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6章
    當李路站在防疫站門口等待我時,我的心開始跳動起來,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我似乎已經把這個開波蘭大貨車的司機忘記了。隨著姐姐的出嫁,陪嫁妝的時刻過去。我已經忘記了那個陪我在去省城的路上同居了兩個夜晚的貨車司機。此刻,他穿著一條牛仔喇叭褲,一雙黑牛皮尖頭鞋,這是當時最為時髦的男裝了。他微笑著迎候著我的到來,我嗅到了一處無法說清的氣息,它好像來自他的口腔,那散發出語詞的口腔,那彷彿想傾吐春天的話語的口腔,半年多時間過去了,現在又是新的春天,他站在我面前,如果他不出現,我大概永遠地忘記了搭貨車進省城的經歷。

    他是來邀請我看電影的,他說電影院正在上映印度電影。他還說電影院門口還排著長隊。這就是從他口腔中散發出來的見面語嗎?我沒有拒絕他遞給我的那張電影票,說實話,當我去找喬芳,當我站在麵條機前聽著機器的轉動時,我很羨慕喬芳已經有了男朋友。那一剎那間,我感到一種孤獨上升了。因為喬芳再也不會陪我去看電影了。

    所以,我那麼快地從李路手中接過電影票,也許是想為自己尋找到陪我看電影的新夥伴。因為看電影是我現實生活中最美妙的生活。在那座枯燥乏味的小縣城裡,有兩種現象:中午基本上是年輕人在看電影,年輕人吃過午飯之後就奔向電影院,而黃昏的電影院門口簡直是一座舞台,自我穿著第一雙高跟鞋出現在縣城以後,穿高眼鞋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穿喇叭褲已經是一種現象,有一次,我試著穿著喇叭褲去上班,我發現領導已經不再用目光緊盯著我的喇叭褲了,因為除了我之外,單位已經有別人在穿喇叭褲。所以,黃昏的電影院台階上彷彿是一座電影似的時裝舞台,呈現出一座小縣城最時髦和摩登的一種現象,因為看電影似乎都需要夥伴,所以,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站滿了各種身份的人在翹首以待。

    遠遠地,我就在黃昏之中看見了李路手裡捏著一張金黃色的電影票在等我,我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終於有人在電影院門口等待我了,而過去,似乎總是我站在電影院門等別人,似乎總是我在等候,我等候的是我的女友喬芳。現在,是李路在等我,我那時候還來不及想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總之,我那時候目的很明確:我要奔向李路,同他去看一場電影《流浪者》。而就在我台階時,我看見了我哥哥,他正在急促地上台階,不僅僅如此,所有人都在急促地、亢奮地奔向台階,尋找著他們看電影的夥伴,尋找著電影院。

    李路興奮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就這樣,我們朝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座縣城的電影院幽暗深處走去,彷彿這是我們惟一的娛樂生活。我們的靈魂在這座幽暗的電影院裡起伏著,當《流浪者》的字幕上升時,我聽見了一種異樣的旋律,而當麗達和阿茲沉醉在愛情的旋律之中時,一隻灼熱的手慢慢地從我膝頭上尋找到了我的右手,我沒有掙扎,我的心已經伴隨著印度電影的愛情旋律進入了一種幻想的現實之中去。直到電影終結的時刻,李路依然慢慢地抓住我的手,而此刻,我意識到了什麼,我把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來,我看見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子,她的手也同樣從一個男人的掌心中央抽出來。

    電影散場了,我慢慢地走在李路身後,我又看見了哥哥,在他身邊走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我好像認識,我好像隱隱約約地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在路上碰到的一場婚禮,這個女人好像就是當年的新娘,我突然感到一種無法接受的現實:難道哥哥要跟一個已婚女人一塊看電影嗎?難道這個女人將成為我未來的嫂子嗎?

    李路說他送我回家,我沒拒絕,當旁邊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重疊在夜色掩映下的小縣城時,我的心感到了一陣慌亂,然而,這只是開始,從那以後,李路經常約我看電影,而且也是他經常送我回家。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後,李路的父母有一天突然登門提親了,母親莫名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李路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羅修,你跟媽說一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拒絕道說:"我跟李路只是一般的朋友關係,"李路的父母說:"朋友關係就好,我們就是希望你們由朋友關係發展到婚姻關係。"母親沒有反對,她雖然沒有見過李路,卻從李路父母的介紹中瞭解了李路,毫無疑問,在那個特殊時期,開著一輛波蘭大貨車的李路的職業是令人羨慕的,也是母親沒有反對的原因之一。

