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我盯著他的鞋就說:"看什麼,我的腳有什麼好看的,我今天找你談話是因為你的生活已經越軌,單位的人乃至縣城的人都在紛紛揚揚地傳說你經常到舞廳去伴舞,不僅僅如此,你好像還到旅館去你到旅館幹什麼呀,你能說清楚嗎?"他突然伸過手來拉了拉我的手說:"當然,我也會保護你的,但你必須跟我說清楚,如果說清楚就沒事了,如果說不清當然會有事"我突然在領導眼裡看到一種奇怪的神情,一種讓我感到害怕或噁心的神情,他離我已經很遠,他好像在盯著我的乳溝,我繞開了他。他的神色變了:"羅修,如果你不跟我說清楚,你在單位是無法再呆下去的"我拉開門走出了領導的辦公室,自從我與李路分手以後,有關我的種種謠傳已經不再是一條桔紅色喇叭褲和一雙高跟鞋的謠傳,這種性質完全變了,在謠傳中我變成了一個舞女,總之,一旦我出現在舞廳,我就是舞女;而我一旦出現在旅館,我就是妓女。當然種種謠傳都只可能在私下傳播,為此,我希望咖啡商人能帶上我離開縣城。
然而,他還是先離開了,他回一趟廣東,然後再來接我離開,我和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去舞廳了。也許我們再也不用去舞廳跳優美的華爾茲舞了,也許旅館已經成為了我們的約會的地點。我記得很清楚,我是在李路與那個修理工結婚的那天成為咖啡商人的情人的。那個時刻,我就是想尋找到一個影子來代替李路,我後來已經發現了,李路在他單身的油毛氈房間裡一邊聽鄧麗君的歌,一邊談戀愛的時光,也許是我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
李路結婚的晚上明月高懸著,因為離中秋節已經很近了。所以明月就像一輪圓盤高高地懸掛在天空上。咖啡商人走近我,我嗅到了氣息,男人們氣息各不相同,總之,我再也嗅不到李路工裝衣褲上的油漬味了。咖啡商人身上有一種香煙味道,他吸煙好像很厲害,他孤獨的時候就會吸煙,他說他已經離家很長時間,他走近我慢慢地解開了我的衣扣,他說他在舞廳中跳舞時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個時刻降臨的,他說他剛開始邀請我去跳舞時並沒有幻想過我的肉體,然而時間長了,當他一次又一次和我跳著華爾茲時,他就開始想要我了。
明月懸掛在窗口,我初戀男友和一個修理工結婚了,那個夜晚,也正是我將身體獻給一個男人的時刻,這種對抗是我的青春期犯下的一個嚴重的錯誤,還是我青春期締結出的另一種傷懷之花?總之,當我脫光衣服躺在咖啡商人的旁邊閉上雙眼的時候,我總是會看見李路開著時髦的波蘭大貨車從城郊之路帶我第一次去省城的場景;我會想起並浮現出李路穿著三角短褲,站在客運站單身宿舍外的一排水龍頭下面沖涼時的情節,每當他沖涼回來的時候,我就會從空氣中嗅到一個男人的體味,它使我肉體的慾望一點點地,無法抗拒地,猶如磁鐵發出的磁力;我想起了獨自一個人躺在離緬甸很近的那座小鎮墮胎的場景,那時,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對自由如此的渴望;我還想起了那個水果商人,當我奔向省城時,甚至想見到他,而他為什麼那麼快就已經忘記了我。
縣城旅館朝南的客房裡,我呈現出了肉體,我呈現出了迷惘和青春期的錯誤;從這個時刻開始,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乘著時髦的波蘭大貨車跟隨那個皮膚黝黑的李路去省城了;我知道李路的婚房再也不會屬於我了,我再也不會趁著黃昏的朦朧前去與李路約會了。
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包圍著我。每當我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時,他們總要議論我,因而,有一天上午,我把一份已經寫好的辭職書呈現在領導面前,這個穿著黃色皮鞋的男人,頭髮在這麼快的時光之中全部禿頂,他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想好了,你真要離開嗎?我說過,我可以保護你的"我看見了他淫慾的目光,我走出了辦公室,走出防疫站,我奔向旅館,他正在等我,他曾經答應我要帶我離開縣城的,所以我辭職了。
