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27章
    我的弟弟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在我眼前構築成了他的小閣樓,從小時候開始,我就知道,弟弟的小閣樓是他的一個小世界。但我從未想過除了八十年代的錄音機、鄧麗君之外,弟弟還有別的世界:比如毒品,比如愛情,比如失敗的婚姻。當我在哥哥的照相館見到弟弟時,他的變化令我吃驚,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弟弟那張具有骨感似的臉,他正站在哥哥身邊,為哥哥舉起燈光,或拉拉幕布,從神態上看上去,他似乎已經中斷了毒品,但這可能嗎?

    哥哥告訴我說,羅敏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一個在歌廳唱歌的女孩子,一個一心一意想做歌星的女孩子在一起。也許愛情可以拯救羅敏。我又產生了一種虛幻,也計女人可以改變羅敏的命運。這種虛幻把我推到了一座歌廳似的酒巴,我一眼就判斷出站在台上費勁地用嗓子唱歌的那個女孩子就是林莎,哥哥簡單地講述了林莎的故事: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沒有任何親人,長大以後就渴望著唱歌,雖然唱歌很費勁,然而,總有這樣的位置讓林莎這樣的女孩子去佔領。因為林莎長得很有特色,橄欖色的膚色,深陷的大眼睛,一頭染過的金黃色的波流捲發,以及青春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上她的外型比她的嗓音更吸引他人。

    我藏在一個角落,我堅信羅敏一定會來的,照相館關門時他就會來接林莎,哥哥也說不清楚他們到底住在什麼地方,總之,他們已經同居在一起,他們像是住在一套出租室裡,夜色很深時,羅敏來了,他的頭髮蓄得很長,好像還染過,配上他那張骨感信的臉,確實顯得萎糜,看見他出現在酒巴一側坐下來時,我想到的就是萎糜這個詞彙,它散發出一種痛感的氣息,一種掙扎過又無力掙扎的氣息。

    我決心把自己藏起來,用來正視羅敏的現狀,因為他是我們家的癮君子,一個讓母親痛心疾首的大男孩,無論他長多大,在母親眼裡,他仍然是一個無法長大的大男孩。而在我眼裡,他就是危險,就是荊棘,就是萎糜而已。甚至在有些時候,在我看不見弟弟的時候,我假裝看見弟弟已經死了,因為他離死亡已經越來越近。

    誰也想像不出我的弟弟此刻坐在酒巴的一側,等待著那個叫林莎的女孩子,如此之快地結束了一個婚姻的舊夢,這就是弟弟的生活嗎?已經過了午夜,女孩林莎終於用她那缺乏天賦的嗓音,那種二三流的嗓音結束了最後一支歌曲,那首歌好像是王菲唱過的。她走下台來,靠近了羅敏,不顧一切地貼近羅敏,他們摟著吻著離開了酒巴。

    所有的現象都在結疤嗎,我走在他們身後,我想:那個過著癮君子生活的羅敏,那個喪失了婚姻生活的的羅敏,此刻,他的身體正在結疤嗎?他們哼著歌曲彷彿全世界都被他們擁有了,彷彿全世界都敞開胸懷迎候他們。

    如果這個叫林莎的女孩子真的能夠改變弟命運,如果小城的大世界讓他遺忘掉過去的朋友肖瘦田的話,那麼,是不是我的弟弟就已經結束了危機呢?他們向著城郊走去,那是一片出租房,像是貧民區,卻是出租房。他們消失了,從一條巷道深處消失了。我掉轉回頭離開了出租房,生活是在前進中進行的,儘管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羅敏散發出來的那種濃郁的萎糜,然而,我卻希望那個做著歌星夢的女孩子林莎同樣可以做另外一件事:拯救弟弟羅敏,拯救一個癮君子的生活。

    儘管如此,哥哥仍然懷疑一切:他之所把羅敏安置在他的照相館工作並付給羅敏薪水,並不是為了解決羅敏的職業問題,何況羅敏根本就遠離著攝影,哥哥這樣做,只是為了把羅敏留在身邊,限制他與外界的交往。起初,羅敏果然很老實,規矩地呆在照相館,時間一長,羅敏就開始往外跑,他想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往外跑,理由就是想陪林莎上街,他想陪同林莎共用午餐,他想陪同林莎去看電影。

