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修鋪面的時間裡,哥哥認識了桃子,她就在哥哥的鋪面一側,桃子開了一家髮廊,也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讓哥哥想起了他的前妻,他很快就與桃子來往了。他與桃子不斷來往的另一個目的當然是想盡快地通過一個女人而盡快地忘記另外一個女人。
桃子和他共同買下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就這樣,哥哥開始了他在省城的生活。楊瓊飛在這之間再也沒有來見過哥哥。聽完這個故事,我並不感到有多少驚異,在我的感覺中,哥哥這個人與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好像為了創造自己的故事而活著。
然而,讓我未曾預料到的是在開業的這一天,楊瓊飛出現在眼前。她變了,她確實變了,她的天真神態已經消失,她曾經出現在我的眼前的那個小縣城的女孩子的形象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距離我遙遠的女人,因而我甚至看不清楚她原來的肌膚的特質,也看不清楚她目光中的語言。儘管她很熱情,然而她的熱情包藏著一個變化之謎。她給哥哥送來了一隻巨大的花籃,呆了幾分鐘就奇特地消失了。我看見哥哥目送著楊瓊飛的背影,桃子也目送著楊瓊飛的背影,我還看見桃子好像走上前去,質問哥哥這個女人是誰?從桃子那種略帶嫉妒的眼神中,我看見了女人與女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困境。
然而,畢意我的哥哥已經在省城擁有了他的小小的照相館,他實現了他的夢想而已。當天晚上,我接到丁蘭的電話,我能夠感覺到她作為一個孕婦那種氣喘吁吁的焦灼。她告訴我讓我盡快回家,羅敏又在吸毒了,我沒把這個壞消息告訴給哥哥。每個人承擔的東西都不一樣,於是,我在第二天就乘坐客車回縣城,在之前,我本想去看看咖啡商人的咖啡屋,儘管他已經在我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了,他的影子讓我想起了華爾茲舞;我還想去看一看張阿姨,我越來越想證實一種關係,張阿姨在過去的時光裡是不是我父親的情人;我還想去見一見簡,他的存在也許已經讓幻想中的羅切斯特消失了。然而他還是簡。然而,癮君子的生活確實壞了我的這一切心緒。我直奔我生命的縣城,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它既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成長地。
我知道一場徒勞的捆綁又開始了。與此同時,當繩子穿越在我和母親手中時,丁蘭回娘家去了,她挺立著腹部她像是沿著小鎮走到邊緣丘陵中去的風景,很多時候我都置身在丘陵中,有的丘陵像豐乳,有的丘陵像女人有身孕時的腹部。
丁蘭顫慄著,從我回省城的那一刻她就一直緊緊地拉著羅敏的手臂,她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哀求羅敏,那些語言使我又一次感覺到了細雨落在了枝椏之間滾落下來;細雨沿著瓦藍色的屋簷溝滑落下來;細雨淋濕了我們早已經放棄的繩索。
羅敏好像在剎哪間被感動了,感動這種東西是突如其來的,所以,也會在倏然之間消失。有好幾個白晝和夜晚,生活似乎顯得出奇的安靜。我喜歡安靜的時光,它沒有慾望,它在靜止之中像流水一樣湧動;它不急躁也不悲哀,它傳達出的只是一種安謐。僅僅幾天過去了,羅敏又不行了,第一個發現羅敏不行的是我,丁蘭懷孕仍然去上班,她似乎無法離開郵電所,她已經習慣了每天站在郵電所蓋郵戳。
羅敏遲未去上班,我聽見了樓上的雜亂聲。我跑上樓去,羅敏正在拉開衣櫃,所有衣櫃事實上都已經拉開了,而且所有的抽屜也已經拉開了,我站在門口,羅敏沒有看見我的存在,他正在竭盡全力地尋找什麼,我知道羅敏尋找什麼,他是在尋找存折,或者現金,或者有用的東西。
之前,不久之前,羅敏取走了存折上的錢,羅敏還賣了自行車和手錶,然而,我們又一次想盡辦法控制了他的毒癮。而此刻,新一輪的毒癮的又降臨了,他最大的現實無疑就是錢,沒有錢,他就無法買到毒品,我突然明白了,在這無助的時刻,我又一次意識到了我們目前面臨的最大的選擇:這就是控制好羅敏,讓他身無分文,惟其如此,他才會遠離毒品,母親已經站在身邊,她與我一樣在同樣的一個時刻意識到了擊敗羅敏的武器:還有繩子,這粗野的從原始生活進入二十世紀末期的一根繩子,它就握在我的手中。
母親已經不信賴於任何力量了,因為任何力量都產生不了繩子的魔力,因此,她一直儲藏著堅硬的,又長又結實的繩子,用來捆綁她的兒子,是她絕望之中的惟一的選擇。
