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18章
    然而,姐姐好像固執得很,她怎麼也不進屋,不過,她的話已經說完了,她感覺到別人的存在,四周的暗影離我們不遠不近,我預感到用不了三天,姐姐尋找丈夫情人的故事很快就會在縣城傳佈。我已經感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我即刻把姐姐拉走,當我們順著護城河邊散步時,姐姐一遍又一遍地問我:"你看見她的臉了嗎?你說這個女人漂亮嗎?"我既不點頭也不否定,說實話,我根本就沒看清這個女人的臉,當姐姐開始說話時,我的頭一下子暈了,我感應到的是四周,也就是我們置身的這個環境:它與我們原來是如此地息息相關,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謠傳如此之快地傳播,因為我們的言行總是會受到別人的監視,總有一些人站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研究我們的生活。

    當我說我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時,姐姐笑了一聲說:"女人的臉是看不清楚的。"我把姐姐送到她的服裝鋪子,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過夜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跟張羊分居了。

    三天三夜後,謠傳和一個女人的壞消息傳入了我的耳朵。這個被我已預感到的謠傳如此快地準確降臨,它把姐姐那天黃昏站在姚雪蘭單身宿舍門口的叫嚷聲誇張地演繹了一遍又一遍。緊隨而來的壞消息與那個女人有關,姚雪蘭忍受不了我姐姐的辱罵,割脈自殺了。因為發現得快,才被及時送往醫院。

    我奔向姐姐的服裝鋪子,張羊恰好站在裡面,在一間十五平方米的服裝鋪子裡,兩個人仇恨地對峙著,因為我的到來,張羊彷彿尋找到了契機,他讓我多勸勸姐姐,不要讓我姐姐發瘋,否則的話他將把她送到瘋人院去。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很低,卻激怒了站在一角的姐姐,她撲上前來,用仇恨的聲音質問張羊:"你憑什麼要把我送到瘋人院去?"張羊再一次壓低聲音說:"我看你是瘋了,遲早要進瘋人院去。我告訴你,如果姚雪蘭在醫院出現了意外,她的生死問題你要負全部責任。"張羊一說完,揮了揮他的西裝袖子便離開了。

    姐姐愣了一下,隨即問我道:"你說姚雪蘭會死嗎?"我搖了搖頭說:"不會死。"姐姐顯得很畏懼地反省自己說:"我那天晚上是不是變成了潑婦,如果姚雪蘭真的出了問題,那怎麼辦?"姐姐突然讓我陪她到醫院去看看姚雪蘭。這個提議讓我感到驚訝:人總是如此地美妙而又充滿了悲傷,它暗藏著懸念,等待我們前去解決。

    我決定陪姐姐到縣醫院去看姚雪蘭,我知道姐姐最害怕的是姚雪蘭出現意外,如果姚雪蘭一旦出現意外,姐姐現在變得很脆弱的神態是無法承受的。我們買了一束鮮花,姐姐一定要讓我為她懷抱那束鮮花。

    在突如其來的黃昏之中,我懷抱著鮮花,試問,難道這束美倫美煥的鮮花就可以平息姐姐內心世界的那種慌亂嗎?我和姐姐來到了縣醫院,同許多場景一樣,我依然能夠感覺到有人在窺視著我們,因為窺視者或被窺視者都有殊途同歸的命運:我們在這短暫的迷惘旅行的途上,竭盡全力地相遇,然後探測著我們身體中發出的勾引和迷津,因為我們要麼生,要麼死,這惟一的兩種途徑,讓我們可以變成鬼也可以變成仙女。世上的途徑不外乎於與生者在一起玩遊戲,與死者在一起變成灰燼。

    因此,謠傳是由生者傳播的,如果沒有謠傳,故事如何講下去呢?我慢慢地移動著目光,看著那些窺視者,我明白他們的用意了:在這人生苦短的任何一個時刻,製造聲音也是一種喜怒哀樂者的創造。

    姚雪蘭獨自一個躺在病室中,她閉著雙眼,不知道是昏迷還是睡著了。我們悄然走進去時,竟然沒有讓她醒來,她正在輸液,一隻碩大的吊瓶懸在空中,猶如懸念難以破解。在姚雪蘭的右手腕上包紮著雪白的繃帶,那正是姚雪蘭割脈的地方嗎?病室中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氣息,我們便離開了,從局勢來看,姚雪蘭已經脫離了危險。這似乎讓姐姐喘了一口氣,當我們離開醫院時,我和姐姐都不由自主地同時看見了一個男人,他走得很匆忙,以致於顧不上環視四周,他好像很著急地朝前走,他就是張羊。

    我和姐姐再一次驗證了一個真實:張羊就是那撲朔迷離的謠傳中的主角。面對這種真實,姐姐好像變得平靜了,姚雪蘭脫離了危險,似乎已經讓她鬆弛了一些,她看上去顯得累了,她已經無力去搏鬥。當我的姐姐在幾個月之後呈上一份離婚協議書給張羊時,卻出乎意料,張羊當著我姐姐的面撕碎了那份離婚協議書說道:"我什麼時候說要離婚,你為什麼非要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與我離婚呢?"