    哥哥同我一樣把希望寄托在林莎的身上,試圖通過林莎改變羅敏的命運,每當他尋找到與林莎在一起的理由時,哥哥就准許他走出照相館,這件事哥哥與我在一起分析過,我們都一致認為:因為已經離開了縣城,據羅敏講,他也是為了擺脫開毒癮,為了擺脫開肖瘦田他們的影子,而悄然離開縣城的。他起初並沒有具體的目標,他一路上換車,途經了許多小縣城,他試圖想在那些小縣城裡隱性埋名地生活,然而,他還是搭上了長途車到省城,起初,他在酒巴裡打雜,他就是在那裡認識了林莎。不知道為什麼,他那張骨感的臉卻吸引了林莎,後來,他尋找到了哥哥的照相館,就這樣,哥哥留下了羅敏。

    我們都懷著僥倖或天真的心理以為我們的弟弟羅敏早已擺脫了癮君子的生活,因為遠離一座縣城就意味著擺脫了昔日的生活。儘管在這種生活中,我們疑竇叢生,直到如今,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證據,羅敏的癮君子生活已經復發了。不過,有一件事值得人懷疑,在我即將離開省城的頭天晚上,羅敏跑來跟哥哥借了一筆現金,一開始就說因為林莎要過生日了,他想送給林莎一套好的音箱,因為林莎一心一意想做歌手,她平常最大的愛好就是沉迷於傾聽有名氣的歌手的原創歌曲,比如王菲的嗓音,一直是她倣傚的對象。

    我們似乎在羅敏講述這個理由時再一次又看見了羅敏眼睛裡閃爍著的那種晶瑩:那是一個男人對愛情的追求嗎?只有愛情可以讓羅敏的眼睛變得晶瑩起來嗎?這現狀讓我們忽視了另一種罪惡,欺騙也會讓一個人的眼裡閃爍出欲求,它像火花的欲求有時會感染我們的視線,以致於我們的視線會變得模糊起來。

    我和哥哥卻看不到這種欺騙,所以哥哥把錢借給羅敏,只要羅敏不吸毒,所有他產生的願望我們都想去滿足他。因為我們想去拯救他,用別出心裁人性的方式去拯救。

    我又一次回到縣城,以我的方式回到縣城,我首先把羅敏的現狀告訴給了母親。母親驚訝地目光交爍著淚花: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期待,除此之外,我看見了丁蘭,她快要生孩子了,她腹內的孩子好像已經呼喚著這個世界。我只在遠遠地方目送著丁蘭,他她正在走出郵電所,已經到了下班的時候,她在一個人承擔著附加在她身體中的那個孩子和一個離婚女人的生活。

    縣醫院婦產科一個朋友不久之後給我來了電話,告訴了我丁蘭已經順利分娩的消息,在猶豫了片刻以後,我還是來到了醫院婦產科想看看丁蘭。她睡在一間單人病室之中,旁邊睡著她剛出生的一個小男孩。我一走進病房,丁蘭就顯得有些驚慌,歷經了做一個癮君子妻子的生活之後,丁蘭看上去已經徹底地擺脫了他:一個男人,我的弟弟,此刻,當丁蘭確證我的到來與弟弟沒有關係時,她的眼睛才突然之間變得鬆弛下來。她溫情地轉身看著旁邊一側的男嬰,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跟弟弟沒有關係了。

    關係?一層附在我們身體中的網,一層可以脫落也可以纏住我們不放的網,或許黯淡,或許是金黃色,卻使我們與他人或世界產生了距離、親密和溝壑,所以,我知道,已經做了母親的丁蘭害怕看見癮君子的羅敏重新在她的生活中出現。

    不久以後,丁蘭再婚了。她果斷地嫁給了一個光棍,一個郵電所的郵差。縣城又刮起了新一輪的謠傳:郵差光棍追求丁蘭已經許多年了,然而命運對他開了一場玩笑以後,又把癮君子的前妻賜予了他;在另一種謠傳裡,丁蘭根本就看不上郵差,她用極快地速度嫁給了郵並,只是為了盡快與癮君子劃清了世俗生活的界線。

    郵差騎著自行車從我面前經過時,他的相貌平靜得如縣城那座水井,很多年前,水井已經被廢棄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惟有她才可以撫慰丁蘭那顆受到傷害和恐懼的心靈;惟有她的平淡如水才可以讓丁蘭生活在小縣城的現實之中。

    在謠傳中和現實中的肖瘦田出現了。凌晨,一個清潔工發現了電影院門口的大紙箱便走過去,想清除那只奇怪的大紙箱。紙箱中卻躺著一個男人,一個散發出臭味的男人。清潔工晃動了一下紙箱,他以為是一個要飯的人,便想讓他離開。男人翻了身坐了起來,伸出手掌對清潔工說道:"有錢嗎,借我幾塊錢。"清潔工一下子就認出了肖瘦田。

