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看一看張平惠,她的父親好像把一切都割斷了,他本可以幫助他的女兒,然而,他把所有的這一切全部推給羅果。而我的姐姐也不願意張羊插手這件事,她從內心永遠地與張羊隔離開去,永遠都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的那種決定,從宣判離婚的那一刻已經就開始了。為了女兒,姐姐決定讓我陪她去見副院長。
姐姐著了一身新裝,那或藍或白的裙子,那雙尖細的高跟鞋,披在肩上的大波浪式的髮型,無疑來自姐姐的摩登精神。從姐姐開服裝鋪子之後,這種摩登精神越演越激烈,以致於人們私下評判姐姐是我們縣城中最有風韻的像果子一樣成熟蒂落的女人。許多年過去了,姐姐的摩登精神依然光彩照人,她對我透露了一個秘訣:我要讓所有人看到我在快樂地生活著,我要讓張羊看看,沒有他,我照樣漂漂亮亮地活著。這就是姐姐摩登精神的原初力量。
我們來到了副院長的辦公室,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白大褂迎候著我們,我想他一定與姐姐事先約定了時間,所以,我們一進屋,他的臉上就堆集起了熱情:從已經升起的幾道並不明顯的皺紋中舒展開的熱情,像沸騰的水一樣上升著。之前,我隱隱約約地聽說過縣醫院的副院長的名聲,他除了是一個有名聲的外科醫生外,還有來自和女人的緋聞。
所以,一走進他辦公室,我就開始研究他的微笑,他的笑很曖昧,很含糊。姐姐一進屋,他就盯著姐姐的全身,這種探索式的目光,使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那些遊走式的緋聞,它像泡沫,也像落葉。他從姐姐手裡接過了與張平惠有關的一堆資料,告訴姐姐說,沒問題,他會盡力的。於是,我們告辭了,事後,姐姐問我張平惠有沒有可能性進縣醫院。我說:"試試看吧。"在等待的日子裡,張平惠跟縣文化館的小提琴手學習拉小提琴,很顯然,在母親的服裝店,張平惠認識了母親的男朋友。
一個多月以後,張平惠進了縣醫院。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太順利了,姐姐談論起這事時說道:"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的。"我感覺到了她眼裡一種複雜的情緒,我問道:"你付出了什麼代價?"姐姐迴避著我的目光。
毫無疑問,我們所置身的所有事件都應該付出代價,我也應該如此,前去面對李路和我的關係,我記不清楚李路對我是第幾次求婚了,在這個晚上,我還是拒絕了他,我對李路保證說等到他跑長途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把明確的答案告訴他。第二天,李路就跑長途去了。
這是一個夢魘,這是一個現實的深淵:當半個多月以後,我終於想清楚了,我應該嫁給李路,那個早晨,一個貨車司機把車開到了門口,他是李路的朋友,他讓我盡快地救李路,他說他在路上時看見了一場車禍,然而他沒有想到是李路出了車禍。於是,他在深淵中把李路背到了路上,並且把李路裝在車廂里拉了回來,他所經過的地方沒有好的醫院,到處都是簡陋的診所。
就這樣,在一個濕氣瀰漫的早晨,他把李路交給了我。我們把他送到了縣醫院,姐姐聽說消息後迅速地趕到了醫院,她的目的很簡單,要讓副院長來幫忙搶救李路。
在所有人的眼裡,我都是李路的女朋友,理所當然,我應該是他的女朋友。李路一直在流淚,當我們把他從貨車車廂中托下來時,從他身體中流出來的血已經染紅了車廂。副院長來了,他一見現狀就對我說,流血太多了,耽務的時間太長了。我看見他皺了皺眉頭,我一看到副院長皺眉頭就意識到某種劫數。然而,我一定要改變這劫數,因而,我走到副院長的身邊去,請他一定救活李路,姐姐走到副院長身邊,碰了碰他的手臂,表達出了她同樣的願望。
搶救李路的時刻來到了,我坐在急救室門外,我不知道在這一刻,為什麼想緊緊地抓住李路的手,告訴他,我可以馬上嫁給他,如果可能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嫁給他。姐姐坐在一邊,她安慰我說:"副院長是一個外科醫生,他一定會救活李路的。"
