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7章
    有三天時時間,哥哥都沒有歸家,母親開始急了,讓我到照相館去看看哥哥,讓他回家吃飯。現在似乎是母親妥協了,我們總是在無奈中開始妥協,我知道這妥協意味著什麼:為了愛,為了活下去,為了在世界的任何一種歧途中尋找到契機,我們不得不開始妥協。

    我知道母親害怕失去她的兒子,失去兒子與她的關系,這種母子關系是無法割捨的,所以,我來到夜色彌漫的縣城街道上,我想,首先應該到照相館去找哥哥,這是惟一可以尋找的地方。我來到了那條街道上,那不是縣城最熱鬧、繁榮的街道,卻緊靠著熱鬧繁華的街道,它在一條街道的中央,那是一座老房子,我從記事時代就已經看見過這座老房子,當我滿周歲時,我母親曾經帶我來到照相館拍過周歲照片。如今這張老照片已經伴隨著我歷盡了歲月的變遷和遞嬗。

    我仰起頭來看了看照相館,看不見一盞亮著的燈光,然而,我知道如果哥哥在暗室中洗照片,是無法看見燈光的。我問守照相館的老頭,我哥哥有沒有要樓上洗照片,老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我好像一直沒有看見過他下樓來"我上了樓,我上樓的腳步聲顯得很輕,我知道暗室在最頂樓、那是一間小得像迷室一樣的房間,哥哥曾經有一次為了放過照片,我跟他站在那間房間裡時,空氣很稀薄。那只是一個人可以呆的房間,多增加一個人顯然就很擁擠了。

    然而,就在我躡手躡腳地來到洗像室門口時,我卻聽見了一種從來聽見過的喘息之聲,起初,我以為是哥哥的聲音,後來挾裹出來的語言中出現了一個女人的喘息聲響。我的身體突然間開始顫動起來,我站在門口,我卻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怎樣,我還是得伸出手去敲門,我已經明確地聽見哥哥的喘息聲,那聲音很舒服、很滿足很饑渴;而那個女人的聲音則仿佛翅膀溺水的鳥雀,發出無法從地上飛起來的一種拍翅之聲。

    當我剛把手放在門口時,聲音就消失了,哥哥警覺地問道:"誰?"我說:"是我,羅修。"幾分鍾過去了,哥哥拉開了門,我從一道幽暗中看出去,我看見了一個看不清臉龐的女人披著長發站在黑暗的一角,我的心底掠過了一種恐慌,我嗅到了一種肉欲的氣息。我對哥哥說:"母親讓你回家去。"

    我嗅著四周,一種奇異的味道,它從身體的暗處分泌出一種液體,影響了我的記憶:它就是肉欲的味道。自此以後,它仿佛翼粉震蕩在我肌膚上,有很長時間,我都透不過氣來。而當李路再次約我看電影時我拒絕了,李路不明白我的情緒,他對我說他明天就要出差了,他騎一輛自行車,他說能不能陪他去看一場電影,票都已經買好了。他好像很固執,一定要用自行車帶著我去看電影,我看著他期待的目光便同意了。在電影院裡他再一次拉著我的膝頭上的手,我想掙脫出來,他卻緊緊地握著,我根本無法用力,再說我不想掙脫讓旁邊的人看見。散場以後他說用自行車送我回家,我同意了。

    那時候坐在自行車上同樣也是一種時髦,在自行車還沒有像喇叭褲和高跟鞋一樣流行的小縣城裡,騎自行車的人畢竟是少數。在夜色蕩漾的深處,李路騎著自行車,卻沒有極時地送我回家,他騎得飛快,環繞著小縣城圍繞了一圈對我說:"到我住處看看吧,你還從來沒去過呢?"我點點頭同意了,當他帶著我環繞小縣城時,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沒有了那種掙扎感,夜色是多麼的皎潔啊,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這既是當時小縣城男女青年最為時髦的一種行為,也是一種天堂般的感覺。我可以仰起頭來往天空望去,那一時刻,我似乎已經忘記了一座小縣城對我的監禁,無論人們怎樣對我的行為評頭論足,都跟我沒有多少關系,因為自行車給予我了速度,帶來了穿越夜色朦朧的一種心情。推開了一道門,就是李路的單身宿捨,那是縣城客運站的單身宿捨區,宿捨很簡陋,完全是用一些木板搭起來的舊板房,上面蓋著沒毛氈。李路說,家裡的屋子很寬,然而,他還是需要自己的單身宿捨,因為他經常跑長途,有時候半夜回來,他不想讓家裡人從夢中驚醒,所以,跑長途的貨車司機都住在自己的宿捨裡。

