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24章
    而我卻緊盯住肖瘦田,一種漸漸平息下去的憂慮又開始上升回到家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叮囑丁蘭,那是一個休息日,丁蘭正在洗衣服,我把她拉到角落,石榴樹已經有花蕾了。昨晚還下了一場細雨,淋濕了樹身,青綠色的樹身散發出一種純淨,然而,我不知道,肖瘦田又為什麼回來了。世界是難以預測的:我看見了肖瘦田,就像看見鬼怪。"肖瘦田又出現了。"我告訴丁蘭,她仰起頭看著石榴花蕾說:"你是害怕羅敏又去找肖瘦田嗎?"我點了點頭。丁蘭說:"不會的,他每天晚上都向我保證說幸福來之不易,他一定會珍惜現在的生活。"丁蘭面色洋溢著一種不可否定的幸福,只有她具有足夠的判斷力,證實她和羅敏的現實生活,我的憂慮因而減退了,我想,家庭是很重要的,它可以盡可能地生長人們的心靈中的綠色的枝蔓,一旦被枝蔓纏繞,別的東西無法生長了。

    我仔細地觀察著羅敏,這是一種近距離的觀察,他推開門從縣稅務局下班時,這是他從外面世界回家的時刻,這個時刻很重要,可以讓我進一步看著他的氣色,臉上,氣色代表著靈魂的第一種色彩,弟弟的氣色不錯,彷彿剛剛被明媚的陽光所滋潤過一樣。很健康,自從與丁蘭結婚以後,他的氣色就越來越好了,其次是觀察他的眼神,從這一點上講,我從來都認為我具有獨特的優勢。我是研究人的,從某種神秘主義的意義上講,我是研究人性的。眼睛是人性敞開的一道窗口,所以,我在觀察著羅敏的眼神,突然間,我感覺到了他的迴避,當羅敏心靈敞亮時,他的眼神總是正視著你,而當羅敏滿腹心事的時候,他就會用目光來迴避你,我太瞭解羅敏了。

    他不想用眼神與我對視,而且他的眼神竟然有些怯懦。這暴露出一個問題:羅敏既然置身在剛剛開始的幸福的婚姻生活之中,為什麼眼神中還會流露出怯懦呢?我決定進行一次遠距離的觀察。在羅敏上班的路上,我跟蹤在後面,這是午後,一個懶洋洋的午後,我之所以抓住這個午後,是因為羅敏突然回家來了一趟,他往常中午是不回家來的,他的中餐在單位的集體食堂吃,而這個午後,我聽見羅敏上樓了。幾十分鐘以後,羅敏又下樓來了,我從窗口探出頭去,第一次感覺到了羅敏顯得有些形色匆忙地走路,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危險的人來,他就是肖瘦田。

    我總是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意象之中抓住了肖瘦田的影子不放手,因為人性和罪惡告訴我說:肖瘦田這名字和形象意味著深淵和陷阱;我總是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現象之中與肖瘦田相遇,並且無法推開,這惡夢似的形象,因為常識告訴我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

    眼前飄過弟弟的懶洋洋的影子,弟弟站在街道中央看了看四周,彷彿電影中奸細的神態使我感到了一種不測,我突然再一次感覺到了弟弟的兩面性,他已經向著一條小巷道拐進去了,在我恍惚的幾秒種裡,弟弟竟然消失了。在這樣一個時刻,弟弟的消失一定是一場陰謀。我在小巷外守候了兩個多小時,始終都不見弟弟的影子。

    兩天以後,我在書房中聽見弟弟和丁蘭的第一場夫婦之間的爭執,儘管聲音很小,我還是聽見了這樣的詰問:抽屜裡的一張存折突然不翼而飛了。這個詰問當然是由丁蘭發出來的。

    然而,這個詰問卻使我想起了肖瘦田,我現在才意識到肖瘦田的出現意味著什麼,當我突然意識到羅敏已經很長時間不騎自行車上班這個問題時,我才發現自行車早就消失了,在抽屜裡的那張存折之前就已經消失了。丁蘭緊張地帶有神經質地來到我房間裡,插上門閂問我羅敏會不會再次吸毒,我們倆人低低的聲音在房間中磨擦著,我們不想讓母親聽見,因為在我們看來,母親這個現實代表著一個世界,如果讓母親聽見了我們的聲音,就是讓一個世界聽見了這種聲音。

    聲音中交織著我們的全部恐懼,丁蘭告訴我過去每到發工資時羅敏就會把工資的三分之二交給她,留下三分之一自己零用。而現在,幾個月了,丁蘭從未收到羅敏的工資,不僅如此,連他們惟一的一張存折也消失了。在這個現實問題面前,我們突然感到了癮君子死灰復燃的狀態。丁蘭的眼神顯得很無助而絕望地說:"如果他真的又吸毒了,那我就跟他離婚。"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李路,他吃了一驚,在那個階段,似乎再沒有別的男人可以替我承擔這種沉痛,它覆蓋在我身體上,李路說肖瘦田既然是羅敏的朋友,那就太危險了,因為肖瘦田的存在,意味著毒品的來源。就這樣,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時刻,我趴在李路的肩上痛泣著,因為在家裡不敢痛泣出的聲音,終於噴發出來,因而我的淚水就像七月的暴雨灑濕了李路的肩膀。

