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似乎又看見了李路的那本像冊,那裡面放著他小學到技校的所有照片。除我的那張照片之外,都是他自己的以及他同別人的合影。我作為他的未婚妻進入了他的個人影集,以致於他的同事們都分享到這種快樂。而此刻,我已經在漫長地假睡之中來到了省城。這是我第二次出現在省城,告別了貨車司機,我就搭上了一輛三輪車,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除了公交車之外的交通工具,大量的三輪車候在馬路上,人一靠近,車伕就會熱情地問你到哪裡。我掏出那張明片給車伕看了看,這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車伕,操著四川口音,這種口音已經湧進了縣城,所以絲毫不陌生,大量的四川人就像蜘蛛一樣在一個國家的大中小城鎮編織著他們的生活,車伕對這座省城的瞭解使我驚訝,四十分鐘以後,他已經蹬著三輪車將我送到了民通巷八十號,這就是姚傑的明片上的住址。
我望著那門牌號,這是一座舊式的老房子,看上去快要坍塌了,我突然看見了拆遷兩個字,仰起頭來,我看見了懸掛著的一塊牌子上寫著兩個更大的字:拆遷!看來這片房屋都要被拆遷了,我應該到哪裡去尋找姚傑呢?穿出了小巷以後,我就看見了一座郵局,依然得排隊打電話,我一邊排隊一邊回憶著在靠近緬甸的那座小鎮裡,我所認識的姚傑和他吹奏出的口琴聲
電話通了,我對著電話使勁地說道:"你是姚傑嗎?"對方問我是誰,我說我是羅修,對方說你打錯了電話,我不認識你。說完就將電話掛斷了。我又一次撥通了電話,我說我叫羅修,你不記得我了嗎?在那座靠近緬甸的小鎮,在旅館裡,你給我吹奏過口琴你對我說讓我到省城後去找你的對方開始說話了:"哦,靠近緬甸的小鎮,這樣的小鎮可多啦,吹口琴我住進旅館都吹口琴,你到底是誰啊?"電話斷了。後面排隊的人開始催促我不能總是一個人佔用電話,我只好放下電話,付了電話費,走出了郵電所。我不能相信,姚傑那麼快就把我忘記了,我麻木地走著,打一次電話要費如此大的勁,然而,姚傑為什麼就想不起我到底是誰呢?
暮色為什麼這樣快地來臨了呢?我想我應該到父親那裡住下來,朝陽旅館好像靠近一條河,好像又靠近一個廣場,總之我記不清楚了,就像姚傑記不清我一樣。我不得不搭上一輛三輪車,這種交通工具簡直到處都是,只要你一召喚,它就會迎候著你的目光而來。
三輪車伕把我拉到了父親所在的朝陽旅館,父親好像在打電話,那是朝陽旅館公用的一台電話機,我悄然走近父親的身邊,父親驚訝地對著電話說:"哦,羅修來了,羅修到旅館來了,我們用不著登尋人啟事了。"父親告訴我說,母親急壞了,找遍了整座縣城,也沒有找到我,讓我到省城的報紙去登尋人啟事呢。我感到荒謬無比,我已經出門三天了,在這三天時間裡,我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母親和家人在家裡的感受呢?正說著,兒童醫院的張阿姨匆匆地進了旅館,父親把我失蹤的消息已經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張阿姨。
在以後時間裡,父親和張阿姨試圖通過與我的對話知道我為什麼出走的原因。我把這一切說得很簡單,我沒有跟他們講述那間婚房,我什麼都沒有講,我說我只是想到省城看看而已。這樣一來他們就放心了。我看著張阿姨,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她真嫵媚。
第二天,父親去給我買早點時,我就站在旅館裡的那台公用電話機前給那個叫姚傑的人打電話。他好像在捂著被子睡覺,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所驚醒似的,大聲地責問我到底是不是瘋了,這麼早給他打電話,而且還打錯了電話。電話被強行掛斷了,我抬起頭來,父親買早點回來了,問我這麼早給誰打電話。
我搖了搖頭。不久以後,張阿姨也來了,她帶著我去了省百貨公司,給我買了一堆衣服,當天晚上,我在我父親的安排下搭上了一輛回縣城的貨車。就這樣,我的出走之謎就像哥哥的私奔道路一樣受挫,沒有什麼結果。我回到小鎮,我母親見到我就來安撫我出走的靈魂,在她看來,我一定是失了魂才出走的。而我呢,百思不解的是姚傑為什麼如此快就想不起我來了。然而,他的形象和口琴聲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因而我依然保持了那張明片。
