我18歲。
侄女張平惠讓我看到了已經消失的青春,為什麼我害怕聽見她的謠傳,也許,我的青春消失了,我開始保守了。或者說我經歷過了兩性之間的一切,閱歷使我滋生了膽怯。張平惠的性格好像也變了,過去,她好像是一個羞澀的女孩子,現在,她的目光變得自信起來了,也許她已經猜測到了我問她什麼。她挺著胸,穿著牛仔褲,我也想好直奔主題,當我的聲音結束時,她坦率地說:"不錯,我戀愛了,我愛上了拉小提琴的老師。"
這場談話以她的坦率而結束,因為我既不可能阻止她,也不可能鼓勵她。何況,我對她的戀愛現狀根本不瞭解,對那個曾經是我姐姐的情人,現在是我侄女的男朋友的小提琴手也根本不瞭解。
姐姐聽見了謠傳,這對她是猛烈一擊:她彷彿在這個世界上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她慌亂地找到了我,那是一個傍晚,她明確地宣佈說"傍晚是張平惠學小提琴的時候,你一定要陪我去當面質問劉音民,他到底要把我的女兒怎麼樣,他不能用這樣無恥的方式來報復我,也不能用這樣的無恥的方式去勾引我的女兒"
又一次,不可抗拒的我成為了姐姐的同謀,我並不想站在姐姐這一邊,我只想前去保護我的侄女,如果她真的淪入小提琴手劉音民的報複式的情感之中,那麼,她的情感投資太危險了。所以,在那個暮色又一次搖曳在我影子和鞋底下的時刻,姐姐帶著我進入了文化館的宅院。
這是一座舊式的老宅院,歷經了大約一百年的時光,如今,維修了數次,依然是縣文化館和圖書館的地址。我們站在已經有百年時間的兩棵紫薇樹之間,這正是紫薇花迎風舞動的時刻,手一輕輕觸摸樹身,花瓣就順著我們身體飄落下來了。我想起了丁蘭,剛剛認識她的那些日子,我總是能感覺到她身上飄落下來一種紫薇,花瓣淡香,不知道為什麼,越往後,這種香味逐漸消失了。
作為姐姐的同謀,我曾經跟隨過姐姐去過一座小鎮,在那裡,張羊開始第一次背叛著我的姐姐,作為姐姐的同謀,後來我出手意料地看見了張羊和姐姐站在桃花樹下幸福地留影,也許正是這些顯影圖片的幸福,第一次平息了他們之間的紛爭。作為姐姐的同謀,我曾經跟隨姐姐去過縣城郊外舞廳,我們依然帶著那台海鷗照相機,姐姐胸藏烈焰,隨同拍動快門的一剎哪間,張羊和一個舞伴的身影就永久地保存下來了。然而,張羊讓姐姐撕碎了那些圖片,於是,證據消失了,婚姻繼續下去;作為姐姐的同謀,我曾經跟隨姐姐去了張羊所在的地區,那比縣城開放,也比縣城大許多的小世界,但我沒有料到姐姐打開門後,讓我同她一起藏在臥室的大衣櫃裡,在那又沉滯又窄小的空間,我蜷曲著雙膝
一次又一次地,我之所以成為姐姐的同謀,是為了人性,面對人性,我有權利站出來,公正地面對這個世界,所以,當紫薇樹的花瓣飄過視線,或者從我肩頭滑落在地上時,我又成為了姐姐的同謀,攜帶著計謀去探索這個世界。第一個發現張平惠的當然是我姐姐,順著她的視線而去,我看見了張平惠依然穿著緊身牛仔褲,貼身紅T恤,我和姐姐消失的青春在她身體中顯形露像,她右手拎著黑色的小提琴盒子,坦然地穿過了這座舊式的宅院,向裡面走去。
最裡面就是文化館的宿舍區域。逐漸看見了晾衣架吹拂著的衣架,我還看見了幾個孩子在玩遊戲。幸福和無憂無慮的證據,它在我們眼皮下面鬆弛地進行著。與這天真的幸福背道而弛的卻是我們的腳步聲。此刻,姐姐帶著我已經進入了宿舍區域,姐姐盯著亮著燈光的那座閣樓說:"你瞧,劉音民就在裡面,當年我們曾經在裡面約會過。"
姐姐眼裡出現了一種緬懷,然後倏然消失了。我知道,姐姐已經結束了與小提琴手的戀情,姐姐現在一心一意地與副院長約會,期待著依賴這個男人,有一天去省城生活。當姐姐帶領我開始上閣樓的樓梯時,我感覺到姐姐的高跟鞋聲變得像棉球一樣柔軟,這也許是姐姐的計謀之一:她想用對付張羊的方式同樣地對付這個晚上,對付劉音民和她的女兒張平惠。
