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住下來的第二天,我認識了住在小旅店收購水果的商人姚傑。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在收購水果,我看見他時,他正在吹口琴。從旁邊的一間客房中傳出一陣口琴,在我住下來的第一個夜,悠揚的口琴伴隨我在小鎮度過了無限焦慮的第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出了客房在樓梯上遇見了姚傑,第一眼看出了我心神不定的男人輕鬆地對我點點頭,以此認識了我。我從旅店老闆娘的言談中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從省城來的水果商人,開一輛大貨車收購沿途的熱帶水果,所以他經常往返於省城和小鎮之間,早已是旅店的老客人了。他跟我搭腔道:"你是從縣城來的吧?"我點點頭,就到鎮衛生所去了,當我站在衛生所的來蘇味中等待撲逆迷茫的化驗結果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四十分鐘以後,鎮衛生所的化驗員通知我說:"你已經懷孕了。"
我是在水果商人的口琴聲中決定到鎮衛生所墮胎去的。之前,我在小鎮窄小的街道上徘徊,我很慶幸,沒有遇見一個熟悉的面孔,而且這是一座離緬甸很近的小鎮。所以,從我來到小鎮後,看到的都是陌生人,與我毫無關係,這讓我可以站在鎮衛生所等待化驗單,也可以在旅店裡與這個陌生人搭腔。那天傍晚,水果商人在瀰漫著悶熱氣息的小鎮的街道上發現了我,他說想請我去喝芒果汁,剛剛搾好的芒果汁,並對我說,每天晚上他都要去喝芒果汁,在鎮中央惟一的冷飲店裡,裡面大都是外地人,有做玉石生意的,有做布匹生意的,有做電器生意的。他就囿於此地,我竟然沒有拒絕他,就像當初我沒有拒絕聽他的口琴聲一樣。也許,那種如鳥翼一樣來回震盪在小鎮旅店裡的口琴是無法拒絕的,因為誰都無法拒絕一種從夜色中送來的旋轉。就此,我跟隨他去喝芒果汁了。我坐在他身邊,旁邊是來自外省的陌生人,在這裡,在這個角隅,有關我的身體的歷史似乎無人知曉,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也不知道我已經懷孕了。
就在這家熱帶小鎮的冷飲鋪裡,他給我講著他生活的省城,他對我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應該到省城去,一個小縣城對我來說畢意太小了,他說如果我到省城去可以去找他,他一邊說一邊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明片遞給我,上面有他的住址電話。從冷飲鋪回到旅館時已經很晚了,然而,他卻又邀請我到他的房間坐一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屋了,總之,在那樣一個地方,離另外一個國家是那麼近,離省城卻是那麼遠。他給我吹奏著口琴,他說這是他打發寂寞生活的夥伴,沒有口琴,他真不知道如何在小鎮呆下去,當他插隊落戶時,口琴同樣也伴隨他度過了幾年時光,他還告訴我回到省城以後,他就開始尋找職業,他是最後一批回省城的知青。他被分配到一家單位燒鍋爐,不到半年,卻無法忍受那種守候著一隻鍋爐的單調、乏味的生活方式,所以就辭職了。到處謀職,起初還用摩托載人,後來他就跑長途載人,再後來他就做起了水果商人,因為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跑長途載人時發現了熱帶世界茂盛的水果園,那些品質優良、價廉物美的水果使他一下子變得富足起來,所以,他在省城開了一家水果批發店。這些故事都是在他口琴聲中時斷時續地講給我聽的。
夜已經深了,當我離開時,我回過頭去,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他突然告訴我說明天他就要離開小鎮了,他一邊說一邊靠近我,我感覺到他似乎想擁抱我,可是他卻沒有擁抱,他說,如果有一天在省城他見到我的話,他會帶著我到省城尋找謀職的機會。他還說人都應該學會一種漂泊的本領,不要老生活在一個地方,那樣會乏味的。第二天早晨,我沒有再聽見他的口琴聲,也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停在旅店裡的那輛大貨車不見了,直到這時,我才仔細地回憶著他的形象,他身材高大,眼神明亮而疲倦,當他凝視你時,彷彿想深入你的內心,而你的內心離他卻是如此地遙遠。我把那張明片收在包裡,就在這時,我決定到醫院去做人工流產。