    我跟李路看過幾場電影的事情就連單位的同事都看見了。不僅僅如此,我跟李路看電影的事件變成了談戀愛的事件,它迅速得就像春天蓓蕾一樣在一夜之間綻放了。當我聽見人們傳播這件事時,我總是解釋說:"還沒有到戀愛的時候,我們只不過是看看電影而已。"而人們卻反諷道:"看電影還不夠嗎,誰都明白,一旦到了進電影院看電影的程度,也就是公開談戀愛了"

    在那個黃昏,一個男人突然敲開門說要找哥哥算帳。那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母親到印刷廠去了,小弟弟到同學家裡去了,哥哥還沒有回家。我看著這個見過面只是叫不出名的男人說:"你找我哥哥算什麼帳呢?"男人說:"你哥哥可恥了,趁我外出做生意時與我的老婆勾搭上,我老婆現在要和我離婚了,你知道嗎?"我說:"不可能,我哥哥怎麼可能跟你老婆好呢?""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是要找你哥哥算帳"男人找遍了每一間房間,也沒看見我哥哥,我突然發現哥哥從昨天出門後就沒有回過家。男人感到無奈就離開了。我心口感到發悶,我突然想起了在電影院裡看見的那個女人,那個在記憶中舉行過婚禮的女人,難道就是這個男人的老婆嗎?如果是這樣,哥哥為什麼會跟一個有夫之婦在一起看電影呢?

    我在黃昏中奔向哥哥所在的照相館,我總以為哥哥還在照相館加班呢,當我問照相館守門人員說,他才告訴我,照相館下午六點半就關門了,從來不加班。我現在明白了,哥哥所謂的加班是假的,然而,哥哥經常不歸家,他會到哪裡去呢?難道他晚上都是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嗎?因到家以後,我看見哥哥屋中的燈光,我走進去時,哥哥回過頭來問我盯著他幹什麼?我只好把黃昏時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哥哥的眉宇皺了下,然後又鬆開了,我提醒他說:"如果讓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會發瘋的。"哥哥說:"我知道可我和娟子是正常的戀愛,她已經跟她的男人分居一年多了,她正在爭取離婚的事情"聽哥哥這麼說,我明白了,哥哥突然跟那個叫娟子的有夫之婦談上戀愛了,我感到一種惶恐,隨即是一種恐懼:我害怕的不是哥哥和一個有夫之婦談戀愛的事情,而是害怕母親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如果這件事像外面流傳的一樣傳到母親的耳朵裡,我知道一件令母親發瘋的事端將要發生。然而,我還是希望這件事沒有多少人知道,不會在風中變成流言。

    流言像風中飛舞的蜘蛛一樣已經開始在母親的胸口織網了,她是在印刷車間上班時聽見到有關哥哥的流言的,同時也聽到了與我有關的流言。母親下班以後就發瘋似地守候在家裡,她第一個迎來的人是我,過了很長時間,我又增加了一條藍牛仔的喇叭褲,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晾在樓上,母親把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從樓上的晾衣架上收了下來,我一進屋,她就低聲說:"羅修,如果母親讓你不再穿喇叭褲""不可以!"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開始了反抗。

    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準備好了剪刀,一把珵亮的剪刀,她舉起那把剪刀在我眼前晃了晃說:"聽著,母親今後不允許你穿喇叭褲,也不允許你站在電影院門口,你知道穿著喇叭褲站在電影院門口的人都是些什麼人?你還跟一個男人在電影院門口看電影,偷偷摸摸地在電影的黑暗中拉手"母親一邊說一邊舉起那把剪刀晃了晃說:"如果你不說實話,母親就親手剪了這條喇叭褲"我開始妥協了,哦,最大的原因在於我那條親愛的喇叭褲就在母親手中,哦,我是整座小縣城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當縣城三分之二的青年人已經穿上喇叭褲時,我的母親竟然被那流言的蜘蛛在胸口上編織著網,她的胸口被刺痛了,所以,我不敢惹我的母親,為了母親不操起那把珵亮的剪刀把我心愛的時髦和摩登的喇叭褲剪成碎片,於是,我只好妥協。我幾乎想跪下去了,然而我卻沒有跪下去,我解釋說:"我站在電影院門口是為了等我的女友喬芳,她總是姍姍來遲,如果我不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待,那麼喬芳就看不見我,從而拿不到電影票,也就進不了電影院"母親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一大堆話。我母親很少看電影,她沒有多少時間和興趣去看電影,哦!只有父親和母親過春節時會去看一場電影。