香煙在他手指上正在燃燒,他顯得很困惑地看著我,告訴我一個意想不到的決定:他不想在這一次帶我離開縣城了,因為他還是想先回家,家裡有老婆和一個孩子,雖然他跟老婆已經沒有多少感情,他還是不想讓我出現在他老婆的面前。他這樣一說話,我的頭頓時失去了平衡,我的身體彷彿成了一隻嗡嗡轉動的蜂箱,無以計數的蜜蜂正在蜇痛我的身體。我低聲說:"你怎麼能把這樣重大的事,把你有老婆的事情在事先隱瞞?你怎麼能隱瞞住這樣的現實"我的淚水像晶瑩的露珠順著他的領帶流下來。
我跑出了旅館,一個強有力的現實需要我去糾正和猛力地抓住,我拚命地奔跑,用我一生最快的速度,因為我已經預感到防疫站的領導的手仍然在抓住我的那份辭職書。我一定要收回那份辭職書,我的那雙高跟鞋就在我跑進縣防疫站的大門口突然折斷了,然而,我已經到達了終點站。我進了領導的辦公室,正像我預感的一樣,我在一個半小時前呈現出的辭職書正放在他的面前。
我氣喘吁吁地走近書桌,用手抓住那份辭職書說道:"我不想辭職了。"我看到領導在笑,在別的任何場所都看不見的笑。我也對他笑了笑,我終於收回了辭職書,因為我在那一刻需要它,我知道如果咖啡商人不帶我離開縣城的話,我必須收回我的辭職書。
從一個極端進入另一個極端;我的人生在縣城的圍欄之中,在護城河水的清澈流動之中開始經歷一切生命中必須歷經的過程。咖啡商人離開我的時候,我仍然帶著一種隱隱的期待,我希望他不久之後返回縣城時,憑著一個可靠的理由就可以帶上我離開縣城。
沉濡在縣城絲絲縷縷氣息中,咖啡商人離開以後,在謠傳之中我似乎被一個男人拋棄了。有關我的謠傳進入了高潮之後必將落下去。我終於被拋在一片沒有波浪的平地上,就在這個時刻,有關我姐姐的故事又開始了。自從姐姐成婚以後,她彷彿嫁到了一個遙遠的世界去,當她回到娘家時,往往是我出門約會的時候,這種時間的差異使得我和姐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和交流。
姐姐已經做了母親,當孩子已經牙牙學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婚姻生活開始出現了問題。我是在一個黃昏匆忙與姐姐相遇的,當時,我無聊地散步,而姐姐呢,卻正巧在搜尋找著姐夫張羊的痕跡。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縣城的歌舞廳已經倍增,姐姐對我說張羊經常到舞廳,她正在出入著縣城的每一家舞廳想把張羊叫回家。
我截住了姐姐對她說:"張羊進舞廳並沒有什麼錯誤。"張羊已經從那個小鎮調到了工商局當一個小科長,這正是姐姐很多年前的願望,她總希望張羊離她近一些,遠和近完全是兩回事,就像朦朧和清澈是兩種像一樣。張羊終於調回了縣城,近距離可以讓姐姐看張羊更為清晰一些,姐姐埋怨著舞廳,她把一切怒氣都發洩在舞廳上。她說:"一個男人進了舞廳就變壞了,在舞廳時的壞女人又那麼多。"我的姐姐大概沒有聽說我的謠傳,也許她是故意這樣說,以此嘲弄我。
不管怎麼樣,那天黃昏,我還是阻止了她去找張羊,在我看來,舞廳並不會教會男人變壞。然而,我卻怎麼也解釋不清這個道理。我姐姐在我的勸阻下回家了,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姐姐再一次面臨著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危機。而在我回家的路上,在一條胡同裡,我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就是張羊,他正背靠著牆壁,而他的面前,站著一個看不清楚面孔的女人。我屏住呼吸,繞開了這個場景。
縣城郊外的一家歌舞廳早就已經開業了。娛樂對於一座縣城來說無疑是一種沉醉劑,我們從看電影開始,後來又迷戀上了錄音機和鄧麗君的歌曲。當舞廳來到縣城時,它似乎喚醒了我們身體的一些沉睡已久的姿態。首先,它讓我們感受到了旋律以及身體可以在旋律中舞動的另一種可能性。我想,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我們之所以迷戀電影,是因為我們迷戀發生在我們世界中的被忽視了的悲劇和喜劇;我們之所以迷戀鄧麗君的歌曲,是因為它使我們產生了抒情的幻想;我們之所迷戀舞廳,則是我們沉悶已久的小縣城生活需要旋律與身體結合在一起。
咖啡商人教會了我跳華爾茲舞,自他離開之後,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上舞廳了。郊外的歌舞廳開業以後,有半個多月,我聽說歌舞廳很熱鬧,很多守舊的縣城人都跳舞去了。我的姐姐就在這個時期對張羊的疑竇叢生的情緒越來越深,以致於她在一個黃昏找到我,讓我一定要陪她到歌舞廳去,我問她上哪一家歌舞廳,她迷惘地說:"我聽說張羊不斷地換舞廳,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在哪一家舞廳跳舞。"