這個決定是在我看不到水果商人的剎那間湧現出來的:昨天晚上,邀請我坐在這個熱帶小鎮的芒果店舖裡,讓我沉浸在芒果潮的甜蜜中的男人,為我吹著口琴,同時也給我講述他故事的男人,突然之間已經從我眼前消失了。這種距離和虛無使我突然變得自由起來。而讓我身體無法飛起來的卻是我的懷孕,所以,我決定到鎮衛生所獨自墮胎。
我承認在我躺下去時,我的年輕幼稚使我看不到也無法感受到一個幼小的胚胎竟然和我的身體聯繫起來;因而我是一隻震盪在上空的小鳥,我迫切地渴望著飛翔,當炎熱的手術室裡的器械相互碰撞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為原始的墮胎術,使我發出了聲聲尖叫;那些疼痛分割術割離了我身體中像幼芽似長出的胚胎,而我尖叫著,我感受著作為女人生命中最為尖銳的疼痛;我承認,我私慾般的幻想已經超越了那個小小的無足輕重的胚胎,那些虛幻遠比現實的力量更強大,這就是我,羅修,一個19歲的女孩子,躺在離緬甸只有80公里路程的一座邊境小鎮裡,傾聽著我熟悉的母語聲音,滋生著幽暗的夢幻,它彷彿從熱帶中長出來的胚芽,已經代替了我不存在的那種胚胎。就這樣,我承認,當我的身體變輕時,我已經不再懷孕了,我再也用不著讓我19歲的年齡來承受那個胚芽,用不著因為懷孕而嫁給開波蘭貨車司機的李路了。
當我從小鎮返回縣城時,我已經私下解決了我19歲的生命中一次要命的負擔。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我了,而這些李路都不知道,他並不知道我那麼容易懷孕,他也不知道我已經完成了一次秘密的墮胎術。而從這一刻開始,當我見到李路開著長途車回到縣城時,我已經開始學會抑制自己肉慾的力量。
很簡單,我害怕再次懷孕。當我一次又一次地與李路約會時,當他想把手伸進我胸部時,我就會開始全身痙攣:記憶中的那種生命的疼痛已經培植了我身體的一種經驗,它一次又一次地暗示著我,一個人不可能再一次愚蠢地受孕,一個人不可能再回到小鎮墮胎。我掙扎開李路的撫摸,這讓李路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在之前,我經歷了一個女人的第一次墮胎術,他並不知道一個住在熱帶小鎮的水果商人在短暫的時間裡培植了我另一種生命的幻想:那就是除了在這座小縣城生活之外,一個人還應該充滿一種漂泊的幻想。
所以,我突然之間在李路身邊築起了牆壘,讓他的身體不再碰撞我,讓我學會保護自己的身體,這是另一種經驗,但我沒有想到我的經驗使得李路產生了另一種期待,那就是結婚。於是,他沒有與我商量就開始佈置我們的新房,在他父母家裡的小小的庭院之中,李路是獨子,所以,父母把最大的那間房留給了我們做新房。
李路也有他的幻想:這幻想使他獨自悄然地忙碌著,當他驅著波蘭大貨車來到省城去購置我們的結婚的床單、蚊帳、家俱時,我卻在幻想著另一種東西,這就是我和李路之間致命的分歧點,所以,我們這一生注定不可能結合在一起,所以,我們這一生注定要用距離來分隔我們的世俗生活。
兩個多月過去了,李路在一個下午神秘地要領我去一個地方看看,那是星期天,李路突然出現在我家裡,母親當然很高興,。母親最喜歡看見李路,彷彿看見李路就已經看見了她女兒未來的婚姻生活。
李路用自行車托著我,神秘地將我帶到了他的家,帶到了他已經佈置完畢的新房之中。到處都是紅色,窗玻璃上貼滿了紅色的字帖,貼滿了紅色的剪紙;掛著新婚粉紅的蚊帳,讓當剛走進去時,李路就攬緊我的腰枝,彷彿想讓我分享他期待結婚的那種幸福心情。這種心情與我背道而馳,我在這間新房中怎麼也感受不到喜悅,恰恰相反,我感受到的是一種震盪和煩惱:李路為什麼不跟我商量,憑什麼他就知道我要跟他結婚呢?他感覺到了什麼,他問我是不是佈置得不滿意?我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我還不想結婚,我一點準備也沒有,你憑什麼要讓我與你結婚"
李路被我的聲音所蒙住了,就像被一片霧幔所遮住一樣:"羅修,我們不是已經訂婚了嗎,我們不是已經像戀人一樣生活了嗎?我們不是發生過一切了嗎?我為什麼不以與你結婚對,我承認,佈置新房之事沒有與你商量然而,我不是想讓你驚喜嗎?"我掙脫了他的擁抱,跑出了他家的庭院,李路也跑了出來,那天下午,我在前面跑著,李路則在後面追著。無論他怎麼追,我還是不同意與李路結婚,當李路開始妥協時,他放慢了速度,他說他可以等待,當李路開始妥協時,,但總不可能無休止地等下去,讓我給他一個時間,我否認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想結婚。我這麼一說,李路很著急,他賭氣地說:"如果你真不想與我結婚的話,我可以找別的女人結婚的,這樣你高興了吧。"我認真地回過頭看著李路說:"你真的可以跟別的女人結婚的,因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與你結婚,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的聲音使李路鬆開了擁抱我的手臂,我感到他的手臂在漸漸地變涼。