我看見母親前額上一些白髮,在不知不覺中,母親竟然出現了白髮,弟弟又一次被捆綁住了,而且母親對我說:"這一次我們要準備打長戰,要每天捆綁,要白天黑夜捆綁他"丁蘭收拾東西回娘家時,她告訴我,她又一次發現所有的一點積蓄都完全從他們婚姻中消失了,她想她無法再與羅敏過日子了,我看見絕望寫在她的臉上,在她的孕期斑紋中顫慄。
當丁蘭離開時,羅敏發出了一聲嘶叫,彷彿野獸的嘶叫,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我來到了樓下拉住了丁蘭,我依然想勸誡她,然而丁蘭回過頭來冷漠地質問我道:"你不是在我們結婚之前向我保證過嗎?我就是聽了你的保證才嫁給羅敏的,你毀了我"
丁蘭離開之後,我一直在反思她說的話,也在反省我說過的話。語言在這一刻顯示出了它的不可靠,它的虛假,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言辭,所以,我想尋找一個迴避的世界。除了語言之外,除了捆綁我弟弟之外,難道我就沒有別的世界了嗎?就在這一刻,李路靠近了我,肉慾與愛情交織在這一刻的世界裡,我逃避到了李路的房子裡,我對母親說:"我要旅行去了,我太累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我把捆綁羅敏的事情交給了母親一個人。
我拎著包,裡面裝著書籍,儘管語言如此地不可靠,然而,我依然離不開書籍,我在那個傍晚敲開李路的門,他剛跑長途回家,我們擁抱著。就這樣我坐在房間裡開始閱讀書籍,除此之外,我和李路在聽鄧麗君的歌曲,就在我們一邊傾聽聽歌曲一邊回憶往事時,我們聽見了那樣的噩耗,鄧麗君死了,像任何一片樹葉從樹上消失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看見了李路臉上潮濕的兩行淚水,我從未看見李路流過眼淚,即使我多年前離開了他,沒有嫁給他,他也沒有流淚,而此刻,他卻為鄧麗君的死亡流下了眼淚。所有男人都迷戀鄧麗君,他們比我們女人更加迷戀鄧麗君。李路讓我跟他去跑長途,我沒拒絕,途中我們經過一個小鎮,離緬甸最近的一座小鎮,天已經黑下來了,我一定要讓李路停留一夜,讓我們在這座小鎮住上一夜,李路同意了,然而,他並不明白,我為什麼非要停留一夜。
我在李路的陪同下在小鎮散步,很久以前我就是在這座小鎮墮胎的。這個秘密一直神秘地被我保存了許多年,在夜風吹拂下,我太想吐露這個秘密了,因為我面對的這個男人就是曾經讓我懷孕的男人,然而,我還是抑制住了這個秘密,有些秘密應該由自己承擔一輩子嗎?
我還是想起了在那座小鎮旅館中吹口琴的男人,那時候,當我來小鎮墮胎時,他是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一張臉,一種樂器,一種再見和告別。所以,等到我拿著他遞給我的名片到省城去時,當我給他打電話時,他就忘記我了。因此,我知道了一個與男人有關的真理:男人可以製造快樂之謎,他們在旅途中不斷地培植快樂,也可以不斷地遺忘身後之事,所以,男人在前進,女人卻在後退。
女人是在不斷後退中前進的,我就是例子。此刻,我後退著,我已經後退到了一個邊緣之境:在一個離緬甸很近的小鎮,我重溫著多年以前我墮胎的情景,我重溫著一種樂器,一張明片,一張男人的臉。
我上了李路的貨車,因為我保守住秘密,所以,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許多年之前為了一種逃避,一種微小的自由,我在這裡獨自墮胎。這秘密再一次越過了小鎮,我們結束了一次長途旅行之後重新回到了縣城。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因為母親是我進屋之後遇見的第一個人,所以,我從母親的臉皮看見了滾動的烏雲,我來到了小樓上,無論我逃到多遠的地方,我始終要回家,因為這是我的縣城,這是我的家。
我走上前去給弟弟鬆開綁,我想跟弟弟談談。我把弟弟帶到了護城河邊,我把鄧麗君離開的消息告訴了弟弟,因為弟弟基本上被隔離了,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變化,我想用他所迷戀的鄧麗君離世的悲慟感動他,這顯然是我自身的一種虛無的願望。
鄧麗君這個名字可以震憾我的弟弟嗎?他坐在河邊,把頭垂在雙膝上,我沒看到他流淚,也許他已經把淚水流在膝頭。接下來,我跟他談論他的婚姻,談論丁蘭和她的身孕,那天下午,我們來到了丁蘭家的門外開始想把丁蘭接回家去,然而那門始終都無法敲開。
