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5章
    張阿姨來了,她一見到父親就趕快解釋她為什麼遲到了,張阿姨下班以後又去買了一雙高跟鞋,因為走了許多商店才買到她滿意的一雙鞋子,這是她遲到的重要原因。她一邊解釋一邊打開鞋盒。此刻一雙咖啡色的高跟鞋頓然間像摩登這個詞彙一樣穿梭在我熱烈的胸間,我心慌意亂地盯著那雙高跟鞋,我壓抑著內心的喜悅,這喜悅從我的眉毛間流露出來,張阿姨說:"羅修,你喜歡,阿姨就很滿意了。"張阿姨即刻要我穿上高跟鞋,在她面前走上一圈,我把我的腳伸到尖細的鞋裡,我頓然感覺到了一種誘惑:它就是時髦,它就是摩登。

    而當我的腳穿在高跟鞋中時,我彷彿穿著它在一座山峰上行走,一種刺痛感使我的腳很不自由地來回扭動。張阿姨問是不是不合腳?我即刻否定說:"很合腳,只不過我第一次穿上它,也許過一會兒就好了。"張阿姨明白了,她安慰我說:"她第一次穿高跟鞋時,腳都被磨破了,許多人都是如此,然而,人們依然繼續穿下去,就這樣,到了今天,她已經不習慣穿平跟鞋了。我似乎已經受到了鼓舞,搭上李路的波蘭大貨車已經開始從省城出發了。

    父親把我送上了車,我看了父親最後一眼,父親好像比過去老了許多,然而,依然充滿了男人的活力,使我費解的是他為什麼有如此大的毅力生活在省城,生活在那座小旅館中,不過,我眼前飄來了張阿姨的倩影,她修長而摩登的身影,一旦飄然來到父親的身邊,就會讓我產生一種蜜的感覺。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蜜一樣的關係使父親在省城的日子裡度過了他生活中的最為甜蜜的時光。

    李路帶我又住進了山坡下的小旅館裡,此刻夜幕已經降臨了。我穿上那雙高跟鞋已經在車上坐了整整一天,當我下車時,腳剛挪動就扭了一下,我叫了聲,因為疼痛難耐,使我再也無法挪動出去,李路在夜色的照耀下看見了我的腳上的那雙高跟鞋,他幽默地對我說:"你真趕時髦啊,縣城裡還沒有誰穿高跟鞋呢。"

    他彎下腰來背起我,我不得不趴在他的背上,為了穿高跟鞋,我必須付出這種代價。他將我背到客房登記處,服務員告訴我們說,只有一間客房了,問我們怎麼辦,李路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靠近我,當時,我正坐在登記處外的一隻石凳上,他跟我商量說,能不能共居一間客房?我點了點頭,在來的時候我們就有過這樣的經歷,既然無客房,兩個人住在一間客房又有什麼呢?再說,在這個黑黝黝的山林中,在這孤零的小旅館裡,獨自一人住一間客房,我還真是從心裡發怵呢?

    就這樣,我們又同居一室,李路好像並不睏,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說天真熱啊,我也說天真熱啊。他就站起來把窗子打開了。他從窗口來到我床邊,他突然彎下腰下問我害不害怕,我猛然間意識到一種很熱的氣息從他的身體中飄來,當他再變下腰來突然間把我擁抱住時,我大聲地掙扎實道:"不,你鬆開手"我一叫,他就把手鬆開了,他回到床上,而我再也無法入睡。我睜開雙眼,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他再靠近我床頭,我就大聲尖叫,我知道我的尖叫聲可以穿透這座旅館。中學時我們去登山,我站在山岡上放開嗓子尖叫,我的尖叫聲傳到了對面的山岡上,因此,我的尖叫聲也開始在同學有了名聲,然而,從那以後,我卻從未再使用過這種尖叫。

    我失眠了一夜,李路去在我的防範之中進入了甜蜜的夢鄉,直到拂曉,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外面的水籠頭下面沖涼,我看著他穿一條三角褲叉站在水籠頭下面沖涼的場景,他長得很結實,皮膚黝黑。他好像突然清醒了,目光明亮,走到我身邊來攙扶著我上了車,在車上他突然對我說:"我會娶你的,我一定會要娶你的,我要向你求婚。"

    李路在車上對我說的話,幾乎把我嚇暈過去。這些話如果是在一個人醉酒之後說出來的,似乎可能歸於酒話,然而,李路卻清醒極了。而且是在那個早晨說出來的話,任何人在早晨都應該算是清醒者,而李路說出的話卻嚇壞了我。不過我們已經出發了,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到達縣城,一旦回到縣城我就會逃之夭夭。我始終與他保持距離,我佯裝在看風景,卻在思慮:為什麼李路對我那樣說話,難道僅僅是我們在旅館同室了兩個晚上,難道僅僅因為他在無意之中彎下腰來擁抱過我?

