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16章
    在偶然之中,我乘坐的客車突然出現了故障,我和20多位乘客不得不走出車箱。這是一座盤山公路,客車很費力地朝著山腰喘息而上時,我就預感到車太累了。我能感覺到車身的那種疲倦,就像人的身體一樣,付出太多的體力,就顯得力不從心了,我曾在我的父親和母親身上看到過這種疲憊不安的狀態,他們為我們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多了,他們從把我們生下來的那一時刻開始,就每分每秒地付出代價,直到把我們培養成人以後仍然在付出代價,車猛然剎住了,司機讓我們下車。

    我坐在公路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咖啡商人已經在省城等待我,我的心仿佛已經插上了翅膀,卻無奈地被阻隔在這裡,兩個鍾頭過去了,客車司機仍然躺在車身下面耐心地修車。當一輛貨車突然之間停在路邊時,也是停在我身邊。從貨車裡跳下來一個男人,他就像是暗影中的暗影,占據了我時光中的一部份,然而脫離出去,現在又晃動著出現在我身邊。就這樣,我又搭上了李路的貨車,他恰好要去省城,這正符合我的心意,坐在車上時,我感到很幸運,如果沒有李路,不知道客車要修到什麼時候呢。

    然而,好夢不長,不遠處出現了泥石流,漫長的停滯正在前面等待著我們。滯留的車輛仿佛長龍一樣停放著。李路說,如果你感到困你就躺一躺吧,我明白他的意思,天已經黑得看不見指縫,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們就這樣滯留在車廂裡,不知不覺我就睡著了,醒來時,我感覺到什麼東西在輕撫我的面頰。

    它不是蘆葦桿,也不是草棵和樹葉,它是一個男人的手指尖,它在輕柔地摩挲著我的面頰。我佯裝入睡,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可以接受這只手的撫摸,所以,我不抗爭,我害怕抗爭會讓這手指震顫,因為我知道,這男人的手指尖決不會長久地在我的面頰上流連不息,它會停留一個剎那,一個片刻,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溫謐,像樹枝碰著樹林似的一陣溫謐,像青苔碰撞青苔時的一陣陣溫謐,人如果可以忍受這種溫謐,就已經獲知了人世間的一種思想:即我們在人生中相遇到了一陣陣短暫旅途之中的溫謐,就再次分手了,我們之所以產生了溫謐,只是為了在另一個地方分手而已。

    事情的結局就是這樣,滯留期過去之後,就是省城。我和李路就是在省城的城郊車站分手的,他去下貨,而我要去找一個人,我們有著不同的現實,我們直奔現實:在我的現實之中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咖啡屋,我的男友咖啡商人已經在那裡等候著我。許久以來,在這部文本中,我一直稱呼他為咖啡商人,我不願意披露他的真實姓名,也許我從認識他的那一刻開始,他的職業就是他的名字;也許,他只不過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種插曲而已,與他相識留下的種種記憶,不過是一杯杯咖啡的影子而已。而在那一刻,他終於把我呼喚到了他身邊,直奔他的目的,帶有世俗的力量:我想擺脫縣城的生活,我想尋找到一個男人和一種支撐我生活下去的影子而已。

    我開始經營這家咖啡屋了,咖啡商人和我生活了三天就回北回歸線的西南方向收購咖啡去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咖啡商人的老婆一個廣東老婆,操著廣東普通話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緊緊地盯著我的乳溝,天氣太熱了,我不得不穿很薄,很低領口的上衣,當時,我正獨自一人坐在咖啡屋裡,這是上午九點半鍾,我正清理著昨夜留下的咖啡屋全部殘留的垃圾時,一個身體纖細的女人朝著我的目光走了進來,女人一進屋就盯著我的乳溝,繼而翻翻眼皮說:"你就是羅修吧?"我點了點頭。她繼續說道:"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咖啡商人的老婆,我沒見過你,但我已經認識你很長時間了從我第一次聽見咖啡商人提到你的時候,我就開始幻想你咖啡商人一次又一次地說服我讓我接受你,現在,我終於可以接受你了,最重要的是你要接受我卻並不容易,不是嗎?多長時間以來,我男人力圖讓我與你和諧相處,這對於我來說並不容易,然而,為了不失去他,我同意接受你的存在,也就是我男人讓我們共同來經營這家咖啡屋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都不離他而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你願意同你的情敵一起經營這家咖啡屋了嗎?"