然而,我生命中難以逃避的劫數在等待著我,因為流血太多,已經耗盡了李路的生命。就這樣,李路從急救室裡推了出來。李路的前妻來到了,她一見到我就用沙啞的聲音詛咒我道:"是你這人妖精害死了我的前夫。是你這個妖精破壞了我的婚姻。"她好像是剛剛從客運站的修理鋪中趕來的,她穿著已經改變了款式色澤的工裝褲子,瀰漫出油垢的衣裝在我們眼前晃動著,我忍耐著這一切,我已經決定承擔李路的後事。
終於只剩下我獨自一人了:我和李路的父母把他安葬在山上,在我父親的公墓之外,是一大片私人墓地。緩緩飄動而來的熱風吹乾了我面頰上的熱淚。當所有人離開之後,我想單獨地面對李路。我眼前出現了一輛波蘭大貨車,從那個時刻開始,我的生命就與李路有了聯繫。然而,也就是從那一個時刻開始,我錯誤地釀成了一次隨胎事件,除此之外,我錯誤地拒絕嫁給李路,這兩件人生的事件彷彿已經讓我遠離開李路,所以,我們注定要告別。
肖瘦田出現在縣城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時是為了借錢,這時候電影院又熱鬧起來了,許多美國大片進入了縣城,不過,昔日的大電影場已經被分割成微型的電影室,進入二十世紀,這個世界很多東西都變成了微型,因為敞開的窗子越來越多,而空間卻越來越小,就連縣城的電影院也被分割成微型空間。
美國電影刺激著縣城更年輕和保守的兩代人。電影院又熱鬧起來了,所以消失了很長時間,幾乎已經被人們遺忘的肖瘦田出現在電影院門口時,許多人都在追問:肖瘦田竟然還活著,還是真的活著嗎?好奇的人們慢慢地走近他,是想證實肖瘦田是否在活著。
在一個又一個的傳說之中,肖瘦田已經死了,癮君子的末路最後自然是死亡。而且肖瘦田的性格決定了他必須死,這種死跟所有人的死法不一樣。死法和治法都是根據人的性格命運來判斷的,像肖瘦田這樣固執的,不可救藥的癮君子當然只可能死於毒品。
誰也說不清肖瘦田為什麼依然活著,而且是用如此的手段活著。當我看見肖瘦田時,他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佈滿了油垢的風衣袖子在迎風舞動,他竟然在電影院門口,離他越近,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一個無靈魂可申訴的男人正在盯著自己的朋友。
一旦昔日的朋友出現,肖瘦田就會走上前去緊纏著這個朋友不放,他需要的是錢,所以,他開口張口就是借錢。一旦被肖瘦田所纏住的朋友只可能有兩種結局,它取決於被肖瘦田所剛開始糾纏的第一個瞬間,正像世上存在著願意被糾纏的人或者不願意被糾纏的人一樣,第一個瞬間很重要,不知道為什麼,肖瘦田竟然認識許多朋友,凡是他叫出名字的人,他都認為是他的朋友,所以,他都以朋友的方式走上前去,伸出手來握著對方的手,於是,被肖瘦田纏住的第一個瞬間就這樣來臨了。
於是出現了兩種人:不願意被糾纏的人很快就會抽出被肖瘦田所握住的手,儘管肖瘦田的手只剩下了骨頭,然而,當這隻手具有個慾望時,卻顯得有力量,所以,你需要用點力氣才可能擺脫肖瘦田的糾纏。一旦你的手抽了出來,你就要盡快地離開,還沒等肖瘦田張口,就盡快繞開這個陷阱,因為,你根本沒有時間跟這個無可救藥的癮君子糾纏,於是,肖瘦田放過了你,轉而盯著那個已經走上電影院台階的第二種人,肖瘦田緊緊握住第二種人的手,開始借錢了,肖瘦田的聲音沙啞地穿行著,你為了擺脫了他不得掏出自己的錢包,前去滿足肖瘦田的願望。
當我迎候著肖瘦田的目光而上時,我既不是前一種人,也不是後一種人。懷著一個目的,我還是想通過肖瘦田尋找到弟弟,因為我知道,他們是同類人,而且我也知道,弟弟通過肖瘦田不斷地獲得毒品。當我迎著肖瘦田的目光走上前去時,我看見了那個被纏住的男人,好像是工商銀行的櫃檯職員,他不得不從自己的錢夾子裡掏錢,遞給了肖瘦田,就這樣他才結束了糾纏。
那兩張紙錢在肖瘦田的手裡顫抖著,他顯得很滿足,很舒暢,正準備從電影院台階上撤離時被我盯上了,就在這個時刻,我決定不走上去而對面地質問他,我想跟蹤他,我想惟其這樣才好讓我看一看在這樣一個逐漸上升的黑夜裡,像肖瘦田這樣的癮君子到底要去哪裡?因為他早已無家可歸,那麼他會去哪裡呢?他穿著米黃色的風衣飄蕩著,哼著一隻歌曲,我想那一定是鄧麗君歌曲,鄧麗君已經死了,這個癮君子知道鄧麗君死了嗎?
