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客運站的門口看見了開著波蘭大貨車的李路,他的肌膚依然是那樣的黝黑,他的目光依然是那樣專注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就游移開了。我還看見了成為他妻子的修理工,她很快就懷孕了,看見她挺立著腹部時,我想起了不久以前我前往一座小鎮墮胎的場景,我想起了那種果斷和堅決,那是我一生中最為殘忍的時刻:惟一支配我的理念就是盡快地讓我的身體獲得自由。當這種自由來到我體內時,我的第一次懷孕生活結束了。我就像一個埋葬了胚芽的人,自私地把雙手護在小腹部,那種胚芽從此以後不會再回到我體內發芽了,這是一個殘忍的結局。
父親回來了,他好像瘦了,他是突然回來的,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回來得快,然而,從我見到他的第一個時刻到現在,半年時間已經過去了,令我費解的是父親這次回家的時間很長,當我在陽光下仔細地端詳著我的父親時,我才突然發現父親的臉突然變成了快要收獲的玉米桿被一場風暴所襲擊的萎糜,一種活生生的,映現在眼前的萎糜。不久以後,父親就住進了醫院,當主治醫生把我和母親、哥哥、弟弟叫進一間辦公室談論父親的病情時,我聽見母親嗓子好像折斷了的弦:"這是真的嗎?我丈夫真的患了癌症,這可能嗎?"從這一刻,我就什麼都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比如:我的哥哥可以燃燒起他青春期的烏托邦幻想,不顧一切地用一輛有鏈條的自行車帶著那個有夫之婦私奔;比如,我竟然為了一種身體的自由,獨自一個人搭上一輛貨車來到一座靠近緬甸的小鎮,獨自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墮胎;比如:我的姐姐在抓住了婚姻證書以後,在拍攝了那些桃花叢中顯現幸福的一系列照片中之後,依然會感受到一場婚姻的騙局。所以,她竟然總是想帶著一台海鷗照相機在黑漆漆的夜幕之下尋找著張羊背叛婚姻的證據
我現在突然在剎那悲哀地明白了:所有猛然間向我們的肉身襲來的幸福的證據、悲哀的顫栗,災難的震憾都是貫穿在我們生命中難以逃離的時間之鏡,它像一面鏡子在照著我們的卑微和我們佯裝在臉上的自尊。
當來自省城的張阿姨突然出現在父親病房時,誰都不知道她是誰,簡言之,除我之外,誰都不知道這個從遙遠的省城而來的女人,為什麼會在父親病危的時刻坐在父親的床邊,滿懷眷戀的目光周轉在父親的身上,仿佛用她無限嫵媚的目光想周轉在父親的靈魂之上。
張阿姨住在縣城的小旅館裡,她每天都到父親的病房中去陪父親坐一會兒,在父親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看見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沖突,這場沖突當然來自母親,當張阿姨第一次出現在父親的病房,急切地不顧在場的家人疑問,奔向父親的床邊,叫喚出父親的名字時,我就意識到了我母親的人生正經歷一場意想不到的熔煉。
我母親在縣城生活了半輩子,從未看見過如此嫵媚的女人,張阿姨穿著一雙黑色的高跟鞋,穿一身黑色的素裝,她的發型、氣質、聲音區別了所有縣城的婦女,這是讓我母親身體受到熔煉的第一個時刻,緊接著而來的是張阿姨環顧著我父親的那種女人特有的眷戀的目光,這目光是我母親身體受到熔煉的第二個時刻;接下來是另一種熔煉,這個來自省城的女人竟然住在了旁邊的旅館裡,每天到病房來陪伴著父親。
熔煉在母親身心中的激蕩,我知道她在悄然地問自己,這個來自省城的女人到底是父親的什麼人;我知道這種沉重的、焦慮不堪的拷問已經使我母親承擔著兩種不同的形式的熔煉。
很顯然,父親的生命時間已經越來越短了,醫生早就宣布了這一消息,並讓我們全家人作好了准備。那個午夜,顯得無限的虛無,我站在病房之中望著父親,我知道那焰火就要離父親而去了,我知道父親生命中燃燒的一場焰火很快要熄滅了突然,張阿姨走進房間來,母親也走了進來,就這樣,父親生命中的焰火慢慢地變弱,變成了灰燼。
捧著這灰燼的是我們全家人,除此之外,還有張阿姨,她自始至終地參加完了父親的葬禮。然後突然從我們眼前消失而去,再也看不見她的影子。而就在完成父親的葬禮之後,母親的更年期症開始隱隱約約地暴發了。第一個感受到婦女的更年期症在母親身上呈現出來的是我,因為我是一個無業人員,我每天守候在家裡,准確說是生活在臥室中,它已經變成了我的秘密的寫作空間。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寫作。有一天黃昏,母親的更年期症暴發了,她一個在房間裡砸東西,當我進去時,她壓低聲音說,所有人都背叛她,包括我父親也在背叛她。我知道,在父親生命的最後時刻,張阿姨的出現在母親身心中熔煉出了一種陰影,一種被欺騙的陰影,我走上前去解釋說張阿姨和父親只是朋友關系,於是,母親砸碎了一只鬧鍾說:"這麼說,你早就知道張阿姨是誰了,你早就已經知道張阿姨和你父親的關系了?"
