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19章
    誰會是電影中真正的羅切斯特呢?懷著一種兩性之間的幻想我去赴約了。需要說明的是羅敏已經跟郵電所的丁蘭交上了朋友。在我的牽線之下,羅敏已經大膽地前去追求他初戀的對象了。那麼,我是誰?我抵達了縣城南邊的一小茶館,簡就在那裡等我,這是一種陷阱,任何我們出入的時間和地點都潛藏著陷阱等待著我們而去,這就是人的美妙意義嗎?為了尋找到一個羅切斯特的男人,難道我就可以前去與陌生的男人會面嗎?我不能違抗內心的召喚,哪怕這是陷阱的召喚。

    第三次在茶館結束了約會之後,簡突然說:"你為什麼不離開縣城。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走,你可以到省城去生活寫作"我說我可以考慮,但決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離開。簡明天就要離開縣城了,當我與他站在茶館告別時,我才明白了他的身份:簡是一名攝影師,一名職業攝影師,總是生活在外地,每年生活在外地的時間有三分之二,在省城生活的時間有三分之一。而當我注視著他的傷疤時,他則告訴我,這是前妻給他留下的一道裂紋。為什麼,我所認識的人都帶著歷史前來與我會面、相遇呢?簡邀請我到旅館裡去坐坐,那怕坐半個小時,很顯然,我和簡,因為某種吸引力,這吸引力是一種磁場,我拒絕不了去旅館,為什麼我和男人的故事都與旅館有關係呢?為什麼旅館總是我和男人約會的地方。在旅館裡,簡給我看了一部份他的攝影作品,他喜歡拍攝風景照片,那些流動水、草地、山林以及寧靜的圖像出現在我的眼前,就在這時,簡把他的手臂搭在了我肩上。很顯然,我再一次陷入了與肉慾搏鬥之中去,男人可以給你帶來肉慾,與此帶來的還有搏鬥。

    之後,簡說:"你不可能永遠住在一座小縣城,你是作家,你應該學會漫遊。"我把簡送走了,他給我留下了具體的電話號碼,具體的地點,具體的地址中的馬路,他還告訴我,他一個人住在一座很寬敞的房子裡,裡面掛滿了他的攝影作品。他還說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作品和辦展覽。

    他說話時,我會凝視著他的傷疤,他告訴我說,他的前妻是一名藥劑師,就是因為無法進入他的生活,從而嫉妒他太自由的生活,然後,給他留下了一道傷疤,婚姻就這樣結束了。我看著人的傷疤,難道這就是我想像中的羅切斯特嗎?我的心往下沉落著,猶如一些葉片在渦流中沉入下去,然後又浮上來。

    我暫時無法離開縣城,是因為弟弟羅敏,否則我想跟簡到省城看一看。我已有很長時間沒去省城了,它好像已經離我越來遙遠了。值得寬慰的事情出現了:羅敏已經和丁蘭公開在縣城小世界裡約會了。時間一長,羅敏那段歷史似乎已經被遺忘,我又看見羅敏恢復了朝氣,這朝氣是一個青年人臉上的目光和舉止。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午夜,丁蘭突然敲開我們家的門,她慌亂地站在我們家院子裡,因為母親在場,她又把我拉到門外,與我們家交往親近的人都知道,我母親是一個歷經了許多滄桑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脆弱的女人,所以大家有事的話都想盡量地瞞過我的母親。

    丁蘭拉著我來到了門外,當我們回過頭去看時,母親就站在門口,母親大聲地說:"丁蘭,到底出了什麼事"母親已經走近了我們,從夜色中靠近我們的母親顯得像一個幽靈,並且有幽靈般的力量,她強行地拉住了丁蘭的手一定要讓丁蘭講實話。我看見了丁蘭的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湧了下來,她一說話,我就感覺到世界變暗了,這時刻提心吊膽的事情再次重演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否定道:"不可能,你有沒有看錯啊"

    丁蘭好像已經顧不上什麼了,而且在我看上去,母親比想像中的要鎮靜得多,她猛然抓住丁蘭的手說:"我想看看,我的兒子到底有沒有在吸毒,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裡?"丁蘭帶著我們來到了肖瘦田的住址,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肖瘦田住在什麼地方,包括我,我忽視了這個地址,因為我忽視了世界的複雜性,在黑夜中,丁蘭走在前面,母親走在中間,我走在後面,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朝前奔走著,不知道為什麼,世界怎麼會變得如此地黑暗,我們已經來到了肖瘦田的老房子,這是他母親留下來的老房子,也是他惟一的姐姐出嫁後留下的老房子。

    丁蘭帶著我們靠近了一道窗戶,裡面掛著一盞灰暗的白熾燈泡,當我看見那盞燈泡的時候,我看見的好像不是明亮,而是更深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風使燈泡晃動著,彷彿顫慄已經穿過我們的身體,在最下面,在一盞白熾燈泡的最下面是兩個男人,兩個癮君子,躺在潮濕的地上毒癮發作的情景。