我勸姐姐說,用不著去歌舞廳找張羊,可以直接與他談一談,姐姐垂下眼皮說:"張羊本性難改,我真後悔沒能拍下張羊與那個女人通姦的場景"我突然想起了姐姐和張羊在桃花叢中的幸福合影。
我對姐姐說:"你不是跟張羊合拍了一組很幸福的照片了嗎?"她苦笑了一下說:"幸福?那是一場騙局,他怕我跟他吵鬧,所以,及時地製造了一場騙局,帶著我到桃花林中拍了一組照片當時我確實沉浸在這種幸福之中了"我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不:當姐姐在小鎮捉到張羊和一個女人通姦時的場景,張羊作為一個男人擁抱住了姐姐,我親眼目睹過他們的擁抱。這也體現了張羊作為一個男人的狡黠,因為只有擁抱住姐姐,才可以制止姐姐的叫喊,只有與姐姐深入到桃花叢中去留影,才能顯現他和姐姐戀愛是幸福的。
那幅圖片中的張羊和姐姐微笑著,又甜蜜又幸福,這很快就奠定了他們婚姻的道路。目前,姐姐的婚姻生活又失去了平衡器。所以,她正在尋找張羊跳舞的旋律。我想,姐姐那無奈的目光實在可憐;如果不到舞廳去尋找張羊,姐姐也許長時期都會焦慮不安地生活著。憑著我對舞廳的瞭解,我可以帶領姐姐到舞廳去,與我相比,姐姐的生活就太沉滯了,她除了喜歡打扮之外,從來不進舞廳,她根本對舞廳不感興趣,因為當舞廳來到縣城時,我的姐姐羅果已經成了張羊的妻子。已經懷孕生孩子,已經在小縣城的舊模式中跳著屬於她自己的舞蹈。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華爾茲,也不知道什麼叫慢三步,更不知道激情燃燒的探戈了。
此刻,我已經決定帶她到歌舞廳去,我想像張羊那樣喜歡女人的男人,準確地說,像張羊這樣好色的男人如果到歌舞廳去跳舞的話,一定會有自己的舞伴。姐姐問我需不需要到哥哥的照相館取照相機,我說用得著嗎?姐姐說如果沒有證據,你姐夫是不肯承認的。
姐姐一定要拉上我到照相館去取照相機,我不斷地說用不著,我說道:"如果你的婚姻有問題的話,照相機是無法拯救你的婚姻的。"姐姐愣了一下說:"沒有照相機,就沒有證據。"我沒有想到姐姐在這樣一個時刻是如此地固執。我們來到了照相館,哥哥現在不住家裡,已經搬到照相館的單身宿舍去住了。
我們敲開了哥哥的門,一個女人坐在哥哥的單人床上望著我們,那個女人滿臉淚水。哥哥臉上好像也是一臉烏雲,很顯然在我們敲門之前,房間裡發生了什麼。我知道這個女子就是照相館對面開髮廊的小姐。我們帶走了照相機,姐姐問我這個女子是誰?我搖了搖頭。我不能十分準確地回答姐姐,就像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一樣。
姐姐把照相機藏在包裡,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們奔赴的那座小鎮,那時候的姐姐懷著一種母獅般的激情撲向前,似乎在她體內洋溢著仇恨又洋溢著愛。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使姐姐充滿了勇往直前的力量。而被這力量所掩飾的是一種虛弱。
我們都竭盡全力地掩飾住虛弱,因為我們不敢暴露我們身體中最真實的情感。我的姐奶包裡挎著照相機又重複了很久以前的場景,想把她幸福的圖像緊緊抓住,想否定那些不幸福的理由。我帶她來到了城郊的那條歌舞廳,我們坐在一個角隅,姐姐面對著牆壁,她好像很害怕別人會看見她的臉,她很害怕自己的臉暴露在人們的面前,在她的意識深處好像進歌舞廳的人都是靈魂不正常的人。
我們在守候。我陪同我的姐姐坐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守候著,不是守候自己靈魂的出口和入口,我們只是守候一個男人,我姐夫的靈魂會不會到歌舞廳來遊蕩。四十分鐘過去了,我看見張羊走進了歌舞廳,那正是歌舞廳的燈光變得越來越暗淡的時候,我當然熟悉這種暗淡,它是一種商業的需要,在這種燈光的掩飾下,更多的人不害怕別人的目光盯著自身,所以,有更多的人來往於歌舞廳之間。不僅僅需要它的旋律,也需要在這旋律之間越來越暗淡的燈光。
於是,坐著觀候的人們開始走向舞池,我一直盯著張羊,他終於邀請一個女人跳舞了,我知道這位小姐,她好像才是真正的伴舞者,她操著四川口音,白天睡覺,晚上到各家歌舞廳伴舞。所以,她穿得很露,領口敞開著,我看見了她白皙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