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12章
    我用手臂碰了碰姐姐,姐姐回轉身來順著我目光看上去,她顯然已經看見了我所看見的場景:張羊正用全部身心摟著他舞伴,在舞廳中旋轉著。姐姐正悄然地從包裡掏出照相機,當張羊摟著那個女人旋轉到我們視線之內時,我能感覺到我姐姐全身的顫抖,他終於達到了目的:證據就活生生地在眼前,難道這就是我姐姐在對婚姻的抗爭中尋找到的結果嗎?

    照相機卡嚓一聲,閃光燈閃爍了一下,儘管如此,周圍的人們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姐姐手中那個照相機,所以,姐姐又連續按響了一陣快門,然後把相機裝進包裡,拉上我出了歌舞廳。當我們站在夜色瀰漫的郊外時,姐姐絕望地說:"我終於尋找到了證據,張羊一直說我根本就沒有證據,我今天就讓他看一看我們的證據。"

    姐姐一定要連夜讓哥哥把照片衝出來。所以,我們又來到了照相館。此刻夜已經深了哥哥的房間裡的女人已經走了。那天晚上,我們守候在洗像室裡,我依稀又嗅到了不久之前嗅到過的那種肉慾的味道。而此刻,這味道也蕩然無存,哥哥的私奔失敗過的那個有夫之婦已經跟她丈夫過著正常的生活。很多東西都像味道一樣忽兒飄來,忽兒被風吹走。

    在下半夜,當我開始打困時,照片沖洗出來了。張羊正摟著一個女子在旋轉。好幾幅圖片都重複了同樣的場景。姐姐抓住那些圖片,靠近燈光,似乎想在這些圖片上尋找到語詞。而她的喉結卻被噎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猛然間,我看見了兩行清亮的淚水沿著姐姐的面孔往下滴。我勸姐姐說:"讓我們銷毀這些圖片吧?"姐姐猛然地把圖片收進了包裡說:"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圖片對我有多重要嗎?"

    天已近拂曉,我們在照相館樓下分了手,我注視著姐姐的背影離去,她突然間又變成了一頭憤怒的獅子,她想幹什麼?我猛然追上她,我對她說:"男人在歌舞廳跟女人跳舞並不能說明什麼的。"姐姐的臉上一陣扭曲,她嘲笑著說:"你們都是一樣的貨色"她說完就像一頭獅子朝前撲動而去。

    貨色,同類貨色意味著什麼呢?第二天,我姐姐同我姐夫張羊發生了一場婚姻的戰爭,我姐姐把那些圖片攤開在張羊面前,並威脅他說:"如果照此下去,我就到單位告發你。"張羊從姐姐手中奪過那些圖片低聲哀求道:"快,你必須盡快撕碎它,如果你不撕碎它,我們就到法院去離婚"這是一種選擇。我姐姐不得不撕碎了那些圖片,那些證據消失了,姐姐對我說張羊已保證不再到歌舞廳去跳舞,她好像勝利了,把這些細節告訴了我。

    哥哥決定跟開髮廊的小姐結婚。母親卻執意要讓哥哥多瞭解這個從四川來的小姐。哥哥說他已經瞭解得夠多了,戀愛已經談了很長時間了。母親卻讓我陪同她在一個黃昏潛入了四川小姐開的髮廊,那正是髮廊最忙碌的時候,髮廊裡站著三個小姐正在幫助三個男人理髮,我和母親就坐在一則,母親低聲問我哥哥相中的女孩到底是誰?我也搖了搖頭,因為我只是很朦朧地見過哥哥的女朋友,而且是背影,長髮披在肩上的背影。對,現在我想起來了,我肯定哥哥的女朋友肩上披著一頭長髮,而三個女孩子都剪著短髮,並沒有一個肩披長髮的女孩子。

    從裡屋的簾子裡突然走出來一個女人,她並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樣年輕,她好像佈滿了滄桑,我看見了她肩上披著長髮,她手裡夾著一根香煙,打了一個懶懶洋洋的哈欠。我想,她可能就是哥哥的女朋友了吧。我走上前去介紹了哥哥和我的關係,她頓然笑了笑說:"哦,你就是羅修啊。"我又把母親介紹給她,她熱情地把我們邀請到裡屋,簾子被她用手掀開的那一剎那我嗅到了一股嗆人的煙味。我還看見煙灰缸裡塞滿了不下十個煙蒂。

    我完全想像不到我哥哥的女朋友會吸煙,這在縣城是先例,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女人的手指間夾著香煙。我發現母親頓然變了臉色,她顯然比我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與眾不同的形象。我知道母親無法容納一個年輕女子手裡夾著香煙的,母親更無法容忍的是這個手裡夾著香煙的女人竟然是她兒子的女朋友。