關系。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寫作也好,我的現實生活也好,都糾纏在這種無法解釋的關系之中去了。終於,我不再猶豫了,我知道寫作在等候著我,因此,我可以傾聽著母親一陣又一陣的更年期暴發症的叫嚷之聲在寫作;也可以一邊傾聽從縣城角隅散發出來的陣陣謠傳之聲在寫作總之,我已經在寫作。
在我旁邊是縣城,我生活在縣城中央:我既不是幽靈,然而我卻類似於幽靈般在周轉不息的生活著。當我獨自一個人在八十年代的末期跑到父親的墓地時,我捧著一束紅色的山茶花獻在了父親的墓地,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九十年代的鍾聲,它在爆竹聲中敲響,我回過頭去,一座盆地上的縣城在明媚的陽光下矗立著,我看見了那些屋頂上的鴿子在飛翔著。
我和縣城的故事已經進入了九十年代。首先,城門敞開時,新事物湧進了縣城,散布謠傳的舌尖依然在圓滑地滾動著,從舌苔上我再一次感受到或傾聽到了別人的故事。我和我家人的故事就這樣熔煉在縣城的日幕和拂曉之中去了。從九十年代開始,故事應該從我的弟弟羅敏開始講起,或許應該從我哥哥的故事開始講起。就這樣,故事再一次像露珠般從樹枝上溶化開去,濕潤了軀桿和時間之謎。
羅敏是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他終於畢業了。當他從省城回到縣城時,他已經被分配到稅務局工作,他是學經濟的,所以,理所當然地把檔案帶到了縣城稅務局。我們全家人都為他高興,他終於畢業了。他顯得有些憂郁,從我發現他迷戀上鄧麗君的歌曲時我就發現了他臉上的憂郁。在那段時間,他似乎是我們家庭事件惟一的局外人,總是逃進他空中樓閣,日復一日地傾聽著鄧麗君的歌曲,似乎並沒有耽務他的學業。所以,他成為了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
羅敏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是一個無業的游民,當年他和羅敏都考大學,然而,羅敏的同學卻在發高燒中參加了高考,所以,他落榜了。他叫肖瘦田,就像他名字一樣,他確實很瘦,羅敏一回家,肖瘦田就來了,看見他,我很快就想起了當年鄧麗君的歌曲流行的時代。羅敏曾經從肖瘦田那裡借到了一台很時髦的錄音機,摩登這些詞匯在九十年代似乎已經失去了魔力,因為縣城的城門敞開了,省城有的東西,不出三天就會來到縣城。所以,再以不會謠傳一條喇叭褲、一雙高跟鞋、一頭染出來的金黃色的頭發了。
謠傳改變了口味,開始深入到人性之中去,在謠傳中出現了更多的是人,似乎每個人,每個出入於縣城的人都已經在謠傳的檔案中備了案卷,一旦這個人的生活超出了常規,謠傳就會附在這個人身上,猶如妖術附在這個人身上一樣。
在謠傳中,我的弟弟羅敏的朋友肖瘦田是一名吸毒者,有人曾看見他一次又一次地與緬甸商人交往,因此,有人就懷疑他說從緬甸商人手中獲取毒品。他確實很瘦,面頰偏黃。弟弟尚未回來時,我似乎對於這種謠傳不以為然,當肖瘦田出現我們庭院之中時,我突然想起了這個謠傳,我咚咚咚地跑上樓去,站在羅敏的門前,他們倆人正在聊天,我看見肖瘦田從包裡掏出一盒香煙,他剛把一只香煙遞給羅敏,我就把羅敏喚到樓下,我有意繞開前面的庭院,為了避開母親的耳朵。此刻,我的母親已經在櫥房中忙碌著,她已經退休了,她有更多的時間在廚房中。
我把羅敏拉到了一個牆角,在那裡碧綠的西番蓮正在朝著牆角攀援,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我把羅敏拉進屏障,壓低聲音把縣城有關肖瘦田的謠傳告訴了他,他似乎絲毫不驚訝,抵抗地說:"姐,難道像你這樣的人也會相信那些謠傳嗎?"