三天以後,丁蘭回來了,不過她手裡拿著一份早已經擬好的離婚協議書。這份離婚協議書對弟弟的震憾很大,他剛想說話,丁蘭移動著腳步,堅決地說:"我已經想好了,我不會再跟你生活下去的,請你決定了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吧。"丁蘭說完就離開了,我追到樓下,她回過頭來仇恨地說:"你別再說話了,我不希望你再保證什麼,我肯定是要離婚的,我已經想好了。"
羅敏追上來,前面走著孕婦丁蘭旁邊走著我弟弟,那是縣城一道很獨特的風景:誰都可以通過這道風景看得出來,癮君子羅敏幸福的婚姻生活即將瓦解了。儘管如此,在這瓦解的一剎那間,癮君子羅敏想挽救他的婚姻,所以,他走在丁蘭的身邊,也許正在發誓,也許正在懺悔,也許正在這漫漫旅途之間,在這迷惘的世界的一角追回他昔日的幸福。
丁蘭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冷漠,無論羅敏在縣城的街道上如何追趕,丁蘭都絕不回頭。在那個世界裡,一切都已經瓦解了,只等最後的契約之書被撕毀。在很長時間裡,整座縣城彷彿是一座審判大廳,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著評判著,所有人都站在丁蘭的那一邊,所有人都滋生對無孤者的丁蘭的憐憫,所有人都在痛斥著癮君子的罪惡生活。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這樣過去了,法院宣判了丁蘭和羅敏的婚姻的無效。
憂傷的二十一世紀初期來臨時,我的弟弟羅敏依然在縣城與他的癮君子生活搏鬥。而我姐姐的婚姻已經瓦解所有開始的尚未結束,因為我們依然在活著。在活著這一強大的事實面前,我依然藏在縣城的迷宮中講故事。
羅敏奔跑著,無論是我還是母親,都無法追趕上他,於是,母親說:"走吧,就讓這孽種走得越遠越好;走吧,走吧,別去追他了。"於是,我們放棄了追。追,這種姿勢很荒唐,我們經歷了兩種姿勢:在前一種追的姿勢之中,往往是我們跟著羅敏在跑,他在前面跑,我們看著他的影子在追,這種追是有目標的,是可以看得見的;在後一種追的姿勢裡,我們看不見羅敏的影子,就像前景縹緲,一片霧靄。所以,這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追。時間一長,我們就停下來了,因為根本就看不到羅敏的影子,我們只好放棄。
就像我的姐姐羅果了放棄婚姻。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天,姐姐和張羊的分居時代從一個世紀進入了另一個世紀,所以,他們坦然地承認了婚姻的失敗,決定去離婚。張羊的仁途並不美妙,他感覺到自己努力追求的某種目標已經出現了下坡路,所以,他認為離婚的時刻到了,他們雙雙到街道辦事處,女兒判決給姐姐,張羊一身輕鬆地離開了姐姐,離開了縣城,回地區去了,聽說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跟一個女人在秘密在同居,沒有人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她不可能是姚雪蘭。
張平惠就是姐姐的女兒,也是我的侄女。她從一所衛校畢業回到縣城時,正是我和母親追趕羅敏到路上的時候,那是客運部,我們總以為羅敏一定到了客運站,乘長途氣車離開縣城,自從他和丁蘭的婚姻瓦解以後,我看見羅敏的精神全部坍塌了,越是到夜晚,那坍塌聲就更加劇烈。
夜裡,羅敏就開始用頭撞牆壁,這大約是他毒癮發作的時間,他想用最劇烈的疼痛來分解自己潛在的毒癮,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丁蘭能在身邊就好了,如果他和丁蘭的婚姻存在著,他的內心就不會如此地坍塌了。黑夜過去之後,羅敏就想跑,起初他是赤裸裸地跑,從樓梯下來,從我們眼前走出去,然後才是跑,後來我們阻止了他,他就從窗口攀援到牆上跑,然而,成功了,當我們發現他不在樓上時,才開始了追,這就是第二種追法:這虛無的追,這無邊無際的追注定在失效。
於是,我們看見了張平惠,她的影子很少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從小到大,她因為父母婚姻的裂紋,總是生活在她奶家裡,後來考上了衛校。她已經18歲了,身體像楊柳,柔弱地倚依著這個世界,從看見她出現在我們身邊時,我就預感到了:新鮮的故事出現了。
首先是職業,一個18歲的衛校畢業生肯定與醫院有關。她的母親,我的姐姐費盡了周折,她說她真不容易,為了女兒,她什麼都願意,她決定去見縣醫院的副院長,她說她跟縣醫院副院長有些交情,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交情。她讓我跟她一塊去見副院子,試探一下有沒有可能進縣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