    我不知道張羊所謂的特殊時刻到底是什麼?他們仍然維繫著婚姻,姚雪蘭出院後就調到地區財政局去了,謠傳平息下來了,姐姐又回到家裡過夜。有一段時間,姐姐的神態顯得眉飛色舞,她告訴我一個消息說,張羊有可能調到地區財政局當副局長。現在,我可以揭開張羊的那個特殊時刻了。當一個男人忙於晉陞時,是不會離婚的,也就是離婚在一個男人奔忙於仕途生涯時,會損壞這個男人的形像。

    我姐姐開始做著一個夢:如果張羊調到地區財政局,她會跟隨而去,她要把縣城的服裝鋪子搬到地區去。當姐姐對我述說這個夢時,我看到了她漸入佳境的神態。我卻有一種不測的預感:張羊不會讓姐姐到地區去開服裝鋪子,他會讓姐姐留在縣城。有些人生活著用一輩子的時間在糾纏著距離,而有些人活在世上卻在用一輩子的時間擴展著距離。

    張羊屬於後者。他擴展著距離,讓他生活在兩條線之間,他不會讓姐姐到地區去,因為那只會離他很近,所以,姐姐的願望不會實現。通過時間,我似乎越來越瞭解張羊了;他總是在竭盡全力地捍衛著他的仕途之夢,同時在竭盡全力地寫著自己偷情的歷史。同時又不瓦解婚姻。因為婚姻可以是他的保護神,依此下去,姐姐擁有的是一份名存實亡的婚姻。

    弟弟羅敏開始追求他中學時代的女學同時,他事先跟我商量過。那時候弟弟剛從戒毒所回來不久,他終於感覺活著的另外一種滋味了,首先,讓弟弟感覺到尷尬的事情是從他和肖瘦田從縣客運站走出來的一剎哪,當時,我接到弟弟,帶著他們出了客運站,走在他們身邊的我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別人在盯著他們,議論你的目光。彷彿馬蜂窩被捅毀了,一隻隻褐色的蜂子正扑打著翅膀發出刺耳的聲音。

    弟弟羅敏小聲地問我:"姐姐,我們有那麼可怕嗎,為什麼有那多人在盯著我們?"我沒有解釋,也沒有寬慰他們。肖瘦田家裡沒有人來客運站接他,聽說肖瘦田的父母早離世了,肖瘦田只有一個姐姐,而且在許多年前出嫁了。

    弟弟和肖瘦田戒毒歸來的謠傳升起了一輪又降落下去了。就像那些震動著褐黃色翅翼的蜂子不知不覺飛離了我們的事件。弟弟又去上班了,稅務局的領導單獨找他談了一次,無非是鼓勵他擺脫毒癮重新做人的諍諍之語,他們的懷舊茶館已經不存在了,房東收回了房子,不願意把鋪面租給兩個癮君子,在從前的懷舊茶館裡,如今成了放錄像的地方,過去迴盪著鄧麗君的歌曲茶館如今正被一些平庸的三級片所代替。

    羅敏雖然又回到了小縣城,像每個人一樣開始了正常的生活,然而,我總感覺到他的靈魂並沒有附在他身上。當我們有時候外出時,我總感覺到他的目光會盯著女孩子看,我主動問他說有沒有追求她中學時代的同學,這下子,羅敏好像產生了靈感:他問我,像他這樣的人有沒有資格去追求他夢想中的愛情?他還問我如果他去追求那個女同學,會不會遇到冷遇?很顯然,羅敏已經陷入了脆弱的時刻,總有一種陰影籠罩著他,所以,之前,羅敏在我的鼓勵下決心去追求那個女孩子之前,我還是親自去面見了那個女孩。

    在縣郵電所的櫃檯前,我就可以看見羅敏夢想中的那個女孩:她正蓋著郵戳,已經是下午四點半鍾了,她面前堆集著各種顏色的信封,她正耐心地往一隻攤開的信封上蓋章。因為我經常到郵局來寄稿件已經熟悉她了。可她並不知道我是羅敏的姐姐,而之前,我也並不知道這個叫丁蘭的女孩子就是羅敏的夢中情人。

    丁蘭抬起頭來看見了我,問我是不是要郵寄稿件,我笑了笑問她今晚有沒有空,我請她吃飯,她顯得很詫異,很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請她一塊吃飯。我笑了笑沒有解釋。她好像同意了,讓我等她一會兒,於是,我就坐在郵電所一排椅子上,當我偶爾向外望去時,我看見了下班的人,有的步行,有的騎著自行車。在這裡,我需要申述一點現實,八十年代很稀罕的自行車現在已經不需要走後門就可以買到了。不僅如此,縣城裡已經有人騎著摩托車了,它是一道風景線,當然,只有少數的人騎著摩托車。