還沒等我再說話,羅敏已經轉身離開了。我從那一刻開始就感到了羅敏的抵抗,他雖然回家來住,卻時刻在用自己的身心抵抗著我們的聲音。他已經不再是15歲時那個坐在小小閣樓上傾聽著鄧麗君歌曲的那個目光游移不定的縣城少年了。
縣城的謠傳阻礙不了他與好友肖瘦田的交往,盡管肖瘦田是一個無業的游民。不僅如此,他還幫助肖瘦田在廣場文化宮旁邊開了一家小小的茶館,所有證件都是羅敏親自去辦的,這是一家懷舊的茶館,裡面用鏡框掛著鄧麗君的影像,從這家茶館開業的那天,出入於茶館的男女都是曾經傾聽過鄧麗君歌曲成長的一代人。
在這座茶館,我見到了李路,他已經辭職出來了,買了一輛貨車做木材生意。我見到他時,他正跟一個很年輕的小姐坐在茶館一角喝茶。"小姐"這個稱呼在八十年代末期就已經開始在縣城流行,縣城人已經很自然地習慣把年輕女孩子稱為小姐。李路見到我後就走到我身邊,我到茶館去只是去看一看懷舊茶館的經營情況,我後來才知道這座懷舊茶館是羅敏與肖瘦田合伙經營的。他們從銀行貸款,抵壓財產是兩家的房屋。所以,它牽及到了我們家的房屋,這座房屋雖然已經很舊,卻是爺爺留給父親和母親的遺產,很多年前,這座房屋曾經翻修過。
李路走到我身邊問我寫什麼書沒有,我說正在寫,不知不覺地我已經變成了小縣城謠傳中的一個寫作的女人,也許有些雜志刊發了我作品的緣故,引起了縣城讀書人的注意,正因為如此,我的母親終於可以接受我失業的狀況,可以讓我在家裡中把寫作當成一種職業。
李路的目光顯得有些曖昧,我回避著他的目光,他就低聲說:"你總是想離我的生活遠去是嗎?你總是想避開我,這是為什麼?"茶館的音箱中正在反復地放著鄧麗君的老歌曲,李路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濕潤,他告訴我說他這一生中最珍貴和幸福的時光,就是在他從前的油毛氈宿捨裡同我共同聽鄧麗君的歌曲的時刻。他的回憶正在很恍惚地飄蕩而起的時候,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女人突然站在他身邊冷笑了一下說:"李路,我終於找到你了,別人說我還不相信,今天你還想抵賴嗎?"李路回過頭看了穿工裝衣的女人一眼說:"你想要怎麼樣,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跟我回家,否則,我會在這裡大喊大叫"女人走近我身邊冷笑道:"你就是李路的初戀情人,我知道,你就是他的老情人,直到如今,李路死活也要保存你送給他的照片你為什麼這麼大年齡還不嫁人總是想方設法地纏住我們李路呢?"我剛想解釋,李路就說:"別理她,你用不著向她這種女人解釋什麼"李路的話還沒說完,女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嚎叫起來,難道這就是李路當年娶的那名修理工嗎?難道李路現在就跟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嗎?
在李路的暗示下我先離開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以後的整整一個多月,縣城都在謠傳著在懷舊茶館我和李路約會被他妻子發現的事情。在謠傳中,我,羅修變成了一名第三者,在很多前,因為我太追求時髦、摩登,看不起貨車駕駛員李路,而現在,我又成為了第三者,正在破壞著李路的婚姻生活。
幸好我的母親沒有聽見這種謠傳,自從她退休之後,她的世界變小了,所以,謠傳很不容易像風一樣吹到她耳朵裡。我的姐姐聽到了這種謠傳,她把我叫到門外去,問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我的姐姐羅果最討厭破壞別人婚姻生活的第三者,所以,她想糾正我的生活。她勸誡我說:"第三者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人,你為什麼偏要做第三者呢?我一直不明白,當年你為什麼不願意嫁給李路,而現在又去糾纏別人"
所有這一切都需要嘴去解釋,而我為什麼非要去解釋呢?有些時候,沉默的力量就像石頭,縣城山岡上的那些堅硬的石頭,它遍布在縣城的公墓的一側,我的父親如今就埋葬在公眾的墓地上,直到如今,父親臨終前出現在病房的張阿姨依然對於母親是一個謎,也許對我也同樣是一個謎。而這些都仿佛被堅硬的石頭所覆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