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站在小鋪子門口,我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門口,還未等我敲門,突然傳來一陣狂熱的呼吸聲,不是一個人的呼吸,而是兩個人交織在一塊的呼吸聲,隨即燈光熄滅了,我站在鋪子門外,剛才還從門縫中瀰漫出的燈光消失了。在一個只剩下呼吸聲的黑夜世界裡,只剩下姐姐和拉小提琴的男人,這個世界不是姐姐稱之為背叛的世界嗎?在這一刻,我活生生的感覺到了姐姐開始背叛她的婚姻了,姐姐開始嘗試危險的生活了。
就在這個夜晚,我還是沒有伸出手去敲門,隨著燈光的熄滅,我已經離開了鋪子,當我回轉身看一眼時,我似乎充滿了兩種不同的期待:在頭一次期待裡我試圖希望看見燈光重又亮起來,那可以把小小的服裝鋪子照亮的燈光,似乎可以讓姐姐的危險生活回到岸上去;在後一種期待裡,我希望燈光熄滅,在這個散發出縣城夜色之味的世界裡,我希望姐姐的服裝鋪子就像一條船帆在他們的世界中漂游而去。
然而,兩種結局都沒有出現,另一種意想不到的結局卻走進了我的靈魂。當我正穿越一條幽深的小巷道時,我是想從這條小巷道中回家去,因為太徒勞了。現在我才發現,在夜色縹緲中尋找一個消失的人簡直是在迷宮中行走。因為你根本就缺乏一個人走進迷宮的鑰匙,所以,我決定放棄了。我太迷惘了,我決定回家了。
小巷深處的幾個模糊地影子在飄動,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是遇上了鬼了,我聽說過許多版本的鬼故事,在每一種版本中,鬼卻出現在半夜,引誘鬼出場的是深沉的黑夜,是人在進入睡眠時刻的午夜。就在我奔跑時,我絆倒了,我絆倒在一個軟乎乎的動物身上,這是鬼嗎?
在一道眩目的光澤下,我不知道這道光澤是從哪裡出現的,它幫助我在那一刻看見了一張臉,我弟弟模糊的臉。這張臉正變得像一張鬼的臉譜,儘管如此,我還是知道,他不是鬼,是我弟弟的臉。在這黑漆漆的小巷深處。我弟弟倚著牆壁在幹什麼呢?我看見小巷旁邊的肖瘦田,還看到了另外兩個我不熟悉的面孔。還沒等我進入現狀,我聽見誰,他們之中的誰打了一聲呼哨,這是一聲垂危病人般的呼哨,它不清脆,但沙啞,可以讓我想像出那打出的呼哨來的沙啞的脖頸之間被什麼東西卡住了。
還沒等我再進入另外一種現狀,幾個人影已經像鬼一樣從我眼前消失了。我驚魂未定,眨著眼睛,交織在我眼前的這個世界使我突然進入了現實:我的弟弟新一輪的癮君子的生活開始了。
這是殘酷的一刻,是在今夜無法左右的,也是我左右不了的。我變成了鬼魂,我就是鬼魂,在這樣一個夜裡,不知道上哪裡去,也不知道到哪裡去尋找我弟弟羅敏。而就在這一刻,從姐姐的服裝鋪子裡,從一道微微打開的門縫裡走出來一個男人,他就是拉小提琴的男人。他好像在低頭奔走,手裡還夾著一根香煙,我知道,從一個世俗的窗口我知道一場偷情片斷已經結束了。
我站在了姐姐的服裝鋪前,敲開了門後,姐姐披散著頭髮站在我面前警覺地問道:你是來監視我的嗎?很顯然,姐姐已經在我的眼睛裡發現了什麼。在我的眼裡交織著兩種色彩:它就是鬼魂,它就是鬼魂把我糾纏住的一個時刻,它就是追問,它在追問一個秘密,一個危險的秘密。
我走進鋪子裡,我嗅到了肉慾的味道,剛剛在這個小世界結束的事件,留下來的僅僅是一種味道而已。姐姐警覺地問我道:你看見他了嗎?你是不是監視我,我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我為什麼就不能背叛我的丈夫和婚姻?我說出了羅敏的事,在這樣一個時刻,我突然對鋪子裡散發出的肉慾之味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厭惡,我大聲說:"你知不知道,我看見羅敏又在吸毒了。"姐姐扣緊了鬆開的衣扣緊張地問我道:"這可能嗎?他不是已經徹底戒了嗎?"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像姐姐這樣的保守派曾經仇恨過別人偷情的世界,而姐姐現在也開始偷情了;弟弟曾經在我們利用繩子捆綁的現實中被奴役,這是我們全家人的希望所在。而此刻,這個世界破滅了,難道我們要再一次使用繩索來捆綁他嗎?然而,即使現在我手裡有一根繩索,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捆綁我的弟弟,這就是我的悲哀所在。
