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必須學會技巧,我知道弟弟已經在抵抗我們任何人,他給自己門口上鎖是一種抵抗的標誌,因為他是癮君子,他已經無法自控,所以,他不想讓我們任何人知道他的現實生活。我首先想到了弟弟的好朋友肖瘦田——它就是源頭,弟弟與他的友誼就是吸毒的源頭,我把肖瘦田約到郊外,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到郊外去了,沒有特殊的心靈碰撞的事端時,我不會出現在郊外的河流邊,一直以來,我一直很喜歡縣城郊外的這條護城河,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縣城靈魂之泉。
我也記不清楚有多少次站在護城河邊,每當我看見河底的魚蝦輕巧地游動在碧綠色的青苔之下時,我的身心就會靜止下來,彷彿過去和將來都不存在只有現在陪伴在我身邊。
在我的等候中,肖瘦田來了,他很瘦弱,好像比我印象中的肖瘦田更瘦了一樣,他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約他在護城河見面。他手裡夾著香煙,從河岸邊走來時,一邊吸煙一邊彈去煙灰,而且,我還看見他打了好幾個哈欠。
話題很明顯,當我將目光從清澈見底的河底游移出來時,我知道這種游移意味著我從虛無返回到現實:肖瘦田已經站在我面前,他一臉的困惑地站著,他頭髮變了色澤,也許剛染過,變成了金褐色。我挑明了事端,問羅敏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吸毒的?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說:"我怎麼知道,羅敏沒告訴你嗎?你是羅敏的姐姐,你為什麼不去問羅敏呢?"他說得對極了,然而,這是技巧,因為我知道讓我直接去面對羅敏是艱難的,羅敏的性格好像變了,眼神出現了陰鬱的東西,我害怕去面對這種陰鬱,就像我害怕去面對羅敏的注射器一樣。
肖瘦田堅決不回答我想知道的情況,我拿他似乎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我不得不讓他離開。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作為羅敏的好友,肖瘦田自始至終不想背叛羅敏。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在羅敏回縣城之前,我已經聽說過肖瘦田吸毒的謠傳,這就是源頭,只有阻止羅敏與肖瘦田交往在我看來才可能阻止羅敏吸毒的現實。我的目光重又深入到護城河的水底,如此清澈的水流以及碧綠色的青苔之上,是我的縣城,我和許多人生活的縣城。
然而,憂傷卻環繞著我,我已經到了與弟弟羅敏對峙的時刻,所以,我不顧羅敏的抵抗,在他外出的時候我私自從窗口爬到了他的房間裡。現在,我面臨著做一件事,我要在羅敏的私人空間裡搗毀那些注射器和癮君子的秘密,我啟開神秘的抽屜,沒想到羅敏這個時候開門進來了。
我們兩個人的對峙使現實變得突然殘酷起來,羅敏從這一刻開始就意識到他失去了什麼,也許是失去了尊嚴,也許是失去了私人空間,也許是失去了自由總之,看得出他渾身顫抖,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無地自容,他在我目光注視下彷彿內心和身體已經瓦解了,他走近衣櫃把他衣物裝進一隻拉開了鏈條的包裡,不是到幾分鐘,羅敏就這樣離家出走了。
當然,羅敏不可能離縣城而去,他只是離家而已。他搬到了離茶館最近的一間出租屋裡去住。我意識到我失敗了,從我與羅敏面對面地在房間裡對峙的那一個瞬間,我就感覺到了我的失敗,這是使羅敏離家出走的原因。
面對母親,我不得不安撫她道:"羅敏已經是小伙子了,他搬出去住是自然的一件事,用不著指責他。"母親很理解,這與我隱瞞羅敏吸毒的手段有關。我將繼續隱瞞下去,直到我拯救羅敏回到岸邊。
我敢肯定,我能將羅敏從吸毒的陷阱中拯救出來,所以,我保守了全部的秘密,因為我已經知道,羅敏有很強烈的自尊心,他是不可能再接受別人與他對峙的場景的。我遠遠地注視著羅敏租的那間小屋,它在半夜時總發出燈光,一種很刺激的燈光,我能夠想像出羅敏把注射器扎進自己的血管中去的情景。終於,在一個暴雨之夜,我全身淋濕了,我再也無法面對這種現實,我決心敲開羅敏的出租房,與羅敏面對面地談一談。
當我站在門外時,我的手還沒有放在門上,我就已經聽見一陣令人窒息的滾動聲,羅敏的身體滑向一片崖頂,那深不可測的崖底,那使我的弟弟已經喪失了清醒和理智的崖底深處,是可怕的死亡嗎?而我卻想伸出手去,用盡可能的力量將他拉上岸來。
終於把羅敏送到戒毒所,同他前往戒毒所的還有肖瘦田。當我推開門,出現在羅敏出租屋的小房中時,在地上翻滾的羅敏毒癮已經發作,所以,他失控的身體滑向一片崖底深處,那也就是我想像中的地獄。隨同毒癮消失以後,我跟羅敏認真地長談了一次,並聯繫好了一家戒毒所,羅敏痛悔不堪地垂下頭來,願意到戒毒所去戒毒。只是讓我替他保守秘密,不要告訴母親。
這是一家西南地區最大的戒毒所,我們乘坐著一輛大客車走了一天一夜才到達戒毒所。在綠樹掩映的山岡上出現了戒毒所的圍牆,從此以後,我的弟弟羅敏將和他的好友肖瘦田在戒毒所裡生活上半年時間。他們兩人合開的懷舊茶館只好暫時關閉。當我回到縣城時,已經暮色四散的時刻,全家人都在有準備似地等著我,其原因是謠傳。我出門時,曾經騙母親說我送羅敏到外地培訓半年時間,兩天以後就歸回。當時,看上去,母親眼裡好像並沒有流露出質疑。而一旦我們離開縣城,有人開始散佈謠傳,很長時間以來,每次謠傳到來時,我都想知道第一個散佈謠傳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然而,誰也無法知道,首次散佈謠傳的那個人到底在哪裡?