我的出走類似哥哥的私奔之謎一樣沒有結果和答案,從這一刻開始,我就像影子般緊貼著李路,既不抗婚,也不同他策劃著未來的道路。這就是我在小縣城最迷惘的時期,直至縣城出現了第一家舞廳。那種好奇心驅使著我,在李路的慫恿之下我們進了舞廳,李路告訴我說在省城他去過舞廳,我問他跟誰跳舞。他說當然只可能跟陌生人跳,在省城的舞廳是沒有熟悉人的。於是,我就想像著李路在省城的舞廳中跟陌生人跳舞的場景。我好像通過這種現象瞭解了李路的另一種生活。
李路的舞跳得很好,我奇怪他是什麼時候學會跳舞的,他告訴我,有一次在省城無聊的時候他就進了舞廳,然後在陌生舞伴的帶領下學會了跳舞。他這樣一說,我感覺到了一種隱隱的嫉妒,我還是頭一次感覺到這種不好受的滋味。
舞廳開業時,跳舞的人很少,我和李路是少數人之一,是李路教會了我跳舞,當他攜手教我跳舞時,很多人在看,看的人比跳舞的要多得多。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另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就像最初我們穿上喇叭褲和高跟鞋所引起人的非議一樣。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李路的未婚妻,所以,我們在舞廳開始作為縣城第一批跳舞的人赫然地出現在舞廳時,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非議。漸漸地,我感覺到別的人也進了舞廳,比如,我的哥哥羅華帶著那個開髮廊的小姐也進了舞廳。
李路不在的時候,每到週末時,我的腳會不由自住地踱向舞廳,它畢竟是縣城除了電影院之外的第二個娛樂場所。而且它就在電影院對面,李路不在的時候,我自然就沒有舞伴,起初我在舞廳外面散步,我總是在想像著李路在省城的舞廳中央與陌生的女人跳舞的場景。它就像一種圖像不停地幻變著,直到有一天傍晚,一個陌生的人走近我,問想不想陪他到舞廳跳舞。
他陌生極了:穿著西裝,顏色是咖啡色的,那個時代,穿西裝的人很少,土生土長的縣城人幾乎都沒有人穿上西裝;所以,我能判斷他不是本地人,其次是他的聲音,他好像是廣東人,說著廣東普通話,他三十歲左右,顯得彬彬有禮,一開口就叫我小姐。我被這種陌生的稱呼激盪著,感覺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陌生,就像那個黃昏電影院正在上映一場電影般散發出陌生的懸念。所以,我在那個黃昏同他走進了舞廳。
他會跳所有的舞步,而且他的華爾茲跳得非常好,李路恰恰不會跳華樂茲,所以,當他開始教我跳華爾茲時,旁邊正在學跳舞的舞伴紛紛退出了舞池,因為我們的旋轉彷彿圓形的波濤已經湧上岸來,又像黑夜中的蝙蝠在盡情地飛翔著。幾個晚上我就成為了他跳華爾茲的最好的舞伴,然而,我卻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我們好像就是舞伴而已,出了舞廳,我們就散場了。
有關我與這個陌生人在舞廳跳華爾茲舞的流言很快就傳開了。在流言中我成為了每天晚上在舞廳陪同陌生人跳舞的舞伴,我通過做舞伴而賺錢等。首先是單位領導私下找我談話,他的頭髮好像又少了一些,他依然穿著那雙洗得發白的黃膠鞋,他站在他辦公室嚴厲地教訓我說:"你的行為已經損壞了我們單位的形象,如果你繼續在舞廳做舞伴的話,單位會採取行動的。"
談話結束以後,我又要面對我的母親,她已經等候我幾個小時了。每晚我出門時,她並不知道我去哪裡,在她看來,我只會與李路在一起,在她看來,這個世界很小很小。她是今天上午上班時聽到流言的。母親的臉氣得已經發紫,她依然像往常一樣壓抑著她的怒氣和絕望,依然維護著她的聲音尊嚴。其目的是不想讓旁邊的鄰居聽見她的叫喚聲,她掩上了門,拍著膝頭哀求我不要到舞廳陪陌生人跳舞了,不要再用這種無恥的方式去賺錢了。我打斷她的聲音,她就瘋了一般用雙手摀住胸口。我只好保證說我不再去陪陌生人跳舞了,我這樣一保證,母親哀求我快一些跟李路結婚。她說只有結婚會改變我這樣的女孩子。
李路回來了,有關我與陌生人跳舞的流言很快傳到了他耳朵。當我們見面時,他的神色變得很嚴肅,他說你不應該到舞廳去跟陌生人跳舞,我就說你也不應該在省城的舞廳跟陌生人跳舞。他垂下頭,他後悔極了,他說不應該帶我去舞廳跳舞的,他說,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縣城,我們的任何行為在這座小縣城都會被扭曲和篡改。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跟別人不一樣,他起碼沒有褻瀆我的行為。他只是讓我學會妥協而已,當這樣的時候到來時,我們又開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