他好像朝著城外走去,在看不見五指的夜色之中,為了尋找弟弟,我依然在跟著肖瘦田,他已經來到了一座已經廢棄的加油站,這只是一家用木材搭起來的兩層樓的加油站,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我曾經坐在那輛時髦的波蘭大貨車上,跟著一個貨車司機去省城,那時候的我穿一條桔紅色的喇叭褲,惟願自己是世界上,起碼是一座小縣城裡最為時髦的女孩子。
我記得很清楚,貨車司機李路曾經把車停在城郊的這座木屋加油站加油,嗆人的汽油味彷彿鑽進了我的身體,從那一刻開始,我的生命就已經與李路有關係了。當肖瘦田往這座廢棄加油站鑽進去時,我感覺到一種恐懼,如果我一旦走進去,會不會捲進一場無法擺脫的糾纏之中去呢?於是,我正猶豫的空隙,卻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它是從加油站四周的麥田深處傳過來的,好像我聽見了一陣呼哨聲,肖瘦田就出來了,舉著一隻手電筒,當我們生活中已經消失了手電筒時,它出現了,一道刺眼的光線射向了麥田,於是,手電筒滅了,肖瘦田走向了麥田,直到後來,我才想像出了一場交易;癮君子肖瘦田正用從電影院六門口索取來的紙票從對方手換取毒品,直到後來,我才突然明白了,麥田里傳來了的腳步聲是毒品的提供者,所以,當我意識到這一切時,已經晚了,我是在第三天才意識到這一切的,而在那個晚上,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我怎麼也沒有勇氣走近加油站,更缺乏勇氣去獨自面對癮君子肖瘦田。我撤退了,就像那個不願意被糾纏上的人一樣積極地撤退了,因此,在余後的時間裡,我一直在回想著麥田里的腳步聲以及那支手電筒。
我終於明白了,這是一場罪惡的交易。於是我找到了派出所的朋友,我痛恨這種交易,我想依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摧毀這種交易的。所以,我報了案。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夜晚我們守在廢棄的加油站的麥田深處,金黃色的麥芒刺痛了我的肌膚,如同癮君子的生活刺痛了我的心靈:我想通過肖瘦田尋找到弟弟,這種願望是如此地強烈。
那天時上,我們困守了好幾個小時,然而麥田里沒有傳來腳步聲。派出所的警察和我只好和我包圍了加油站,然而在佈滿了廢棄的塑料水管的加油站,我們一無所獲。肖瘦田又一次消失殆盡,穿著他那件米黃色的風衣肖失在了世界的盡頭深處。就在之後不久,哥哥來了電話,告訴我們一個異想不到的消息,弟弟羅敏到了省城,他已經決定留下弟弟在照相館幫忙。
弟弟出現在了省城,出現在了哥哥的照相館,這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像到的事情,弟弟早已經被單位除了名,已經從單位消失了好長時間了,當然要除名。弟弟所在的單位已經忍耐了好長時間了,誰都無法長時間地忍耐一個癮君子的消失又歸來的現狀。
有關弟弟的現狀,哥哥沒有過多地講述。母親催促我到省城去看一看,這恰好是我的新書出版的時刻,省書店邀請我到書店搞一次簽名售書活動。現在,高速公路的修建已經縮短了縣城到省城的距離,我已經來到了省城,兩小時以後,我已經到省城新華書店簽名售書了。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我的讀者,當一個男人走近我時,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已經消失了很長時間的氣息,我抬起頭來,我意然看見了咖啡商人,他是從報紙上看到我簽名售書的消息的。
咖啡商人守候在書店一角,等待我簽名售書完畢之後,他就提出了一個邀請,他想單獨跟我共進晚餐。我答應了,答應一個已經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很長時間的男人的邀請並不過份。
在一間包箱式的餐館裡,餐桌上的紅玫瑰散發出一種沁人肌膚的芬香。咖啡商人突然把手伸向我放在餐布上的手掌,在這憂傷的世界上,手與心的觸摸只是一種旋律似的傾訴而已。因而我不緊張,也不害怕,而且我也不會像小女孩一樣生硬地拒絕他的手。我從何時何地已經開始成熟,這種成熟意味著:在面對一個男人時,我已經不再尋找歸宿和目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無限美妙的故事是插曲,而不是歸宿。
當然咖啡商人講起了他的廣東老婆,講起了他不幸的原初:在並不瞭解愛情的時代締造了婚姻。而此刻,他的手從我的手游離開去了,他說這個世界上誰都無法適宜佔領我的思想,因為每次讀我寫的書,他都會感覺到離我越遠,就越近。我又想起了華爾茲舞曲,夜已經很深了,他把我送回到賓館,在他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到他似乎已經滋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慾望,他想留下來陪我過夜,我巧妙地推開了他。肉體的結合似乎在他和我之間已經過去了,我只希望他能成為我的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