哥哥、姐姐已經陪同母親坐在家裡,他們從強大的謠傳中獲悉了羅敏吸毒的現實。在謠傳中每一次事件似乎都有時間有地點。比如弟弟羅敏和肖瘦田已經在一條陰暗的小巷道深處吸毒,當時,他們害怕面對別人,害怕被家人所發現,所以他們具備了癮君子的許多特性:藏匿在一切陰鬱的角落開始吸毒生涯。所以,母親以為她被騙了,她活了這麼長時間,再一次被騙了,當我推門進來,我就在第一眼中看見了母親那雙絕望的眼神。家裡出現了一個癮君子,無疑給我們身心帶來了無底的深淵,最為絕望和急躁的仍然是我的母親,在猝不及防的謠傳中,她的身心彷彿全部分裂出去,她開始詛咒命運,難以預測的命運,當然,她還在這不測的命運中抓住了一個人在詛咒,他就是弟弟的好友肖瘦田。
母親說:"交友如面鏡子,你弟弟一生的災難源自肖瘦田"母親這麼一說,我就看見了她嘴角顫抖,眼神中充滿一直以來抵抗著命運變幻莫測的那種臆想症,我母親充滿強力的臆想症,而且包含著比喻的力量。比如,在父親患癌症之前,她告訴我一個夢,在夢中她看見了父親被裝進了一隻黑匣子,她驚異地看見父親的身體萎縮得像一隻小小的蟲子。當母親把這個夢告訴我時,她憂慮地說了一句話:"你父親也許太累了,他想休息了。"再比如,當我去小鎮墮胎之前,母親又做了一個夢,她把這個夢告訴了我:在夢裡我的身上掛滿了荊棘,母親在夢中被那些荊棘刺痛了我的叫喊聲驚醒了,母親提醒我說:"你要注意身體,如果生病了,一定去看醫生。"
不管怎麼樣,羅敏進戒毒所了,這是絕望之中的一種寬慰。我不知道在母親的臆想症中有沒有出現過弟弟成為癮君子的夢境。然而,母親說得很多,朋友是一面鏡子,既然弟弟這一生與好友肖瘦田聯繫在一起了,他就無法逃脫命定的因素:即他將付出代價,用他的友誼之手伸向肖瘦田,當他把手伸向肖瘦田時,在謠傳中,我聽說過肖瘦田已經是一名癮君子了,當時我似乎並不意。這足以說明我的天真。我不介意一個又一個謠傳,因為我們就是在謠傳中成長的,除此之外,我不介意弟弟同一個癮君子做朋友的關係,因為我的想像力也好,我的世界觀也好,都難以讓我想像出我弟弟羅敏會用注射器吸毒。
終於,我把弟弟親自送到了戒毒所去了。我把我在戒毒所看見的高高的圍牆以及戒毒所像花園般的美景告訴了家人。我深信,我弟弟在戒毒所裡一定磨煉自己。我尋找到了磨煉這個詞,我把它的隱喻告訴給了家人,不過,當我說出這種隱喻時,它已經變得簡約和世俗化了。我說,弟弟會在戒毒所生活上半年時間,他會同戒毒所的年輕人一起共渡黑夜。我在戒毒所看到的戒毒者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年輕人。這引起了我的另一種隱喻:即年輕是墮入無底深淵的基礎,因為年輕的雙翼承擔著探索生命過程的幻想。所有墮入深淵的人都是幻想家。戒毒所裡大量的年累人也是如此,他們幻想著吸毒像傳說中那樣能夠產生仙境般的世界,他們並不知道深淵在等待著他們。
家裡所有的人在絕望中都在等待著寬慰,而此刻,我們惟一的寬慰來自將來:半年過去了以後,我們希望羅敏能夠徹底擺脫癮君子的生活,很正常地恢復他身體的故事,而身體的所有故事都需要他的理性來講述。因為人一旦失去了理性,是可怕的,在一個已經失去正常理性的人身上,悲劇的旋轉比任何事都頻繁地在降臨。
有關我弟弟羅敏的故事和憂愁宣告一個段落。咖啡商人回來了,他來縣城是為了接我走。他告訴我在省城他開了家咖啡屋,讓我去經營,這個消息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令我興奮不已,其原因也許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太多了。然而,我還是想到省城去看一看,去試一試。為此,咖啡商人去見了我的母親,在我母親看來,這個頻繁不休地出現在我生活中的男人一定是我的未婚夫。他們並不知道咖啡商人的任何歷史,對那種來路不明的歷史,她似乎也不想去探究。