    李路開始陪我像影子一樣跟隨在羅敏的身後,終於我們在城郊一座已經廢棄的電廠發現了幾個癮君子在裡面吸毒的場景,裡面有羅敏,裡面有肖瘦田,其餘的幾張面孔很陌生。李路採用了我們原來的辦法,走進去用繩子捆綁了羅敏,把他拉到了貨車上,李路說就讓羅敏到他那裡去吧,他可以對付羅敏的,事情只好這樣了,我又想到了母親,她代表著一個強大的世界,所以,我希望這事件不要讓母親太痛苦。

    我和丁蘭嚴密地保守了秘密,統一了一個理由,羅敏到省城去了,也許半個多月或者一個多月才回家。這樣一來,李路三層樓的家就成為我和丁蘭經常往返的地方。李路把羅敏捆綁在三樓,在捆綁中,羅敏好像又認錯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頭垂在地上,堅定地說,他決不會再見肖瘦田了,他決不會與城裡的癮君子們來往了。

    當羅敏說話時,我看見窗外那片樹林蔥綠著,李路曾經告訴我說,當他買下這套房子時就想到我,他想到了我和他的未來,他想讓我面對著這片蔥綠的小樹林寫作。這就是李路,一個貨車司機,一個經常滿身油垢的男人的願望嗎?

    在李路的捆綁之下,我們的心就像冰雪一樣開始溶化了,我們再一次為弟弟羅敏鬆開了綁,其現由是丁蘭懷孕了。這是一個重大的理由;其次,弟弟看上去很懺悔,他像所有的癮君子一樣反省著自己的道路,堅定地痛改前非了。我們被他感染了,我們三人研究之後,決定為他鬆開綁,當繩子再一次滑落在地上時,弟弟自由了嗎?

    當弟弟自由時,好像肖瘦田也同樣消失了。有人說肖瘦田不僅僅是一個癮君子,而且還變成了穿巡在幾個縣城的毒犯。所以,當弟弟獲得鬆綁之後,我們卻防範著四周,惟恐又一次看見肖瘦田的影子。弟弟又歸於現狀,並陪伴著已經懷孕的丁蘭去散步。惟願丁蘭的懷孕能夠徹底地改變羅敏的靈魂世界。

    當我們接到哥哥羅華的電話時,意外地聽見他即將在省城開一家小型照相館的消息,他邀請我們全家到省城去參加他的開業。儘管如此,儘管我們費了很多口舌,我的母親依然不願意跨出城門一步,羅敏也無法離開已經懷孕的丁蘭,姐姐要守候她的服裝鋪子。看來,只有我到省城參加哥哥的開業儀式了。值得欣慰的是,羅華終於在省城尋找到了他的位置,我想像著他與楊瓊飛的戀愛,如果沒有楊瓊飛,哥哥是不會到省城去的。

    嚴密的現實生活改變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當我出現在省城客運站時,我又想起了父親,咖啡商人、張阿姨和簡。哥哥羅華開著一輛二手車到客運部接我,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不是楊瓊飛,而是一個我不認識也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羅華說這是他的女友桃子。楊瓊飛到哪裡去了?這麼快楊瓊飛就已經結束了與哥哥的關係了嗎?哥哥在省城買下了房子,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就在我到達的那個晚上,哥哥跟我簡單地講述了他與楊瓊飛之間的情感的變異。

    楊瓊飛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從一開始她就意味著是哥哥的生活中一次插曲而已。插曲無處不在,隨處飛來的雲朵也可以是插曲,偶爾落在身上的花瓣也是粉紅色的插曲,站在月台上突然聽到一陣陌生的呼喊也是一插曲,在我們的生命中,我們可追循到許多片刻的暫時的舒緩的、悲哀的、動人心弦的、由衷地、令人口渴的迷人插曲。

    當楊瓊飛被母親作為牽線之中的另一個年輕美妙的女孩子朝著哥哥走來的時候,我的哥哥已經離婚很久了,那時候的哥哥經歷了人生中作為一個男人的兩次重大的引人注目的事件:私奔失敗以後以及受挫的婚姻。

    母親給哥哥介紹了好幾個女人,哥哥都似乎顯得很冷漠,惟獨對楊瓊飛表現出一點興趣,隨即這興趣變成了熱情。因為我哥哥人生中的另一種插曲飛來了,從插曲的意義上講,他私奔的失意是一種插曲,他受挫的婚姻同樣也是一種插曲;從插曲的意義上講,所有經歷了沒有結局的故事都應該是一次插曲。

    楊瓊飛帶著她的夢想離開了縣城,她希望在跟著陌生人進入省城的未來中有一天與哥哥在省城相遇,這個理想激盪在哥哥的心中,所以,當楊瓊飛作為廣告模特被印刷在紙上時,哥哥凝視那份印刷品,我們都知道漫天飛舞中的印刷品意味著什麼。