    我後來才知道,丁蘭經常感覺到羅敏在消失,不久之前,羅敏已經搬到稅務局分配的單身宿舍,那同時也是羅敏和丁蘭談戀愛的小屋子。起初,那間小屋穩固地扎根在大地上,迎接著丁蘭的降臨,慢慢慢地丁蘭感覺到了小屋的不穩定性,它經常會出發出一些讓丁蘭感覺到恐懼的疑問。有一次,在垃圾桶裡,丁蘭竟然發現了一隻注射器,她發出的疑問卻讓羅敏顯得面色蒼白,丁蘭問羅敏是不是生病了,羅敏卻渾身顫抖地說:"我想要,我想要"丁蘭靠近他,擁抱著他,他卻推開丁蘭說:"我想要注身器,我想要注射器。"

    跟一個癮君子戀愛的丁蘭,並不知道注射器對一個癮君子來說意味著什麼。她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她的原初只保留了這樣的記憶:羅敏吸毒去了戒毒所,在戒毒所裡戒清了毒源之後已經徹底劃清了界線,所以,她並不瞭解癮君子需要注射器意味著什麼。在那一刻,她還是以為羅敏病了,是不是想到醫院去打針,然而,羅敏推開了丁蘭,從抽屜裡尋找到了另一隻注射器,於是,令丁蘭感覺到可怕的事情出現了:當著丁蘭的面,羅敏揮動著注射器扎進了自己的手臂,隨即嘶叫一聲,好像已經從注射器的推動之下感受到了一種滿足。

    丁蘭呆滯地目睹了這一切,她那單純的心靈突然變得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複雜起來。她開始研究那只注射器,當她無意之中聽見別人告訴她癮君子與注射器有關時,她絕望地前去尋找羅敏,羅敏正坐在辦公室裡,有許多人在辦公室,她又走了出來。

    晚上她去找羅敏時,羅敏已經騎著自行車朝著她不遠處奔馳而去。丁蘭騎著自行車與羅敏保持著一定距離。她想在這段距離裡跟蹤羅敏,因為她終於發現了,與羅敏戀愛已經很長時間了,她實際上並不瞭解羅敏。

    然而,她已經陷在了戀愛之中,不久之前,她和羅敏還談到了結婚的問題。就這樣,肖瘦田的住址出現在她的眼前,秘密也同時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恐怖極了,只好趕來叫我們。此刻在那灰暗的燈光下面,是兩個人痙攣的肉身,他們彷彿行屍走肉般活在他們最黑暗的世界裡。我終於明白了,我的弟弟羅敏又一次陷入了沼澤,我在電影中看見過草原上的大片大片的沼澤地,人如果一旦陷入了沼澤地,掙扎時就會顯示出一種徒勞,而且掙扎越厲害掉下去的可能性就會越大。

    因此,我和我母親在絕望的情況下迅速地通知了哥哥,我們讓哥哥帶繩子來。哦,我心靈和肉體激盪著的那根繩子,我曾經試圖用這根繩子來捆綁讓我認為已經發瘋了的姐姐,然而,當我即將想抽出那根繩子時,我姐姐卻恢復了正常。

    繩子依然在我靈肉中扭動著,我給哥哥打電話告訴他盡快地找到一根麻繩,盡快地趕到我們身邊,哥哥住在照相館裡,他好像已經進入了午夜的好夢中去了,他接電話時很惱怒我們為什麼在半夜喚醒了他,當他聽見要讓他帶上一根麻繩時他說道:"羅修,你瘋了嗎,要讓我帶上繩子來幹什麼?"我大聲說:"你沒有時間問為什麼,你就帶上繩子來見我們吧"

    繩子從黑暗中呈現出來,它雖然是哥哥帶來的,卻彷彿是從我肉身中抽出來的。我們幾個人同時闖進了肖瘦田的老房子,把我的弟弟羅敏捆了起來,之後我們及時地把他帶回了家。為了避免弟弟叫喊,我們封住了他的嘴巴。母親不停地環顧四周,看有沒有什麼人看見了我們,我知道母親內心的恐懼,她懼怕謠傳,尤其從黑夜深處發出的謠傳更可怕。然而,我們已經來不及顧忌了,而且我們速度很快,快得得就像黑夜中的鼠群迅速地用身體遊蕩完了一圈漫長的長夜。

    我們將弟弟捆綁在他原來的閣樓上,然後上了鎖。當我尋找著丁蘭時,已經看不見她的影子了。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好像當我們用繩子捆綁羅敏時就已經看不見她的影子了。我抬起頭來,天快要亮了,這是曙色即將來臨的時刻,我知道,曙色即可以給我們帶來新的一天,也同時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無限的憂慮。我抬起頭來看弟弟住的小閣樓,彷彿聽見了他的掙扎聲。

