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謠傳終究會平息下去的,任何或大或小的謠傳會像干枯的枝葉一樣溶進河流和泥土之中去,腐爛以後就會消失,使我擔心的不是謠傳,而是我初戀情人李路的婚姻生活現狀。在懷舊的茶館的那一幕使我感覺到了李路婚姻生活的不幸福。那個修理工,怎麼會如此地粗俗不堪。我看得出,李路已經不能忍受這種生活了,所以,他跑到懷舊茶館聆聽鄧麗君的歌曲,旁邊還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從這種跡象可以看出,李路已經開始在背叛他的婚姻生活。
婚姻,這種解決男女之間殊途同歸的形式,一次又一次地展現出它存在的問題。然而,盡管如此,每年縣城都有許多人舉行婚宴,我想起了咖啡商人,他總是神秘地出現,又奇妙地消失,他出現時,總是我恍惚的時候,而他消失時,卻是我回到自我的時刻。除了李路,好像別人沒有向我求過婚,所以,我的生活似乎離婚姻很遙遠。
哥哥羅華和發廊小姐潘麗娟結婚之後,一直沒有孩子,沒想到多年過去了,這同樣也成為了謠傳的現象,如果一個女人在結婚兩年以後還沒有懷上孩子的話,那麼,議論就開始了;如果在三年以後還沒有懷上孩子的話,謠傳就開始傳播了。如今,我們已經從八十年代進入了九十年代,然而,潘麗娟還是沒有懷上孩子。
母親開始涉及哥哥的婚姻生活了,當母親把潘麗娟私自喚回家時,我從窗口上看見了潘麗娟,她從進院子時就從包裡掏出香煙,她大概已經知道母親找她回家的用意,所以,她已經作她充分的准備前來面對母親。
她叩動了一只金黃色的打火機,很長時間過去了,潘麗娟依然保持著她吸煙的習慣和姿態,而且這種姿態影響過縣城一批追求時尚的年輕婦女,我曾經仿效過她的姿態,然而,香煙卻吸進肺裡去了,它嗆得我開始咳嗽,從而讓我知道,有些時髦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盡管如此,另外一些年輕婦女卻堅持下來了,她們像潘麗娟一樣把香煙裝進心愛的小提包裡,同鏡子、口紅、粉脂一樣擁有它們的位置。
我很想偷聽到母親跟潘麗娟到底談了些什麼,當然,我預感到了問題的核心,母親已經從婦女們的謠傳中聽到了什麼,最近她變得有些反復無常,雖然她的更年期綜合症在九十年代降臨的時候已經平息下去了,然而,母親的神經質依然在圍繞著整座縣城和我們一家人的生活轉動。
這就是女人,她們的心靈就像蜘蛛編織的線條,她們能想象出生活中尚未發生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每個女人都具有女巫的特性:她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用呼吸和神經質預測一切生活的前因後果,預測生活中可能發生的善惡,所以,當我的母親坐在潘麗娟的對面時,我感覺到了我母親的特質,她的目光正穿透潘麗娟的身體,她仿佛在潘麗娟的胸部和屁股上研究懷孕的問題,以及為什麼還沒有懷上孕的問題。
而在母親的對面,坐著另一個女人,她手裡夾著香煙。母親研究她的身體結構時,她有意地顯得滿不在乎。從那時起,我就預感到了,潘麗娟決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她不會在母親的目光下接受妥協,她正在違抗母親的聲音和目光。
母親說話的聲音很低,以致於我靠近窗口也同樣無法傾聽到其中的內容。四十分鍾過去了,潘麗娟把煙蒂掐滅在花壇下面,我清晰地看見了那只白色的煙蒂,我知道像潘麗娟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戒煙的,香煙已經陪伴了她的生活。我咚咚地奔下樓去,詢問母親到底跟潘麗娟說了些什麼,她白了我一眼說:"潘麗娟已經患上不育症,從進入這座縣城時她就患上了不育症,當時,她只是想用開發廊來維持生活,並沒有想到要結婚,然而,婚姻降臨了,所以,她現在已經想好了,她主動提出來要與你哥哥離婚"
我的驚訝程度不亞於猛然間聽見雷鳴從耳旁穿梭而過,我質問母親說:"難道因為潘麗娟患上了不育症就應該讓她提出離婚嗎?"母親說:"女人不生育是不正常的,女人必須生孩子才能維系婚姻生活。"這些話,我想,母親一定已經告訴給了潘麗娟。不到三個月,潘麗娟就和哥哥羅華解除了婚姻關系。我想,在解除婚姻關系之前,潘麗娟一定如實地人很頹廢地坐在羅敏開的茶館裡,他仿佛老了許多,從那個時刻我就預感到了哥哥正在下決心解決一件麻煩事,我們生命中的意外事件和麻煩事情已經夠多了。它總是在前面,耐心地等待著我們,無論怎麼樣,它都不會與我們錯過,尤如每個人的死亡從未錯過一樣,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嗎?