    突然間,我看見了弟弟的影子,他騎著自行車在郵電所的門外來回地繞著圈。不停地重複著繞圈的弟弟彷彿患上了真正的相思病,我從那一刻就決定了要幫助我弟弟牽線搭橋,一定要讓弟弟尋找到他靈魂中的另一半。我似乎肩負著一種職責。

    丁蘭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個郵戳,她抱歉地對我說一笑,帶著謎一樣的青春跟著我來到了郵電所不遠處的一家小餐館,她顯然帶著疑問,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請她吃飯。丁蘭是一個像紫薇花朵般搖曳的女孩子,當我看見她跟著我走出郵電所時,我感愛到了紫薇花般的搖曳,在我家庭院中有一棵紫薇花,每當風輕揚而來時,它的樹身就會搖曳著,花瓣也在搖曳著。

    搖曳中的淡淡的花香散發出一種紫色的憂鬱,就像坐在小餐對面的女孩,當她蓋著郵戳時舉止就顯得有些憂鬱,像紫薇樹上的花瓣。我們要了幾道簡單的菜,現在,時機到了,我向女孩提到一個青年,女孩愣了一下問我:"羅敏不是到戒毒所去了嗎?"我介紹了我和羅敏的關係。

    女孩子丁蘭用一種只有她那種年齡所具有的明澈的目光看著我說道:"沒想到,原來你就是羅敏的姐姐啊。"接下來的話題才是重要的,我肩負著一個姐姐的使命:我想讓我的弟弟羅敏尋找到他夢想中的愛情,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希望他由一個癮君子變為愛情的奴隸。

    我告訴丁蘭羅敏特別迷戀她後,她驚訝地說:"不可能,癮君子是不可救藥的,我是不可能做你弟弟的女朋友的。"我說弟弟已經全面地戒毒了,他是初犯,戒毒很容易,我保證,決不會再讓羅敏做癮君子,我是他姐姐,我一定會保護羅敏不會從蹈覆轍的。

    我感覺到眼角一陣潮濕,它不雷同於愛情的潮濕也不雷同於我父親去世時的潮濕,它是一種愛,我愛弟弟,從我把他親自送到戒毒所的那一刻起,這種愛就強烈地上升著:為了羅敏擺脫癮君子的困境,我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一件事。丁蘭大約是被我的聲音所感染了,到最後離開的時候她告訴我說:"我可以試一試,目前我還沒有男朋友,我想我應該試一試如果羅敏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能擺脫癮君子的過去,我想,我們會做朋友的"

    丁蘭的聲音讓我感覺到一陣興奮,彷彿我已經尋找到支撐弟弟生命的又一種枝桿。它是碧綠的樹枝間的明媚的陽光,也是從一陣憂鬱的紫薇樹上發出的一陣青春芬香。

    當丁蘭的聲音猶如花瓣灑落在我面前時,我從內心感謝這個年僅20歲的女孩子,並從內心希望促成我弟弟和她的愛情之花。當我回到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羅敏時,在那一剎那間,我突然感覺到羅敏的靈魂回來了,附在他體內。

    很顯然,我得安排羅敏和丁蘭的第一次約會,它很重要,我知道縣城南邊有一家茶館,它很小又很肅靜,是一個剛剛從美術中專學校畢業的青年開的,聽說很有情調,我就在這座茶館安排了羅敏和丁蘭的見面。

    然而,我卻沒有想到,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他叫簡,一個與任何別的男人不雷同的名字,當我看見他時,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臉上的傷疤,看見這個男人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浮現出英國黑白電影《簡愛》的一些鏡頭,我彷彿又在鏡頭中看見了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羅切斯特的形像佔據了我的生活,以致於我最後終於弄清楚了:如果我是簡愛的話,我也同樣會發瘋地愛上羅切斯特的眼睛,甚至會愛上後來已經失明的羅切斯特。

    當我進茶館時,我並不知道,那個臉上有傷疤的男人正在翻一本雜誌,而雜誌上有我的小說,而且配上了我的一幅照片,所以,當我走進餐館時,簡就朝我看了看,最後他走上來說:"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你就是照片上的這位作者,不是嗎?"

    當寫作成為了我在縣城的全部生活之後,愛情同時也離我遠去,咖啡商人早就不存在了,我想,有了咖啡商人那位很厲害的廣東老婆,咖啡商人必定會與我告別。而此刻,簡讓我想起了羅切斯特,我們生活中會有真的羅切斯特存在嗎?

    這種迷失其實是一種期待,我真的沒有想到:當羅敏與丁蘭第一次會面時,我已經開始與一個男人會面,他就是簡嗎?接下來,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情,半個多月以後,簡給我來了電話,他從郵電所的電話手冊上終於查詢到了我家的電話,當他打來電話時,恰好又是我接到了電話。

    簡問我有沒有想起他來,我記不清了,簡就提醒我說:"我是你忠實的讀者,我臉上有一道傷疤,我曾在你們縣城朝南的一家茶館裡見過你"除了李路之外,難道只有游離在縣城之外的外地人才會給我的生活帶來謎一樣的現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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