    捆綁一個的時刻真正開始了。繩子不停地在我母親和我的手中交替地穿行著,也許,這是迫不得已的選擇了: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已經不會再有別的選擇了。只過了一個星期,縣城中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了,或者說通過種種謠傳驗證了弟弟羅敏被他家人強行捆綁的場景。

    首先是羅敏所在的單位,稅務局派了兩個搞行政的人來家裡,表面是慰問,實際是在試探羅敏的情況。其次是熟人,一旦熟人碰到我們家的任何人都會主動地走上前來詢問最真實的現狀。儘管這件事很丟人,然而,它跟別的事件不一樣,在之前,有關我們家的任何謠傳都不會有人肯走上前來核對,其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害怕出門,我不出門似乎很簡單,然而,別的人要出門,尤其是母親,每天到菜市場去,那裡是一個人口流動較大的地方,也是小市民味道比較濃郁的地方。有很長時間,母親所碰到的最大難題就是承述。這在菜市場很顯明,總是會有單個兩個人走近母親,開口就問羅敏的情況,是不是真的被捆綁了在家的現實,面對這一切,母親都坦誠地一一作了回答,有很長時間,母親每天往返於菜市場,彷彿往返於一座巨大的審判廳,審判母親靈魂的是拎著土豆、白菜的小市民。

    當我發現我母親比過去已經變得堅強起來時,是我們用繩子捆綁弟弟的那一刻,你很難想像過去那個神經質經常暴發的母親。那個容易被氣味焦慮,突奔事件弄得?眩暈的母親,卻毫不猶豫地使用著繩子,在那個漆黑的午夜強行地、甚至是秘密地把弟弟捆綁回了家。

    母親已經被一樁現實熔煉成鋼鐵了嗎?誰都知道我們家出了一個癮君子,誰都知道我們正在用世上最為原始的辦法來解決這個殘酷的問題。尤其是當我們單獨面對弟弟時,那真是另外的一種考驗:很顯然,繩子激起了弟弟的一種仇恨和反抗,以致於當我們試圖捆綁他時,非得有哥哥在場才行,沒有男人,單憑母親和我是無法將弟弟的反抗的肉身捆綁起來的。

    一旦弟弟的毒癮發作,即使把他捆綁在一根柱子上,他的身體依然在掙扎,堅硬的繩子經常被弟弟的掙扎聲所折斷。他的衣服被磨破了,然後,繩子開始磨破了他的手臂;一陣可怕的毒癮消失之後,是平靜,那死寂一樣的平靜,讓我感到弟弟有沒有存在,於是,我會輕輕地打開門,我看看羅敏閉著雙眼面對著閣樓的天花板,這就是他的世界嗎?因此,一陣撲面而來的憂傷,使我靠近弟弟,他睜開雙眼很頹廢地看了我一眼,對我說,能不能讓他見丁蘭一面。這個時候,我似乎才想起了丁蘭,想起那個午夜,我們跟著身材瘦小的丁蘭前去肖瘦田的家裡的場景。

    那個晚上,丁蘭走得很快,她嬌小的身影總給我留下了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更強烈的印象:她走在前面,彷彿帶領我們們來穿越黑暗的地方,召喚已經迷失了方向的羅敏回家。那天晚上,一切都猝不及防,一切都像想像中的那樣可怕,現在,我已經記不清夢丁蘭在那天晚上是在什麼時候消失了。

    現在,已經很長時間了,如果羅敏不提到丁蘭,我都想不起來他的女友了。也許,羅敏的事件攪亂了我們一家人正常的生活狀態,攪亂了時空,攪亂了現實中的人和事。我從羅敏的眼裡看見了一種思念。當一個癮君子的毒癮被壓制下去,他的人性又回到現實之中。這牆壁,這微暗燈光,這繩索下的呻吟都無法撲滅那種思念,我升起了一種美好的念頭:也許除了繩子之外,弟弟對丁蘭的愛情可以治療他的疾病。於是,我出門了,帶著那種濕漉漉的幻想,猶如我在乾燥的河丘上發現了一棵碧綠的青蘋果,我站在丁蘭上班的郵電所門外,我徘徊了很長時間,決定還是走進去面對丁蘭,為了弟弟,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剛走進郵電所,一陣淡淡的紫薇花的香味彷彿從一把已經打開的扇面中瀰漫而來:我小心地靠近櫃檯,我選擇下班前是因為我知道這段時間,只有丁蘭一個人在郵電所蓋著郵戳。我要盡量地避開別人,盡量地減少來自外界的壓力。

    我耐心地傾聽著蓋郵戳的聲音,這樣悅耳的重複的聲音如此地美妙,它暗喻著神秘的信件上的交流所施展的另外一種時光,它是時光之手伸出去的另外一種撫摸,是語言所激盪而出的另外一種傾訴。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