生命的意義在於充滿了事件中的喜或樂,當我看見哥哥把夜晚的時光消耗在懷舊茶館時,我知道他的婚姻生活已經到了終結的時刻。最終的結果是這樣的:我的哥哥羅華面對潘麗娟患有不育症的現實時,還是妥協了,他在潘麗娟寫好的離婚申請上簽了字。婚姻就這樣解體了。為此,當我的母親知道這個消息時,她十分松馳地伸了伸手臂,她最終還是左右了哥哥的婚姻生活,她抓住了問題的核心,那像一枚翻卷著浪花的核心,像是在母親的操縱之下平息下去了。
潘麗娟是不會再生活在縣城了,我預感到了這一切,我仿佛在一場夢境中看見了用手指夾著香煙的潘麗娟開始了遷移。我知道,這始終是潘麗娟的本性,她會離開縣城的,她一定會盡快離開縣城的。然而,她會到哪裡去呢?
在偶然之中,我看見了潘麗娟,像夢境中出現的一樣,她手裡夾著一支雪白的香煙,另一只手拉著箱子,她顯得很簡約,好像整個生活就已經裝在那只箱子裡去了,她已經35歲了,同別的女人不一樣的是她可以把繁蕪的生活簡化成一只箱子,這就是潘麗娟,她穿著高跟拖鞋,坦然地穿越出了縣城,我在她身後目送著她,當我回過頭去時,我很想看見我哥哥羅華也在不遠處悄然地目送著她,然而,我卻看不到我哥哥的影子,這令我感到失望。因而,我來到了照相館哥哥的家,不久以前,這裡是他和潘麗娟共同生活的地方。哥哥正站在椅子上取出掛在鏡框中的結婚照片,我已經從窗口的一角看到了這一場景,聽到我敲門時,哥哥已經從椅子上下來了。我走進屋,看到了那只鏡框,它已經掛在牆上多年了,我對哥哥說:"潘麗娟已經走了,如果你還想送她的話,就盡快到客運站去,也許還可能和她見上一面。"
哥哥搖了搖頭。當著我的面,他正在清理婚姻留下的佐證,我問哥哥對生活的計劃時,他搖了搖頭。他似乎變了許多,許多生活的原初激情正在從他的心靈中慢悠悠地消失。看著現在的他,也無想象在多年以前,哥哥羅華會有那麼大激情用自行車帶著一個有夫之婦私奔,試想一想,如果那場私奔成功了呢?
很顯然,這樣的圖像我曾經試著想象過,如果那場私奔成功了,那麼,我的哥哥已經同那個有夫之婦生活在它鄉。他們私奔的目的就是想生活在異地,因為惟有異地可以使世界變得陌生,只有在一個陌生的異地,他們的私奔生活才可能真正在繼續下去。如果那次私奔成功了,哥哥就不可能遇上潘麗娟了也不會離婚了。
所有的生活都是必須發生的。當哥哥正在清理他的婚姻佐證時,潘麗娟已經推著她簡易的箱子,遠離了這座小鎮而去,從此以用,我們再也不會看見潘麗娟;從此以後,她將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我有時想:哥哥羅華難道就很在乎潘麗娟所患的不育症嗎?難道懷孕生孩子的女人對哥哥來說真的很重要嗎?生活的世俗意義不由自主地讓哥哥為之妥協了,所以,我想,我會理解這種妥協的。
哥哥解除婚姻的謠傳再度在整座縣城掀起了高潮,婦女們津津樂道這種謠傳,而且那些繁殖能力很強的女人更是卷動著舌尖。我想,幸好潘麗娟離開得早,否則她會在這些謠傳中窒息一段時間的。然而,哥哥卻無法撤手離去,不過,在謠傳中,哥哥好像是受害者,對哥哥的詆毀相對要少了許多。
潘麗娟走了,哥哥變成了單身漢,他又經常回家吃晚飯了,母親對此很高興,她幫助哥哥擺脫了那個身患不育症的女人,雖然父親已經離世,然而,母親依然具備一切力量改變她想改變的東西,很快地,母親就開始給哥哥介紹對象,哥哥好像不再違抗母親的意志了,母親讓他會見任何一個女人,他都力圖去會見。母親帶來的女人看上去都很健康,胸部碩大,臀部豐滿,這符合小縣城的審美標准,似乎這樣的女人生殖能力才強。
我總是把頭探出窗外,在下面,在庭院深處,我母親滿懷激情地想改變她兒子的命運。可笑的是我哥哥已經妥協,看不出從前的任何銳氣。在他那張顯得頹廢和麻木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多年前私奔的激情。因此,我無限悲哀地把頭從窗外收回來。我聽到弟弟上樓的聲音,我警覺地傾聽著,除了哥哥的問題,弟弟的問題已經呈現出來:我已經發現,他的閣樓上的小房間已經上了鎖,只要他出門,就會上鎖。
很顯然,閣樓上的那間小房間裡一定有弟弟羅敏的一些小秘密。鎖,那把珵亮的鎖總是吊在門上,這種好奇心驅動著我想打開看一看。有一個周末,弟弟羅敏又到茶館去了,每到周末時間,他總是會泡在茶館裡,與他的好友肖瘦田經營著那家茶館。我上了樓,我總存在一種僥幸,羅敏也會有不給門上鎖的時間,我很想到弟弟的房間中去看一看,到底存在著多大的秘密讓他每天出門時給門上鎖。