    她說的話太多了,聲音太密集的時候,往往是一個人滿懷仇恨和幸福的時刻,我能夠在這個女人表面上溫和的聲音中感受到一種蕩漾在水一樣漣漪中的仇恨,我能夠感受到等待我的是一種圈套,所以,我在她逼視我回答的一剎哪就徹底地否定了我想留下來的念頭。在這個時刻,我的現實意義已經被這個表面溫柔的女人逼到了牆角,她的聲音裡藏著刀子,似乎想割斷我的血管,因而我大聲說:"我不會留下來的,我馬上就離開,咖啡屋已經屬於你了。"她笑了,依然是那麼溫柔地一笑說:"我並沒有逼你,所有這一切都你自己決定的,要知道,我已經准備好了與你生活,然而,你卻要離開嗎?"

    我肯定地說:"不錯,我馬上就離開。"我突然想起了咖啡商人匆匆離開我的一個簡單理由:當我們擁抱在結束了一個吻的時候,他對我說:"有些東西是不得已的,所以,我要離開;你要學會忍讓和接受別人,這是我們可以生活下去的基礎。"當時,我並不介意他說的話,因為我一點思想准備也沒有,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廣東男人的廣東老婆看上去身體並不圓潤,卻拋出了一個圓滑的圈套。等待我的結局是離開,我現在明白咖啡商人的手意了:他既無法割斷過去的歷史,也無法割捨現在的歷史,所以,他想出了一個辦法,讓他的老婆接受我與我生活在一起,惟其這樣,他才付諸實現了把我接出縣城的願望。

    離開了咖啡屋,我在遠遠的一家冷飲茶店裡,窺視著一直送我出門的那個女人,她好像顯得骨瘦如柴,然而,她卻有巨大的力量駕馭她的命運,在面對他男人的背叛婚姻時,她既不詛咒,也不離婚,她用溫柔的聲音和力量走近我,幾十分鍾時間悄然地過去了,她就這樣讓我自動地離開了咖啡館。我已經欲哭無淚,這種騙局使我陷入了困境,然而,我已經作出了決定:我決不可能同我的情人老婆共同經營著這家咖啡屋。

    從省城返回縣城的路上,我途經了弟弟所在的那家西南最大的戒毒所。我下了車,走進了戒毒所的大門,當我的弟弟羅敏前來見我時,我對他的希望遠遠超過了對我自身的希望。我和他在戒毒所裡共同用一次午餐,他的神態顯得有些陰郁,卻充滿了幻想:他告訴我,他想盡快結束戒毒生活,並且徹底地戒毒,回到縣城以後,他想找一個女孩子結婚。也許對愛情的幻想會讓他越過這次遭遇的痛苦,他說他在縣城裡默默地愛過一個女孩,她是他中學時代的女同學。還沒有來得及走近這個女孩子,他卻成為了癮君子,我看著戒毒所樹枝上雨滴落在地上,溶化進潮濕的塵埃之中去,我離開了戒毒所。

    仿佛像對省城失去了幻想,我回到縣城時已近半夜。當我走出車箱時,我卻沒有即刻回家,我不知不覺已經走近咖啡商人經常住的那家旅館,在很長時間裡,它是我通向咖啡商人的幽居之所,它給我帶來了一首首華爾茲的同時,也給我帶來了解釋不清的謠傳。我想,我已經決定了,離開咖啡商人,讓這段插曲成為我的記憶。從我面對咖啡商人的老婆時,我就已經決定了,我願意回到縣城去,我願意生活在縣城的編織著種種蜘蛛特色的網中,經歷別的事件。

    哥哥羅華頻繁地與母親帶來的女子見面,但他好像總是顯得心不在焉,以致於見了幾個女人,問他有什麼印象,他回答說:"沒印象。"當母親發出歎息聲時,哥哥提高了嗓音說:"母親你別費勁了,從此以後,我的事情你們就別管了。"母親煩躁地埋怨道:"都見了好幾個女人了,你怎麼會沒印象呢?印象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想告訴母親,哥哥對他們沒印象也就是沒感覺,可感覺又是什麼東西呢?蘇芮的歌曲《跟著感覺走》曾經風靡縣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在人們的風衣和腳後跟後面旋起了一種"跟著感覺走"的浪潮,有一陣子,年輕人的嘴裡都念著感覺,所以,我總能理解哥哥的生活,從此以後,他拒絕母親安排他和女子見面。他想方設法地跑。有一次逃得特別狼狽,哥哥已經回家了,而且母親大約也知道哥哥已經回家了,就把一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帶回家來,這個從師范學校剛剛畢業的女人,是哥哥見面中最年輕的女人,好像一朵粉紅色的蓓蕾搖曳在我們的眼前,母親讓我到樓上叫哥哥下樓,我就上樓了。