只有我想去探究歷史,所以,我站在縣城旅館的客房中同意跟咖啡商人到省城去時,我把頭探出了窗外:我看見了喬芳,她竟然在幕色深處仰起頭來,朝上看著。她是在尋找我嗎?我咚咚奔下樓去,喬芳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麼會在這裡?"看上去,她好像不是在找我,那麼她一定是在尋找別的人。喬芳把我拉在一棵紫薇樹下,那是旅館門口一棵很碩大的紫薇,她背倚著樹身對我說:"我離婚了。"我對她說別開玩笑,什麼玩笑都可以開,可就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她一本正經地說:"誰跟你開玩笑,我昨天剛離婚。"
我不吭聲,這消息太突然了,在我的意識深處,喬芳是最不可能離婚的人,即使所有的人都離婚了,她也是恪守著婚姻法則的女人。她告訴我,縣糧食局已經在全面在改革,她很快就面臨著失業,實際上這種殘酷性已經不可避免地降臨了。在之前,她的婚姻已經全面地瓦解。其原因是她和她丈夫都在外面有了外遇。
外遇這個詞彙,竟然從喬芬的嘴裡說出來,而不是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有些時候,我們就這樣不得不改變我們舊有的意識,在我的意識深處,像喬芬這樣的女人,是可以抓住世俗意義上的最為幸福時光的女人,因為在我對她所有的認識深處,她都缺乏叛逆,像她這樣的女人怎麼會跟外遇這個詞彙聯繫在一起呢?
喬芬的外遇很久以前就開始了:首先是她丈夫有了外遇,那個糧食局的小會計,竟然跟一個做辣椒生意的女人跑了,而且是一聲不吭地跑了,後來喬芬也有了外遇,她外遇的對象是長期住在縣城旅館採購本縣土特產的外省人。直到昨天,她才找回了丈夫把婚離了。她此刻守候在旅館外,是在等待,她仰起頭來所看到的客房,那間黑漆漆的客房就是採購本縣土特產品的外省人。
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正在嘗試生活,也正是喬芬所嘗試的生活。她說孩子大了,有她母親為她帶孩子,她也就沒有後顧之憂。言下之意是在告訴我:一個人新的生活方式已經可以出籠,就像困在籠子裡的鳥兒可以越過籠子,到達飛翔的路上去了。我和她為什麼都會有同樣的命運,因為它來自我們的幻想:一座小縣城太沉悶的原因,使我們的目光與旅館相遇,也許只有住在旅館裡的男人對於我們來說是陌生的。
對陌生產生的幻想不總是對一個男人的幻想,而是一個男人給我們帶來的對外面世界的幻想。由此,我已經決定跟咖啡商人到省城去走一走,我不能斷定我會在省城生活下去,我也不能斷定那座咖啡館會適合我去守候。經歷了如此雜蕪的事件的我,不僅僅對於情感的飢渴,更重要的是我期待著,從小縣城到省城去,這條道路對於長久地生活在縣城的我來說無疑是織滿了夢境的藍色地毯。
從縣城到省城簡直是一次飛躍:首先,是父親的職業讓我對省城充滿了幻想,它讓我在已經過去的年代裡產生了一條線,即從縣城到省城再從省城到縣城。這條路線長久地影響了我的想像力。由想像力所產生的一系列意象附加在我的人生旅途,世界是多麼大又多麼的小啊,在許多年之間,對我來說世界上最遠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省城,而最小的世界就是縣城。
從縣城到省城的路上我碰到了一個人,他就是李路,我在前面已經交待過李路,李路已經辭職了,他不再開著那輛波蘭大貨車在省城的公路上了。事情很偶然,我們有成百成千個偶然,它就是劫數,它就是圓圈,它就是幸福,它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