    它似乎給哥哥帶來了迷惘,同時帶來的卻是希望,就這樣,哥哥辭職了。在這個時代,辭職需要一種勇氣,而勇氣則需要一種希望,它在召喚我們,給予我們想像力,在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想像力都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形而下的想像力,它是一種現實,比如吃飯穿衣一樣的現實,它附加在我們的肉身之上,就像沉重這個詞彙一樣讓我們為個人的世俗生活而搏鬥;另一種是形而上的想像力,它是一種虛無,比如我們站在一棵石榴樹下欣賞花開花落一樣的縹緲,它同樣附加在我們的靈魂之中,卻看不見,也摸不著,我們為它的存在而付出了虛無的代價。

    當哥哥辭職時,兩種想像力都在他肉身和靈魂深處激盪著,他辭職了,只帶著一隻箱子就乘長途客車奔往省城,他的第一種想像力當然是愛情,這是一種形而上的想像力,所有愛情都是虛無的,楊瓊飛雖然存在,然而愛情卻是從靈魂中上升的。因為愛情的激盪才可能激起第二種想像力,形而下的想像力來源於一種現實的基礎,哥哥想在省城落下腳來,想尋找到另一種生存的契機。當哥哥滿腔熱情地出現在楊瓊飛的身邊時,楊瓊飛並不顯得很激動,當時,楊瓊飛正在化妝,因為所有的廣告攝影師都打好了燈光,等待著楊瓊飛的出場。

    哥哥就站在攝影師的走道上,他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他去廣告公司找楊瓊飛,當時他手拎著箱子,一個剛進廣告公司的女孩子把他帶到了這裡。他很激動,也許他看到了攝影室,這攝影室真大,有縣城的照相館的好幾倍,他在乾淨的、寬敞的走廊上等待著楊瓊飛的出場。

    他已經知道了楊瓊飛正忙於化妝,他懷著摯熱的心緒在等待,他不顧長途車的滿身風塵站在這裡,只是為了等待一首插曲的演奏嗎?楊瓊飛走出了化妝室,他便不顧一切地迎著楊瓊飛而去,他滿以為楊瓊飛會向他一樣激動地迎上來,忘情地迎上來。然而,他被冷落了,楊瓊飛說:"你怎麼來了?"言下之意是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你就來了,這是為什麼?

    楊瓊飛走向了攝影師,那是一個披著長頭髮的攝影師,比哥哥時髦多了,他好像已經跟楊瓊飛形成了一種十分默契的關係,用不著留長髮的攝影師講任何一句話,他就可以隨意地擺動作,在她身上穿一條短裙,她正在做著一種夏天的廣告,攝影師不斷地按下了快門。

    很長時間已經過去了,哥哥就一直站在走廊上等待著楊瓊飛。終於結束了,楊瓊飛的目光與攝影師的目光短時間很灼熱的碰撞著,她似乎同時之間也意識到了哥哥的存在,在這一切旁邊確實是哥哥的影子。他取代不了那個留著長髮的時髦的攝影師,他只是一個來自小縣城照相館的攝影師,為了愛情為了一個女人,他來到了省城,如今,他已經站在楊瓊飛的面前,楊瓊飛走到那個攝影師面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靠近了哥哥。

    楊瓊飛接下來所做的事就是帶著從縣城來的男朋友住進了一家旅館,打開客房門的幾十分鐘內她就講述了自己在省城的個人奮鬥史,那只是一些過去的片斷,卻被她講得很悲壯。她說她不可能是過去的楊瓊飛了,她已經在變化,她的個人奮鬥史寫滿了她的變化。

    當她把一疊錢交給哥哥讓哥哥開一家照相館時,言下之意是在告別,哥哥理解了她的意思,推開了楊瓊飛遞給他的紙票說:"我不會收下你的錢,我已經決定在省城開照相館,但我不會收下你的錢,請你收回它吧。"楊瓊飛鬆弛了一下說她很願意為哥哥找一家鋪面,因為她來省城的時間很長,哥哥沒拒絕,三天以後,她就為哥哥租下了一家鋪面,然後站在哥哥面前宣佈道:"我與你的關係到此已經結束了,我們就暫時不見面了,好嗎?"哥哥從那一刻就主動地,積極地從楊瓊飛的生活中退了出來,在他看來,那個蓄著長髮的攝影師也許就是楊瓊飛的男朋友。

    很長時間,哥哥都在力圖做著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慢慢地接近這座城市,慢慢地溶進省城的生活習俗之中去,讓自己磨滅許多縣城人的生活方式,包括磨滅飲食、穿衣的習俗,所以,哥哥親自裝修著那間簡陋的鋪面,它畢竟是他的開端,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裝進去,他甚至親手粉刷牆壁;第二件事就是慢慢地忘記楊瓊飛的影子,這件事做起來並不艱難,也許是楊瓊飛真正與哥哥戀愛的時間並不長,而且他分開的時間又很長,見面的時間、廝守的時間很短,所以,楊瓊飛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一首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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