    我想,按照一般男人的審美,這個女人給人留下的第一眼強烈的印象就是青春。她的青春好像沒有污染過,而且在她的青春裡看不出任何波紋,這顯然是一個極其單純的女孩子。如果哥哥肯下樓來的話,他也許會心動的。像哥哥這樣的男人經歷了與一個女人私奔的失敗,又經歷了與一個女人婚姻的離散,這雙重失敗使他們似乎對女人喪失了熱情和想象力。從某種意義上講,哥哥目前特別適合尋找一個單純的女人談戀愛。如果我的哥哥羅華肯下樓來的話,他那雙陰郁的雙眼也許會開始燃燒起一種火花來。然而,當我敲開門讓哥哥到樓下見女孩子時,他卻忙亂地讓我幫助他藏在衣櫃裡去,並且讓我告訴母親他不在家。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哥哥已經打開了他的衣櫃門鑽了進去。由於他的衣櫃門太矮小了,哥哥不得不蜷曲著身體,以半蹲式的姿態勉強地把身體藏起來。我就是在這一刻感覺到了一種悲哀,我不得不返回樓下,告訴母親說哥哥不在樓上,也許之前就出去了。

    母親臉上出現了一絲質疑,轉而又微笑著對那女孩子說:"這次見不到,就下次吧,反正你們總要見面的。"女孩的臉上蕩漾著青蘋果似的幻想的色彩。我和母親都愣了一下,現在,我仔細地端詳著女孩,她穿一條發白的牛仔褲,頭像馬尾巴似地束在腦間,上身穿一件玫瑰色的T恤,與哥哥之前見過面的任何女人都不雷同,除了她擁有青春之外,她好像很熱烈。

    因為哥哥曾經有過婚史,所以,母親以往帶回家的女人看上去或多或少都擁有她們已經流逝過的歷史,惟獨這個女孩,她眼裡閃爍著熱烈使我預感到哥哥已經成為這個女孩追求的目標。當我在女孩離開之後回到哥哥的房間時,我的哥哥還在可憐地蜷曲著膝蓋,蹲在矮小的衣櫃裡面。我把哥哥從衣櫃裡拉了出來,然後把我對女孩的那種感覺告訴給他。

    哥哥眼睛亮了一下說:"你真對她產生了感覺嗎?"我點了點頭,幾個星期以後,哥哥便把那個女孩帶了回來,我知道,目光像烈火般燃燒的女孩終於親自跑到照相館去見哥哥了,看上去,哥哥曾經有過婚史好像對她並不重要。有很長時間,哥哥總是和她騎著自行車到風景很好的地方拍照,哥哥說他認識的女人中,只有這個剛剛人從范學校畢業的女孩子最喜歡拍照片。

    哥哥把女孩子的照片一張張放大,放在鏡框裡,這還不夠,女孩子對哥哥說:"如果你把我的照片放大後掛在照相館裡櫥窗裡面,那就太好了。"哥哥愣了一下,很多女人都不願意把照片掛在櫥窗裡,這個女孩例外,不過,他為了讓女孩高興,還是把放大的照片呈現在櫥窗裡。有一天,一個男人站在外面久久地盯著這幅照片,後來又跑進像館打聽這幅照片的女孩在哪裡。哥哥恰好離開了照相館,另一個工作人員把女孩子上班的縣城二小告訴了陌生男人。陌生男人問女孩子願不願意到省城去做時裝模特,女孩子睜大雙眼不敢相信這是現實,她點了點頭質疑似地說道:"我行嗎,我可以嗎?"男人點了點頭說:"你可以,如果你同意的話,你可以辭去職務,跟我到省城去。"

    女孩子跑到我們家來找哥哥,當著我們的面把這個在她看來是特大的好事一一講給我們聽,並征詢我們的意見。母親第一個發表了意見,她堅決地說:"你別相信那個陌生男人,你了解他從哪裡來嗎?他憑什麼要帶你離開縣城,他憑什麼能帶你去做廣告模特"女孩子就解釋說她已經看了他的證件了,他有他獨立的廣告公司,他好像代理著許多廣告。母親仍然在堅決地說:"等到你受騙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再說,你走了,我們家羅華怎麼辦,你不是已經跟羅華交朋友了嗎?我正考慮讓你們盡快地結婚,你不能走。"第二發表意見的是羅華,他的意見有保守的一面也有開放的一面,他說:"如果你真的想去省城做廣告女模特,那也是一種機遇,人生的機遇是很少的,然而,正如母親所想的一樣,我們生活中受騙的事例已經太多了,總之,你自己決定吧。"現在,他們都在看著我,等待著我發表意見,我說:"這件事情應該由你來決定,我們之間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你,只有你是你命運的主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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