    我一進屋,門就當啷一聲關上了。在悶熱的小屋中有一道道小小的窗戶,李路打開窗戶,因為春天已經過去了,炎熱又來臨了,尤其住在油毛氈的小木板屋中,熱氣仿佛從屋頂的油毛氈散發出來,我突然聽到一種尖叫聲,一種翻滾後的尖叫,李路垂下頭說:"你想聽鄧麗君的歌嗎?"我點了點頭,我看見了一台錄音機,在這簡陋的小屋中,竟然有一台小小的錄音機,李路打開了錄音機,我的心飄蕩著,隔壁傳出來的聲音仿佛被過濾出去了。

    然而,我又聽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融合在一起的叫聲,李路看了看我,調節了一下音量按紐,鄧麗君的歌聲更大了,這聲音仿佛是撞擊我心房的磁場,它們使我迷惑的心靈頓然間沉醉在鄧麗君的歌聲之中去了,當李路的手伸向我時,我的心仿佛已經在鄧麗君的歌聲中飄蕩起來,李路的手仿佛在拉著我的影子飄蕩。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時刻想見到李路,我見到李路的最大目的是想聽到鄧麗君的歌聲而已。李路一次又一次離我而去,驅著那輛波蘭大貨車開始他寂寞的在遙遠路途的生活,我似乎總是盼望著他早些回家,有一次按照李路告訴我的歸期,我早早地就等待在客運站的門口了。那是一個黃昏,通常這是李路開著大貨車回到縣城的時刻。

    天開始暗下來了,我穿著一條粉色的喇叭褲在等待,這個時期我已經有了第四條喇叭褲,我已經穿第三雙高跟鞋。晚風輕輕地吹來,尤如鄧麗君的歌聲深入我的心靈,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一輛波蘭大貨車從城郊緩緩地向客運站駛來了:李路來了,我的波蘭貨車來了,我的貨車司機來了,我的鄧麗君來了。我從幽暗的馬路奔上前去,李路顯然已經看見了我。他按響了喇叭,我聽見了歡快的鳴叫聲,李路打開了車門,我鑽進了車廂,我即刻嗅到了李路身上的一種燥熱,攜帶著長途旅行的一種氣息,他咧開嘴對我笑了笑說,遞給我一只熟透的芒果,我沒有撕開芒果皮,我嗅著那香味,它使我身體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激情。

    李路把貨車停在客運站的停車場,明天一早他才去御貨,而今晚,他拉著我的手,在夜色中我又看見了他的工裝褲衣,那油漬漬的,對我來說就是時髦旅途和波蘭大貨車的工裝衣褲。李路帶著我走進了他單身宿捨,他知道我的目的,他一進屋就打開了錄音機,讓我聽鄧麗君的歌聲,然後他說他要到外面沖涼,他拎著一只臉盆、帶上香皂出門了。一會兒之後,我聽到一陣水聲,我站在窗口往外看,在夜色之下,站著一個穿三角褲衩的男人,他就是李路。

    除了穿一條三角褲衩之外,他全身赤裸著,站在一個水籠頭下面,接下來,另一個穿三角褲衩的男人也來了,他們站在同一只水籠頭下面沖涼。我站在窗口,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看見男人赤裸的上半身,穿著三角褲在夜色中快活地沖涼。隔了幾十分鍾,李路哼著歌曲進來了,他依然穿著那條三角短褲,左手抱著那堆工裝衣褲,右手拎著臉盆。

    我佯裝在聽鄧麗君的歌聲,我有些不敢正眼看李路的身體,然而從他的身體中散發出來一種我無法抵抗的氣息,他來到了我身邊,他顯得很自然,大約是習慣了這樣:從遙遠的長途旅行中回來之的沖涼,然後穿褲衩涼爽地回到他的小屋,聽一曲鄧麗君的歌曲。而我,卻從來也沒有面對著過一個僅僅穿三角褲衩的男人,他的手伸過來摟著我說:"我在路上每天都想著你"我轉過身去,他把我摟到赤裸的胸前,而此刻,鄧麗君的歌聲中飄蕩著一種像潔白的絲一樣的帶子,它仿佛纏繞著我的身體,使我無法掙扎。

    他松開我的身體說:"我們結婚吧!""結婚?我們為什麼要結婚?"我仰起頭來看著他,仿佛這個問題離我是如此地遙遠。他突然又開始擁抱住我的肩膀說:"結婚了我們就可以每天在一起了。"我迷惘地搖了搖頭,然後靠在他裸露的肩膀上沉醉在鄧麗君的歌聲之中。當我想離開時,他突然說:"留下來陪我吧。"話音剛落,我又聽到了隔壁傳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融在一起的叫聲,他壓低聲音說:"聽見了吧,他們在做什麼,你聽見了吧。"我突然掙脫他的手,朝著夜色朦朧的小縣城跑去,跑了很遠,我才回過頭去,他並沒有穿著三角褲衩追來,並沒有一個影子在我身後追啊追。