然而,我卻喜歡跳華爾茲,那個陌生人教華爾茲舞,所以,一旦李路跑長途離我而去的時候,我又會再一次來到黃昏的舞廳之外徘徊著,我的身心彷彿期待著旋轉。就在那個黃昏,一個聲音向我飄來,一種從黃昏中升騰起來的廣東普通話很溫柔地來到我耳邊,我抬起頭來,那個男人今天沒有穿咖啡色的西裝,而是穿了一身銀灰色的西裝。他低聲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我了,我支支唔唔地點頭,就想繞開他而去,他擋住我說:"你害怕了,對嗎?你是不是害怕同我一起跳華爾茲舞了,可我們是一對多麼好的舞伴啊。"他一語道破了我被縣城的流言,所壓抑著的那種期待,而且他的聲音中有一種召喚感,它使我那被妥協的身心重新得到了一種新的震盪。
這就是那個黃昏中的我:為了期待跳一曲華爾茲,我再一次跟著這個陌生男人進了舞廳,彷彿在那一剎那間,我的勇氣正在上升,我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座縣城的流言。也就是說我逃離了流言,我的身心不再被流言所困了,一曲美妙無比的華爾茲舞是我生命中一種舞曲,為了極時地旋轉出這種舞步,我不會錯過這個黃昏的。
我沒有想到這曲華爾茲舞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跳得自由自在,它激起了小小舞廳中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當我們走出舞廳時,陌生男人說他想請我到旅館裡坐一坐,因為時候還不是太晚。那個晚上我並不知道總有人在盯著我,並窺視我的生活。所以,有人看見我跟這個陌生男人一塊進了旅館,他給我沏一杯咖啡,告訴我說他是做咖啡生意的,他在廣東就發現了我們這個地區適宜種植熱帶咖啡,他把我們這個地方的的咖啡稱為北迴歸線的美妙和神話。所以,他想把這個地區的咖啡推銷到全國乃至世界。
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時間過很快,我辭別了他,他將我送到門口,並約我下個星期六繼續在舞廳跳華爾茲。我點了點頭,朝著回家的路走去,我看見了李路,他站在路口等我已經好長時間了,他一靠近我就對我說:"你身上有男人的煙味,你是不是又到了舞廳去了"我垂下頭來,李路突然說:"我想了想,我們還是快點結婚吧,有人告訴我,女人一結婚就不會到舞廳去了。"他笑了笑,我卻搖了搖頭,我說:"我還不想結婚。"我們分手後的第三天,李路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到了郊外的護城河邊,他知道我最喜歡這個地方,他從來沒有對我如此的暴躁過,他說有人已經看見我又進了舞廳陪那個廣東商人跳舞去了;有人還看見我陪那個廣東商人進了旅館,他問我到了旅館去幹什麼,然後他把手輕輕地伸進我的胸部,低聲而厭惡地說道:"你是不是賣淫去了?"我掙脫了他,我一邊掙脫一邊落在護城河的水裡,我躺在並不深的河底,我在河底看著站在岸上的李路。
就在這一刻,我作出了一個極端的決定,我永遠也不會嫁給李路了。我從河底上岸,全身潮濕,我壓住內心的憤怒對李路說:"不錯,我到了旅館就是去賣淫,你要怎麼樣,從現在開始,我們永遠分手吧,從現在開始,我們永遠沒有任何關係了。"我說完就沿著護城河朝前走著,我聽見李路大聲在我身後叫嚷:"你盡可以到旅館去找那個無恥下流的嫖客,我永遠不會再娶你了。"
就這樣,我和李路的關係在護城河邊徹底地結束了。我們離開時,彼此都帶著創傷,語言傷害了我們的身體,我那落入河底的濕濕的肉體。兩個多月以後,李路結婚了,新娘是客運站的修理工,有人私下告訴我說李路是為了賭氣才跟那個長相平平的修理工結婚的。而兩個多月以後,我已經做了咖啡商人的情人,這一切都是為了賭氣。離開李路以後,我就去找了住在旅館裡的廣東商人,就這樣,我的初戀結束了。
我辭了職務,我不得不辭職,辭職之前領導找我談話了,他腳上那雙洗得發白的舊膠鞋神奇地不翼而飛了。我盯著領導的足尖想:領導也有脫胎換骨的時候呀,畢竟那一雙洗得發白的舊膠鞋已經不太適應時代的特徵了。所以,領導換了舊鞋,穿上一雙黃色的皮鞋,那種黃色太亮了。穿在領導腳上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那種黃色也許在我看來更適合縣城裡的年輕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