姐姐敲門了,一道油漆木門嘩啦一聲張開了,張平惠正站在一側,用松香擦著弓弦,她全然沒有想到進屋來的是她的母親。劉音民有些恍惚地打開門後,迎候著我們進屋。姐姐坐在了椅子上,翹起了二朗腿,看了看劉音民,又看了看女兒,掏出一盒香煙,拍動了一隻金黃色的打火機,姐姐吸上香煙是最近的事情。
總之,在發現姐姐悠閒地翹起二朗腿的時候,我也就不知不覺地看見了姐姐服裝店舖中的香煙盒裡的煙蒂。
此刻,姐姐盯著劉音民的臉,像盯著一張奸細的臉,她終於發出了笑聲:"劉音民,你想拿我女兒怎麼樣?我告訴你,如果你把我女兒勾引壞了,我會找你算帳的。"然後,她又盯著張平惠的臉,此刻她顯得很親切地說道:"平惠,你為什麼非要學小提琴呢?跟母親離開這裡好嗎?"張平惠走到劉音民的身邊堅決地說:"母親,你阻止不了我們在一起的,你無法阻止我們相愛"姐姐慍怒地揚起一隻手掌就要落在女兒的臉上,劉音民突然走過去抓住了她的手掌說道:"你沒有權利這樣做。"姐姐突然哭了起來。我想,她本想嚎啕大哭的,聲音剛尖叫一聲就收斂住了。
姐姐是一個愛面子的女人,她止住了嚎哭也可以止住眼淚,姐姐拉著我出了文化館,在夜色下姐姐問我怎麼辦?我說也許劉音民和張平惠真的相愛了。姐姐說怎麼可能,他們年齡相差二十歲左右,他們怎麼可能相愛,即使相愛,我也不允許。
為此,姐姐對劉音民充滿了了仇恨,她認為劉音民在報復她。當我們回到服裝鋪子剛坐下時,一個男人的影子飄到了門外,姐姐說他來了。於是副院長就進來了。然而,那天晚上對姐姐和副院長幽居是一種災難,因為另一個女人的降臨使這場幽居轟動了整座縣城。這個女人就是副院長的妻子,她就縣醫院的會計,在外地進修已經很長時間了,也就是在她外出的這段時間裡,副院長與姐姐頻繁地幽居在一起。
謠傳當然也會從縣城傳入她的耳朵,所以,她當天晚上回到縣城的頭一件事就是掏毀他丈夫和一個女人的幽居之所。她睡到了深夜後才出場,她準備了惟一的武器就是自己沙啞的嗓音。
那個午夜,我還尚未入睡,就聽見了一個女人的沙啞的尖叫聲,它除了轟鳴著縣城的耳朵之外,也在轟鳴著我的耳朵,也許是好奇,也許是迷惘,總之,我順著這尖叫聲而去,終於,離我姐姐服裝鋪越來越近了。
副院長的老婆正用她沙啞的嗓音站在街道上叫嚷著,她的全部主題是詛咒一個****女人勾引她的丈夫。這個****只可能是我的姐姐羅果。頃刻間,街道上飄來了幽靈似的影子,他們紛紛圍攏那個女人,這就是縣城,一個事件很快就會形成另一個事件,在叫嚷聲中,我看見我姐姐的服裝鋪門張開了,姐姐穿著粉紅色的睡衣走出來,直視副院長的老婆說:"你男人丟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姐姐顯得出奇地鎮靜,我一看就知道我姐姐在演戲,那個女人進了姐姐的服裝鋪子,然而,幾分鐘後,她沮喪地走出來了,因為她並沒有尋找到副院長。頃刻間,她像是變成了一隻落水雞,顯得灰溜溜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姐姐到底把副院長藏在何處了。這件事,轟動了一時,一部份人詆毀著姐姐的名譽,另一部份人詆毀著副院長老婆潑婦似的叫嚷聲。
只有姐姐一個人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把副院長藏在什麼地方了。情和性都可以成為秘史,只有當事的二人知道。然而,我可以證明當然只有我一個人證明,副院長那天晚上確實在與我的姐姐幽居,這個秘密因此也被保存下來了。
有很長時間,姐姐彷彿大傷元氣,她顯得有些憂傷和煩燥,也許,隨同副院長妻子的歸來,外科醫生尋找不到更合理的時間來與姐姐幽居了。儘管如此,姐姐在等待,有一天早晨,她突然找到我讓替她守會兒鋪子,她說她要出門幾天,到外地去散散心,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