    此刻,我突然聽見了腳步聲,我想我有救了,我再也不用說一堆又一堆的費話了。因為我知道,我的母親正用一雙大眼睛搜索我全身,我聽說早很以前,就是這雙大眼睛征服了我的父親。而此刻,這雙大眼睛正在翻滾著,像波浪一樣穿梭,想把我的秘密拋擲在岸上,就像波浪推動著一條迷失了方向的魚兒來到了岸上。

    我就是那條魚兒。我被拋擲在岸上,赤裸裸的來到了岸上,此刻,我不知道怎麼樣解釋與貨車司機李路的關係。我敢肯定,在我的內心世界裡,這根本上就不是人們傳說的流言,也不是一種偷偷摸摸的見不得人的關係。那麼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此刻突然間傳來了我哥哥那雙黑皮鞋的聲音,我驚喜的探起頭來。我沒想到,我的哥哥回來得這麼早,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早。這正是我為此解放的好時機,因為我知道,一旦我的哥哥回家,母親的目光就會投射在哥哥身上去。

    那像磁鐵一樣想把我熔化在爐火中的是我母親的目光,她總想把我以及其他人熔化為一種她想像中的東西,比如,艱硬的鉗子和溫柔的棉。為此,她總是盼望我們在她眼底下成長,按照正規的道德規範在成長。

    哥哥剛回家,母親的目光果然從我身上游移了,放在她膝上的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也隨著她身體的起伏滑落在地。很顯然,剎那間,我變成了配角,而哥哥成了主角。我知道母親向來盼望哥哥出人頭地,當時我以為,母親只是一種本能的愛而已,我沒有想到風起雲湧的時辰就在眼前。我趁機拿走了我那條滑落在地的喇叭褲,我很慶幸沒讓母親剪碎了我心愛的喇叭褲。

    我上了樓,然後把頭探出窗外,我住在二樓,正面對著母親和我哥哥的頭像,彷彿他們的頭像就鑲嵌在窗外,清晰無比,此刻,我聽見了母親壓抑的聲音,每一次談話,母親都會竭力地壓低聲音,她害怕牆那邊的鄰居們會聽見這聲音,然而,我依然能從母親那壓低的聲音中感受到一種怒火和焦慮:"羅華,你坐下來,你要講實話,母親聽別人說你在和一個有夫之婦談戀愛,對嗎?"哥哥惶恐地搖了搖頭說:"又是流言,你就相信那些流言嗎?"母親說:"我要你對天說實話,如果你我能夠對天說實話,母親就不會聽信那些流言。"我看見哥哥仰起頭來看了看天空,當他看天空時,母親也在看天空,我也在看天空,天空越來越暗了,既看不見雲朵逶迤也看不到繁星燦爛,只有暮色像茶褐色一樣的暮色籠罩著天空。

    我們仰望天空的姿態都似乎一樣的莊重,當我們仰望天空時,無論天空是燦爛繁星還是烏雲彌布,我們都會感覺到一種被雲遊蕩的感覺,被烏雲驅逐的感覺,被繁星所照耀的感覺,而一旦我們低下頭來,我們所面對的都是現實。

    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低下頭,我們經受的是捆綁我們現實的各種東西,比如流言,我知道流言在縣城的速度,它從牙齒間的磨擦聲中發出,轉眼間不知道在這城裡在有多少人在重複著那些牙齒間的磨擦,於是,流言就是這樣蕩漾開來了。哥哥不吭聲,母親加緊了追問:"你如果對天說實話,母親就相信你。"哥哥突然堅定地說:"不錯,我就是跟那個有夫之婦談戀愛,可母親,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她與她前夫根本就沒有情感"我從窗口看到母親的眼神中閃出混亂,彷彿通過哥哥的聲音,母親已經開始發瘋了,她即刻壓低聲音卻無法抑制她的憤怒和絕望:"你給我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你快給我滾出去"

    哥哥後退著,母親的手指仍然在逼著哥哥後退,哥哥看上去已經無路可走了,他只好朝外走去,哥哥一離開,母親就絕望地坐在地上,我看見母親在壓低聲音地痛泣。天越來越黑,就像一頂黑色的大帳篷把我的母親罩住。我走上樓去把母親從地上扶了起來,母親泣淚說道:"你哥哥真是一個孽種啊,你說母親怎麼有臉見人?"我把母親扶進她的房間,我知道母親睡一覺就會平靜起來的,再說,明天一早母親要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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