    癮君子肖瘦田已經變成了花子,那個上午便傳遍了縣城。我似乎已經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害怕肖瘦田了,也許我的弟弟在省城離肖瘦田這個現實太遙遠了,肖瘦田所帶來的現實不再威脅我們全家人了。這樣的消息或謠傳在我的現實生活中已經激不起波浪,我需要寫作,除了寫作之外的許多東西都暫時地被我拒絕在外了。然而,我們一家怎麼也沒有想到清潔工所看見的那隻大紙箱在謠傳中挪動著,它順著縣城的每一條街道挪動,順著各種店舖和門牌號挪動,某天早晨,已經挪動到我們家門外。

    第一個發現那傳說中的紙箱的人當然是我的母親,她有早起的習慣,她早起後會站在門外簡單地運動。母親發現了那只紙箱中的睡著的肖瘦田便上樓喚醒了我,母親說肖瘦田就睡在門外,我們應該怎麼辦啊?

    我起了床,肖瘦田變成了花子,他之所以變成花子同樣是為了做癮君子,當我處於同情給了他兩張紙幣之後,他就敏捷地爬出了紙箱,沿著街道的薄霧跑出了我們的視線。母親說肖瘦田又是買毒品了,指責我不要給他現錢。

    面對一個花子和癮君子,同情心折磨著我,我果真錯了嗎,我沿著薄霧的瀰漫的街道,想追問肖瘦田到底去了哪裡了,就在那天早晨,我發現了另一個秘密:縣醫院的副院長從我姐姐的服裝鋪子裡鑽了出來,那時候,街道上還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只有我循著薄霧朝前走著,副縣長院長並沒有看見我,因為我在他身後。

    之前與姐姐有關的謠傳已經夠多了,它喧囂了一段時間,又落在塵埃深處。我曾經試圖問過姐姐到底有沒有謠傳中的事發生,姐姐坐在她的服裝鋪子裡,翹著二郎腿,姐姐近來改變了惟一的姿勢就是會坐在鋪子裡悠閒地面對著街道,翹起了她的二郎腿。姐姐說:"是真的又怎麼樣,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而且副院長已經答應過我他正在秘密地想調離縣城,連老婆都不知道,因為他根本不想讓老婆知道,他想讓我跟他到省城去生活"姐姐說出這番話以後,翹起在空中的二郎腿突然晃動了一下,又靜止了,她突然認真地問我副院長是不是真的想帶上她到省城去,讓我談談對副院長的印象和感覺。我說我沒什麼印象和感覺,你自己判斷好了,我記得那是一場十分不愉快的談話,我後來問姐姐,是不是已經跟文化館拉小提琴的男子斷了,姐姐恍惚地看著街面,那也許是一團團上升的氤氳,它是霧,它是蕩漾,它就是未知之謎。

    姐姐說來往已經變少了,她準備慢慢地與拉小提琴的男人結束那種關係。姐姐說她還是想到省城去,當她與副院長在一起時,很現實,與那個拉小提琴的男子在一起時卻很縹緲。我知道了姐姐的那種感受:拉小提琴的男人曾經給她帶來過美妙的虛幻世界,對於在婚姻中感受到欺騙和背叛的女人來說,投入一個製造弦弓間的旋律的男人的懷抱來說,除了可以在弓弦所搭起起的烏托幫帳房中感受旋律之外,也可以感受肉慾和虛無間的和諧。那美妙的和諧,這是一段快樂的日子,使她結束了夢幻般的婚姻生活,而就在這個時候,因為女兒進縣醫院,姐姐認識了副院長,在一層權利的保護傘下,她實現了女兒張平惠順利地進入縣醫院做一名女護士的願望。之後,她和副院長來往了,我在前面已經簡約地交待過副院長除了是一名外科醫生之外,他的名氣在於他源源不斷地緋聞。從外型看上去,副院長確實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很多女人都會對他產生肉慾和虛幻中的假設。

    姐姐是其中的女人之一:與拉小提琴的男人相比較,副院長也許更吻合姐姐的那種現實期待:利用副院長來改變命運。與此相較副院長給姐姐的現實利益帶來了期待,與這種活生生的現實利益相比,浪漫、縹緲對於姐姐來說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

    當我在薄霧中看見副院長走出姐姐的服裝店舖時,我產生了一種被偷情的罩住的感覺,而且我知道,前院長是已婚的男人,照此這樣下去,任何常識都忽略不了這樣的事實:偷情是短暫的,它無法逃避社會的籠罩,它無法逃避他人的籠罩,因此,我產生了一種擔心,就像我此刻在追循肖瘦田一樣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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