根本就尋找不到弟弟的蹤跡,我去了單位,弟弟已經有半個多月未出現在單位了。突然有一天,弟弟跑回來了,宣佈他要和丁蘭舉行婚宴,日了已經選好了,我吃了一驚,把弟弟拉進閣樓,問他吸毒的事情,他伸了伸舌頭,告訴我,他曾經拒絕不了誘惑,因為肖瘦田又出現在他身邊,有一陣子,肖瘦田,似乎徹底消失了也就是我們全家人用繩子捆綁住羅敏的那些日子裡,肖瘦田莫名其妙地從縣城消失了,有人說他是不是死了,這樣推斷不是沒有先例,之前,出現過一名出了名的癮君子,變賣了家裡的全部家產,他是一個孤兒,後來死在陰溝裡。
肖瘦田到底死了還是活著,這件事很快就被人忘記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可能會銘刻一場動人心弦的愛情或一場動人心弦的告別。然而,我們卻不會長久地銘記住一個癮君子的未來在哪裡。肖瘦田像死亡之謎一樣消失了,從某種意義上講,看不見他的存在,彷彿也就看不見弟弟羅敏的陷落;從某種心理上講,我希望我的眼前可以出現落日前夕的模糊的身影,可以出現奸細和背叛,然而,我卻害怕看見肖瘦田這樣的癮君子,這種畏懼漸漸消失的時刻,羅敏卻告訴我肖瘦田又回來了。
羅敏對我發誓說他已經和肖瘦田徹底地劃清了界線。羅敏把界線這個詞彙說得錚錚有力,彷彿鐵落在地上,彷彿鏡子被灰塵蒙住現在擦亮了。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見肖瘦田一面,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去面對肖瘦田。他的存在會使我以及我們全家人感到不安心,所以,悄然來到肖瘦田的家門口敲門,前來開門的人不是肖瘦田,而是一個溫州婦女,她告訴我說她已經在半個多月前買下了肖瘦田的房子,我問她肖瘦田去哪裡了,她說不知道。我把頭往裡面探了探,看見院子裡堆滿了鞋盒,我想起了這個溫州婦女的面容來,她就是在縣城開鞋店的那個女人。
肖瘦田已經出賣了父母留下的房屋,這太可怕了,我回到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羅敏,他陰沉著臉告訴我說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他突然絕望地對我說:"所以,我害怕自己走到肖瘦田的絕路上去,所以,我必須盡快和丁蘭結婚,我想,結婚以後,有了丁蘭守住我的心,守住我的身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羅敏的眼睛裡出現了希望,因而我的眼前也出現了希望。從而驅使我說服母親幫助羅敏盡快地準備好結婚的新房和家俱。我們請來了四川木匠,有一個多月家裡堆滿了木屑和木泡花,它們灑落得越多,似乎能夠讓我們看到弟弟的前程。我每天踏在木屑上,我不住地寬慰自己道:弟弟就要結婚了,我的弟弟就要結婚了,誰也無法再把弟弟推拉進癮君子的行列中去,結婚會像一道牆壁牢牢地束縛住弟弟的身體。
我來到了郵電所,丁蘭依然在平靜地蓋著郵戳。我很感激她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決定把自己嫁出去,而且不在於弟弟曾經是癮君子;我很感激愛情附在這個女孩子的身體上的魔力,我希望這種魔力能使弟弟羅敏真正地尋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
這是弟弟的的閣樓,通過四川木匠我們打通了旁邊一間過去的儲藏室,因而房屋變寬變大了,有三十多個平方很寬敞。弟弟就要失去他單身閣樓的生活了嗎?我有些不敢置信這樣的事情,在我們一家人中,最讓我感到不安和憂慮的就是弟弟的生活了。其他人的生活包括我自己的生活,儘管出現了危機,然而,任何危機都沒有弟弟潛藏在身體中以及帶給我們的危機這樣恐怖。
我害怕這個恐怖,當我和母親不得不用繩子舞起來的那一時刻,那恐怖就像吸血鬼一樣咬噬著我的身體。此刻,我站在這間突然間變得寬敞和明亮的房間裡,它將成為弟弟和丁蘭的婚房。這個世俗問題會真正地改變我弟弟的命運嗎?
丁蘭來看新房了,弟弟羅敏牽著她的手上了樓。如果這一刻能夠成為永遠,那麼我的弟弟就不會沉入地獄之中去了。我在樓上似乎已經聽見了一陣陣竊竊私語,他們像縣城許多即將舉行婚姻的未婚夫婦之樣,在這樣一刻,懷著飽滿的激情,這種飽滿像土豆、像玉米粒,像脫離了樹身的葵花粒,像日月遞嬗的圓滿。在這樣一刻,捆綁羅敏的那根繩子已經消失了。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嗎?