    母親拉起我的手說:"羅修,我們離開吧。"我說:"再坐一會兒,既然來了,我們就坐一坐吧。"女子給我們沏了兩杯果茶,她很健談,她來自四川一座貧困的小縣城。她離開縣城已經有很多年時間了。她在好幾座縣城開過髮廊,最後輾轉到了我們這座縣城開髮廊,然後認識了我哥哥,所以,她已經決定就在這座縣城永遠地居住下來,她一邊說一邊將煙灰彈在煙灰缸裡,姿態熟稔,像男人吸煙一樣,看得出來,她已經有很長時間的吸煙史了。

    母親不吭聲,看著她的手指,又看了看她的大腿,她穿了一條迷人的短裙,修長的大腿暴露著。也許因為感覺到了母親的目光,她很巧妙地拉了拉擺裙的下擺。在這個簡短的時間裡,我似乎已經瞭解了她的一些歷史,我想,母親好像不高興,那就告辭好了。

    她站在門口目送著我們,母親生硬地拉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到家以後,母親說:"你哥哥怎麼會交了這麼一個女朋友,你哥哥就是德性不好,第一次交女友是一個有夫之婦,還要帶著那個女人私奔,幸好那個女人的丈夫截住了他們,不過這件事情已經弄得滿城風雨了。所以,再也沒有別的女人會看上你哥哥了,你哥哥才去找這樣的外地女人你瞧她那個模樣,不知道廉恥,也不知道天高地厚"聽了一番話以後,我就知道母親是不會同意哥哥跟這個女人結婚的。果然哥哥回家以後,母親就耐心地勸誡哥哥一定要果斷地離開那個女人,母親說從她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她就不喜歡她,她從心理上根本就無法讓我哥哥和這個女人結婚。

    哥哥沉默地反抗著,我哥哥從來不大聲地反抗,他就像縣城的沉悶氣息一樣,總是一聲不吭地反抗著。哥哥私下對我說:"如果母親真的要反對婚姻的話,他就不舉行婚宴了,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他永遠都是一個固執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個充滿自己世界觀的男人,他似乎從不馴服於別人的籠罩,母親試圖籠罩著哥哥,但根本沒有用。

    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母親給哥哥帶回來一個印刷廠的女子,她好像只有18歲的樣子,臉就像蘋果一樣圓,也像蘋果般粉紅。那天晚上恰好哥哥回家很早,他上樓去了,哥哥雖然住在照相館裡去了,但是他的房間還為他保留著。

    母親讓我上樓把哥哥叫下來,起初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上樓了。哥哥被我叫下來,母親就笑吟吟地把哥哥介紹給了那個女工人,並把女子也介紹給哥哥。哥哥呆了不到三分鐘就回樓上去了,半個小時以後,母親把那個女工人送走了,然後站在哥哥門口敲門。

    哥哥還是把門打開了,母親問哥哥那個女子怎麼樣?哥哥搖了搖頭說,不怎麼樣。母親說她是正規人家的女子,父母是印刷廠的老工人了,本份老實,父親還是老黨員。哥哥說他不感興趣就不感興趣。母親說你可以慢慢地跟她交往交往,哥哥哼了一聲,不知道是同意還是牴觸。

    一個多月以後,哥哥通知我到一家小餐館去,他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從哥哥的語氣之中感覺到一些事情即將發生了。我一到小餐館,哥哥穿著一身西裝,典型的上海裁縫縫製的西裝,目前已經開始在縣城流行開去,哥哥的女朋友坐在對面,她今天穿一套紅色的套裙,並且還化了妝。

    就在這家小餐館,我成為了哥哥和她女朋友的秘密的證婚人。這一年我22歲,從哥哥宣佈他與女朋友結婚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身不由己地成為了他們惟一的證婚人。並把他們從餐館送到他們照相館的單身宿舍的婚房中去。那間只有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裡洋溢著一種新婚之夜的喜悅,我們剛進婚房,新娘就點燃了一支香煙,在餐桌上她就不停地吸著香煙,她好像已經離不開手裡夾著的香煙,而且哥哥早已經接受了她的香煙。

    哥哥私下成婚的事情使母親大吃一驚,她突然頭暈目眩,倒在地上,我和弟弟不得不把母親送到縣醫院病房裡。哥哥帶著她的新娘來了,他們守護在醫院的病房裡,一步不離地守護著母親。母親睜開眼睛看見了他們,就這樣,她不得不接受了她兒子的婚姻,儘管她不願意。

    咖啡商人從廣東回來的那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取出一支香煙,我從對面的雜貨鋪買回了一盒香煙,這似乎是另一種時髦,自從看見我哥哥的女友吸香煙的那一個時刻,我同母親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我看到的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時髦,而我母親看到的卻像瘟疫般的煙霧。所以,我可以接受吸香煙的姿態,而我母親卻不可能接受。這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所認知的世界,不久以後,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我想模擬這種時髦,我看著櫃檯上的一包包香煙,終於,我買回一盒香煙,我剛剛啟開煙盒,一個男人從辦公室突然走了進來。