我悄然離開了縣城,李路跑長途去了,他說一個多月回來以後讓我答覆他結婚的日期。我知道一個多月過得很快,就像停留在窗台上的鳥兒飛走了一樣快。所以,我得想辦法對付李路: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全部生命似乎都在對抗李路。就在我準備出門之前,我參加完了喬芬的婚禮,從我知事時,我記不清我已經參加過多少次婚禮了。
喬芬的腹部藏在紅艷的婚服下面,微微地起伏著。當我為喬芬梳頭時,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喬芬問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我說不知道,喬芬就伸過手來想拍拍我的腹部,我即刻閃開了,我知道喬芬的意思,她是想讓我意識到我已經情孕了而已,我墮胎的事沒有告訴喬芬。
我想我墮胎的事件不會告訴任何人,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在一座靠近緬甸的小鎮上剝離開了那個胚胎。我想,這就是人們稱之為人類秘密的力量,我之所以擁有有暗藏這秘密的力量,是因為我懷著對未來毫無可知的意念。而這意念,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言說的夢想。這夢想使我嘗試了血肉從我身上滑落而去的疼痛,這夢想讓我開始抗拒未婚夫的求婚儀式。
所以,參加完喬芬的婚禮以後,我就離開了縣城,恰好有一輛貨車經過我的身邊,恰好那輛貨車載著山羊,咩咩聲越過了縣城的城郊,我不知道為什麼散步到了郊區,貨車停在護城河邊給車加水時,我就搭上了車。那一時刻,有一種靈感在我身上洶湧著:我從包裡摸到了那張名片,姚傑的電話,住址寫在天藍色的明片上。
搭上貨車時我只想逃避這一切:我要為之逃避李路早已準備的新房,我要逃之夭夭而去。當時我並沒想到我到省城去可以找姚傑。直到貨車驅動時,我才摸到了那張天藍色的明片,一種希望突然冉冉升起,如果我突然出現在姚傑面前,他會驚訝嗎?我坐在貨車廂裡假睡,我不想與貨車司機說話。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司機,他說他在李路的像冊中看見過我的照片,我依然佯裝睡著,我想事情弄糟了,我怎麼搭上了李路同事的貨車呢?然而,事情朝前滾動而去,貨車司機滿以為我已經犯困而睡著了。
而我卻在想著那張照片,那是我在哥哥照相館裡拍攝的,說到哥哥,我要順便講一下我哥哥的現實生活。他剛剛交了新的女友,是一個開髮廊的外地姑娘。髮廊就在照相館門外,這些起初並不是我親眼看見,而是從流言中傳來的。我已經說過,小縣城的流言也好,謠傳也好,都像風一樣呼嘯而來,當它們碰撞我們時,它就變成了冰暴、子彈和蘋果。這就是為什麼哥哥的故事不是我親眼目睹而是通過流言而來,不過,流言並不猛烈,只有年輕人知道我哥哥跟一個開髮廊的外地小姐在約會。我不相信,我想親眼證實一下這流言有沒有真實性,長久以來,許多流言都在謠傳中開始變質,我們沒有多少興趣去對抗流言的真實性,因為許多流言都跟我們的生命毫無關係。
我尋找到了髮廊,那是一個黃昏。我知道黃昏是縣城最有故事的時刻,比如,我與李路約會時通常是黃昏,在黃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看上去變得模糊起來。我越來越貼近黃昏,因為黃昏可以製造一種天然的屏障。縣城的年輕人被黃昏所籠罩著,在這個時刻他們傾巢出動,每到黃昏時,縣城的約會就開始了。我瞭解我的哥哥,他喜歡黃昏,也可以說沉溺於黃昏之中,彷彿只有到了黃昏,他的故事才可以開始講述。我在黃昏中站在離照相館不遠的角落,幾分鐘以後我就看見了我的哥哥羅華朝著對面的髮廊走進去了,與流言中的故事一模一樣,哥哥掀開了髮廊的門簾走進去,以後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我哥哥的生活在繼續著,他已經不知不覺地擺脫了那個有夫之婦。經驗對我說過去永遠束縛不了我們的現在,過去的經歷取替不了我們現在的經歷,當我掀開了髮廊門簾的剎那間,我知道這是一個真實的謠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