鎖吊在門上,竟然沒有鎖上,也許是弟弟出門時忘記了上鎖,這對於羅敏來說實在是少有的現象。就這樣,上午十點半鍾,我上了樓,就像一名偵探悄然上了樓,打開門,一支乳白色的注射器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弟弟把注射器帶到房間裡來干什麼?難道弟弟病了嗎?可弟弟並不會給自己注射針水呀,而且,我從沒我有見過弟弟服藥,去看過醫生,他的身體看上去並不強健,卻顯得很結實。我正納悶,羅敏回來了,看見我呆在他房間裡,他很憤怒,責問我為什麼私自跑到他房間裡來,並說我不尊重他的私人生活,不道德。可他是我弟弟呀,難道我打開門就錯了嗎?令我感覺到驚訝的是弟弟走過去很快把裸露的注射器抓在手中對我說:"你快出去吧,你站在這裡干什麼?"
這異常的現象使我感到恐惑,羅敏一直以漫不經心的形象占據著我們的家庭,他從來好像不失態,剛才卻失態了。而且他對那支注射器顯示出的態度看上去很緊張。我下了樓,回到房間,在這透不過氣來的現象之中,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一天半夜,我聽見一陣呻吟聲,母親住在一樓,我住在二樓,只有我離弟弟最近,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我就異常敏感地觀察到時態的變化,我知道弟弟不會輕易失態的,房間裡一定還有別的秘密,所以,一陣呻吟聲讓我上了樓。門緊鎖著,任我輕聲敲門也無法打開,我突然聽到一陣滾動之聲,好像是身體在地板上滾動,我想,弟弟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已經到了滾動在地板上的程度,所以,我從側面的窗戶攀援到了弟弟的窗戶口,小時候,燕子們在弟弟的窗戶外屋簷下面築巢,我曾經攀援過,並把手伸進溫暖的巢穴裡,捉到了幾只剛分娩不久的小燕子。
我從窗口跳進了羅敏的房間時,他的身體還在地上滾動,地板上是那只注射器,難道弟弟剛剛給自己注射針水嗎?這有可能嗎?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弟弟是一個吸毒已經上癮的,他成了一個癮君子。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難道是從他大學畢業分到縣城的那些日子嗎?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呀,我有一個醫生朋友,當我想請他給弟弟診斷一下病情時,我把弟弟的特殊情況告訴了他,他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毫無疑問,你弟弟已經染上毒癮了。"我反駁他道:"這可能嗎,憑著一只注射器能證明我弟弟吸毒了嗎?"醫生說:"我的判斷千真萬確,你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快地弄清楚弟弟的毒品來源,終止他吸毒的過程。"
我相信了醫生,並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可笑,為什麼當我在弟弟的房間裡看到注射器時就想象不到一種危險的生活已經降臨了呢?醫生提醒得很對,目前,我所需要做的事就是要了解弟弟的毒品來源,所有的源頭對於我們的現實生活來說都很重要。在這一剎那,我想起了每個人生存的源頭,它也許是河灣,也許是泉眼,也許是群星燦爛的夜空通過回到源頭,我們才可以發現我們是從什麼地點、什麼時間、什麼樣的環境出發的。這是是形而上的問題,很多人忽視了我們出發以後的源頭,很多人都遺忘了任何事件都有它自身存在的源頭。
所以,我決定獨自一個人承擔尋找著弟弟源頭的事端。我不想讓剛剛結束了更年期的母親知道他的小兒子吸毒。這對母親太殘酷了,比哥哥離婚的事件要殘酷十倍,所以,我知道我有力量進入弟弟的吸毒源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