新房落成了,從四川木匠手下脫穎而出的新家俱散發出油漆和木味,全家人大都置身在這種快樂之中,連姐姐也來了,在這個時期,我的姐姐不再跟我談論她丈夫的名字,我已經好久沒有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了。而與此相反的是姐姐談論得最多的是旋律,因為旋律代表著那個拉小提琴的男人嗎?在這種微妙的關係之中,姐姐的心靈好像起伏著。
在這個時期,所有人都在為弟弟的婚禮作準備,姐姐到省城批發服裝,為弟弟和丁蘭挑婚服,就在舉辦婚宴的前三天,弟弟牽著丁蘭的手到街道辦事處領結婚證書去了。丁蘭讓我去看她手裡那本紅色的結婚證書時,突然對我說她最不放心的還有一件事,這件事情是什麼,還沒等丁蘭開口,我就保證道:"不會的,我感覺到弟弟是真心地想與你永遠生活下去,如果有你生活在他身邊,他決對不可能有別的陷阱降臨"丁蘭急切地說:"你能保證嗎?你的感覺是正確的嗎?"我點了點頭。
若干年以我才明白:我所保證的任何一件事都被時間推翻了。實際上,當我保證一件事時,是我生命最為虛弱的時刻。當我面對那個清澈的女孩子,那個永遠蓋著郵戳生活在一塵不變的現實中的女孩面前時,我也是虛弱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的虛弱產生了虛幻的騙術,我保證的話語隱藏著不可知。因而它是一種美妙和騙術,然而,不那樣對女孩子說,女孩丁蘭的心靈能夠飽滿地面對未來嗎?而且,我的虛弱使我面對弟弟,我讓弟弟面對著護城河水保證他永永遠遠不會再做癮君子的時候,我望著迷人的河水流淌著,水底的小魚蝦依然像任何一個時刻一樣自由舒暢地生活著。弟弟的聲音聽起來堅定,它是弟弟懷著夢想時的期待,我被這種聲音籠罩,惟其如此,我們那顆虛弱的心靈才可能安靜下來。
就這樣,婚宴落下了幕布,當弟弟和丁蘭送走了最後鬧新房的年輕人時,我聽見他們上了樓。姐姐臨走時問我什麼時候結婚。在姐姐看來,我的戀人在別處,在省城,不會是在縣城,因為我生活中出現過咖啡商人和簡;在姐姐看來,我只是暫住在縣城,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的。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來不及講,它就是我與簡的故事,不久之前,簡開著一輛越野車來到了縣城,他只是路過縣城而已,簡約我見上一面,我就來到了簡從前呆過的那家小茶館,簡已經坐在最裡面,簡說他結婚了,跟我見過的那個女人結婚了,然而,他忘記不了我,經過這座縣城時他還是想見到我。
我把他想抓住我手的小小的期待破壞了。我掙脫出他的手心,對他說:"我要結婚了。""跟誰結婚,這個人我會認識嗎?"你不會認識他的名字,當我這樣說話時,虛幻產生了。簡說他本來不想結婚的,他的目光盯著我說:"我還是想把你帶到省城去,我還有一套房子,你可以住在裡面去寫書。"我拒絕了,我明白簡的意思,他除了讓我在他的房子裡寫書之外,還想讓我繼續做他的情人。
我送走了簡,我想這一次我應該再一次堅定了我想永遠留下來的決定。當簡的那輛越野車在縣城郊外揚起一陣灰塵時,一輛大貨車突然停在我身邊,李路從車上下來,站在我面前,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李路了,他告訴我說他最近離婚了,我吃了一驚,問他為什麼結婚又是要離婚,我提出的問題好像顯得有些愚蠢,我們站在路上,他並不知道我剛送走一個男人,他說能不能到河邊坐一坐,於是我們就來到了河邊。
我和我的初戀男友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然而,那個時刻已經不見了。經歷了許多難以言喻的歷史,此刻,李路突然對我說,他還是懷念我們從前的時光,問我能不能跟他再回到從前去。我抬起頭來看他,他就是這座縣城的男人,我曾經想過我一定會與一個縣城的男人結婚的,這個男人是他嗎?從那以後,我和李路又開始來往了。
李路帶我進入了他剛買的一套新房,這是一座二層樓的房子,他原來的房子已經留給前妻和孩子了。當李路說讓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正站在他寬敞的露台上,當我朝下看去時,突然看見了一個人,肖瘦田在那個黃昏出現在我視線之中,李路說肖瘦田已經無可救藥了,只要見到過去的朋友,他就會跟朋友借錢,李路顯然還不知道肖瘦田與弟弟的關係,他繼續向我求婚,並說如果結婚就實現了他初戀時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