    我噓了一口氣,回到了家,我的母親正坐在院子裡繞著毛線,這麼晚了,她還在繞毛線,其目的是在等我。因為我很少這麼晚回家,所以,我一回家,母親就問道:"到哪裡去了?"我不吭聲,母親又重復了一遍,我說到朋友家玩了去了,母親又問道:"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女孩子怎麼能這麼晚才回來呢?"我咚咚地上了樓,關上門,走到窗口朝外看去,我的母親很無奈地站在院子裡,朝著我的窗口看了看,又看了看我哥哥的窗戶,我知道過去只有哥哥很晚才回家,要麼就不回家,不過,哥哥有他自己的理由:在照相館上夜班,而我呢,我沒有任何理由搪塞母親。

    看來,哥哥是不會回來了,我看見母親無奈地拴上門塞,我想起了照相館的那間洗像屋,想起了站在幽暗光線中一個看不清楚面孔披著長發的女人,難道那就是哥哥的相好?就是那個有夫之婦嗎?我仿佛又嗅到了一種肉欲的味道,一種令我全身窒息難忍的味道。

    這種味道使我又一次來到了照相館,那時候,哥哥已經有三個夜晚不回家了,母親在家裡不停地砸東西,我決定去尋找哥哥,讓他一定在今夜回家。離照相館已經越來越近了,就在路口,我突然看見了我的哥哥羅華,他手裡好像拎著一只旅行包,我走上前去讓他回家,他慌亂地說:"今晚,我要離開縣城。"他正說著,一個女子從街道上飄來了,她手裡拎著另一旅行包,慌亂地奔向我哥哥,哥哥看了我一眼說:"小妹,我來不及向你說什麼了,今晚,我要帶娟娟離開,要不然,我就沒有機會了請告訴母親就說我出差到外地去了,好嗎?"就這樣,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幅活生生的私奔圖像: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私奔,我的哥哥羅華攜著一個女人的手坐在車後座。自行車消失在夜幕之下時,我才回過神來,我的哥哥帶著一個有夫之夫的女人私奔出縣城去了。

    僅憑著一輛自行車作為交通工具就想帶著一個有夫之婦私奔,這顯然是我的哥哥羅華在八十年代的青春理想。然而,這種理想在走出城門時就破滅了,通向城門的只有一條道路,無論從哪條路私奔他們都必須過城門,而就在自行車剛拐出城門時,娟娟的丈夫從黑暗中像幽靈一樣冒出來,截住了自行車。第三天,這個故事就在小縣城上空沸騰開來,而在那個夜晚,我以為我的哥哥私奔成功了,因為夜太靜了,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他們尋找到了重重的屏障。當我躺下時,我聆聽著一座縣城的風,只有風在吹拂,除此之外,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第二天沒有流言傳來,我想哥哥羅華一定帶著那個女人私奔出縣城去了,然而,第三天,流言就在縣城的店鋪、在單位辦公室開始沸騰了。當我下午回到家裡時,母親正把頭埋在枕頭上哭泣,她大概獨自一人哭了很長時間了,見我進屋就停止了哭泣,像一只被溺水的小鳥一樣渾身顫抖地注視著我,問我有沒有聽見關於我哥哥的流言沒有。我點了點頭,母親突然神經質地抓住我的和問道:"你說你哥哥真的有膽量帶著一個有夫之婦私奔嗎?你說你哥是不是要把我活活氣死"我轉過身去,我尋找不到言辭安慰母親。

    流言是什麼?總之,我們好像總是在小縣城的一輪又輪的流言中成長的,仿佛流言總是輪留著來,今天落在姓張的身上,明天就落在姓的劉的身上,後天呢又落在姓朱的身上。從我記事起,流言就像紙屑一樣紛揚在縣城上空,今天是某家女兒墮胎,明天是某家夫婦離婚的故事,後天又是某家男人有情婦的故事我好像並不害怕流言了,當我在辦公室的窗口看見一群人在另一間辦公室紛紛揚揚地傳播著我哥哥私奔的故事時,我感到痛苦不安的是他們的私奔竟然沒有成功。

    當自行車托著娟娟朝著黑暗的縣城駛去時,我仿佛已經看見了他們迷惘的、不可設想的未來。然而,娟娟的丈夫竟然截住了自行車,就意味著他們的私奔失敗了,然而,既然如此,為什麼看不見我的哥哥歸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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