    咖啡商人,微笑著站在我的旁邊,他走上前來輕輕地摟住了我。此刻,恰好從辦公室門口走過一個人,所以,我閃開了手臂,儘管如此,這個擁抱還是被別人看見了,並且很快成為了一個謠傳:我,一個防疫站的打字員,竟然恬不知恥地在上班時間與男人在辦公室裡公開地擁抱。

    我不知道從辦公室門口經過的那個人是誰?只有這個人會編織這種謠言。當單位領導再一次找我談話時,我知道一定與謠傳有關係。我敲開了領導的門,領導讓我把門關上,我就掩上了門,站在門後。領導說:"羅修,你怎麼離我那麼遠,走近一點吧!我今天是想核對一個謠傳,你有沒有在辦公室和一個男人擁抱過,如果沒有的話,我會為你闢謠的,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他一邊說一邊走上前來,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繼續說:"羅修,你必須講真話,我需要你坦誠地面對我,我並不相信謠傳,因為我不相信你竟然會有那麼大的膽量與男人在辦公室擁抱"

    領導的話說完了,現在,他已經翹起二郎腿等待著我回答。我突然低聲說:"不錯,那是真的,我的男朋友回來了,我們好久不見面了,所以,我們就那樣輕輕地擁抱了一下"領導睜大雙眼看著我說:"這可能嗎?這是你羅修應該做的事情嗎,你真是太不像話了,你讓我如何去保護你?"傳來了敲門聲,一個同事前來匯報工作,所以,我可以趁機離開了。

    不管怎麼樣,我在縣城最為等待的男人回到了我身邊。在旅館裡一切又像從前一樣發生了,咖啡商人好像從不跟我講述他離開我回老家的事情,當然,他給我帶來了一包衣服,他好像對我吸上香煙並不感到詫異,當我們坐在旅館裡吸著香煙時,煙霧瀰漫著我們的視線我好像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種不可預測的東西。當我在辦公室聽見領導要我寫一份檢查時,我沒有吭聲,然而,三天以後我卻呈現上了一份辭職書,還沒等領導開口說話,我已經離開了防疫站。

    啟開了一盒香煙之後,我才發現我並不喜歡這種氣息,尤其香煙讓我不停地咳嗽,這種趕時髦讓我得了一次短暫的肺炎,不過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吸煙並不適合我,我從醫院治癒好肺炎以後,很快就戒煙了。在很長時間裡,我成了一個失業人員,我曾渴望咖啡商人會帶我離開縣城,然而,每當他離開縣城時,他總有充分的理由說服我要留下來,人應該首先學會等待時機。我好像很聽話,沒有違抗他的意志,在失業的日子裡,我閒遊了一些日子,很短暫,我就無法忍受別人歧視我的目光:在他們眼裡,包括在我母親眼裡,我都變成了一個游手好閒者,而且這是我自甘墮落的結果,我應該受到懲罰。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有關對我的詆毀比任何一次謠傳都更激烈一些:誰讓我在辦公室與一個外省男人敞開門公開地擁抱呢?我無法解釋那次短暫的擁抱,而且我也不想解釋我為什麼這樣做。在謠傳中,我是被單位開除公職的,誰都不知道是我自己辭職的。而這種念頭已經在我生活中蓄謀已久了,它就像一場陰謀一樣等待了我很長時間。

    咖啡商人離開以後,我又經歷了漫長的等待期,我選擇了寫作,有一段時間,我藏在臥室,它突然變成了我嘗試另一種生命旅程的方式,我拉上窗簾,不知道為什麼,我渴望寫作大概已經有很長時間了,認真地追憶起來,有這樣三個階段我都在渴望著寫作:第一個階段是我和李路約會的時刻,在散發著油毛氈簡易房的熱氣之中,我坐在錄音機旁邊,傾聽著鄧麗麗君的歌曲,而當我偶然間把頭探出窗外時,我會看見李路穿著三角短褲的身軀,當他站在高高的自來水籠頭下面時,我聽見了水聲嘩嘩流淌在他身上,我產生了情慾,而我又抑制住了它,情慾之花是燦爛的。在以後的某一個時刻,我想寫出這種情慾的壓抑性;第二個階段是我的哥哥羅華帶著那個有夫之婦私奔失敗之後的那些日子,走到縣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聽到這種謠傳,它從柵欄和風化的醃肉串中向我逼視,後來,它就是謠傳中活生生的現實,所以,在這個時刻,我渴望著寫作;第三個階段就是此刻,當我百無聊賴地像幽靈般穿梭於縣城時,當與我有關的謠傳終於經歷了時間開始平息下去以後,我開始渴望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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