    我回憶著:他毫無疑問是第一個擁抱我的男人,當他擁抱我時,我並沒有嚇壞,我的身體顫動得很猛烈,我一抵抗,他就鬆開了。難道僅僅這個出其不意的擁抱,他就要向我求婚?傍晚,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縣城。回過頭去我再也看不到省城的馬路和高跟鞋了。我產生了一種遙遠的感覺,就這樣,我回到了現實,李路把我送到家門口,除我之外,還有車上的縫紉機和自行車。李路說他要到供銷社御貨,他看我的眼神流露出一種揄揶,流露出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見一個青年男人產生的愛慾。它猶如縣城鐵匠鋪裡的閃射出的那些星星點點的火花。

    很顯然,我一進屋,就給全家人帶來了驚喜,我姐姐正在屋內院子裡晾衣服,我母親在院子裡繞毛線,她們兩個是第一個看見我的人,其次是我弟弟,他從小閣樓的小窗戶中探出頭來所有人都在看著從省城剛剛回來的我。

    儘管腳疼,我還是執意穿著那雙高跟鞋,這代表我從省城帶來了摩登,我相信這絕對是整座小縣城第一雙高跟鞋,即便是那對上海裁縫也沒有給我們帶來的最為摩登的高跟鞋。我想,那個上海女人也許忘了,也許想在這座西南小縣城裡一定佈滿了坑坑窪窪,根本不適宜穿著釘子般尖銳的高跟鞋走路,所以沒有穿上高跟鞋到縣城。我為這種從遙遠省城帶來的摩登興奮不已。我的母親盯著我的腳說:"這是一雙什麼鞋子,你能走路嗎?"就連我姐姐也發出了疑問:"你行嗎?你能穿著它到外面去嗎?"而此刻,我的小弟弟正從窗口探出頭來,發出一陣少年的傻笑。

    姐姐奔向她的嫁妝,這似乎就是她的一切,她親手解開了那些包裝袋和麻繩,親手用乾淨的布擦去上面的灰塵,她被這些嫁妝所籠罩在一個現實的夢幻之中。半個多月以後,我的姐姐就要出嫁了,其實,隔著一條小巷,如果步行的話,只須走幾十分鐘就可以到姐姐所嫁的男人的家了。我想起了張羊,想起姐姐對他的懷疑,想起了那個午夜所發生的一切,也許正是這一切促使姐姐和張羊用婚姻的形式來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而婚姻不就是一場小縣城舉辦的婚宴嗎?這種婚宴我已經參加得太多了。從記事時代開始,我母親就拉上我一塊參加別人請她參加的婚宴,起初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玩,首先是能夠看見小縣城的許多人,每到參加別人的婚宴的時候,每個人都要換上新衣服,就像過年一樣,在我的記憶深處,只有過年和參加婚宴的時刻我們會穿上新衣服。

    每到參加婚宴時,母親就會神奇地翻出為我準備好了的新衣服,還有為姐姐準備好的新衣服,我的哥哥和小弟弟很不願意跟隨母親去,原因是他們從小就不喜歡像我和姐姐一樣突然之間穿上新衣服。所以,當母親左手牽著姐姐,右手拉著我前去參加婚宴時,我嗅到了四周的一種香味。那些從新衣服散發出的布料的香味。每次到達婚宴桌前,我都彷彿有一種飢餓的感覺。每次宴席都會體現出小縣城的烹飪技藝,許多烹飪大師都會集中在這裡,由此,我們盡可以貪婪地品嚐美食。

    所以,在我記憶深處,婚姻就是把許多親戚朋友、同事請到家裡來,舉行一次隆重的聚會而已。不過,我做夢也在夢見這種場景:縣城的烹飪大師們來了,他們通常帶著廚具,比如磨得珵亮的切菜刀,比如蒸籠,那些小巧玲瓏的蒸籠被他們舉在頭頂穿越好幾條街道。沒有他們,婚宴就失去了美食,而美食是婚宴上全部的內容。沒有美食,婚宴就無法進行下去。其次才是那三五成群湧進我們家大門的穿著新衣服的人們,他們好像給自己放了假,如此地舒爽,如此地鬆弛當然,在這場婚宴中,我還夢見了我的姐姐和張羊,他們是主角,而所有人都是配角,我看見在這場婚宴中姐姐穿一身大紅的衣裝,臉上塗了粉紅色的姻脂,站在眾人面前,而張羊站在她旁邊這就是婚宴,他們舉起酒杯,手拎酒壺一次一次與參加婚宴者的人們乾杯這就是婚宴,半個多月好像就在眼前,而我的母親已經在忙碌著,她開始租借碗筷、餐桌、凳子,她開始清理院子裡的陰溝和屋頂上的蛛網,她還開始準備著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的一切心理準備。

    在這之前,她盡快地囑咐我們:不允許碰碎東西,比如不允許無意之中把瓷碗碰碎,不允許把筷子在無意之中掉在地上。因為把瓷碗碰碎是一種不吉利的前兆,意味著我們通向未來的圖像之中出現了碎片,而在這未來中,在我們一個家庭裡最為重要的主題就是姐姐的婚宴了,再就是筷子落地,意味著快樂從我們身邊逃逸而去,而我們眼前的所有快樂都圍繞著姐姐的婚宴在轉動,在蒸發,猶如一隻熱烈的笛子吹奏出讓我們身心發醇的一種快樂。

    然而,就在姐姐舉行婚禮的頭一天晚上,我弟弟羅敏卻碰碎了一個瓷碗,那時已經是黃昏,不知道那天晚上羅敏會回來得那樣晚,通常在放學以後就會回家了,而那天晚上,他整整晚了三小時,母親好像也忘記了這事,因為母親始終在忙碌。當我看見羅敏回來時,他手裡拎著收錄機,有好幾天,他閣樓上已經聽不見鄧麗君的歌聲了。我問他收錄機是不還給了別人,他點了點頭說,收靈機是從他同學家裡借來的,他同學是從父親家裡借來的。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因而我想等到我有錢時,我一定要買一台收錄機送給我的弟弟羅敏。

    羅敏進院子時無意這中碰碎了一個碗,那只碗不知什麼時候放在一隻凳子上,羅敏在黃昏中拎著收靈機碰掉了碗,頃刻間,一隻瓷碗的風波開始發生了,母親從廚房中奔出來,直奔向那只已經落在地上變成碎片的碗,她一把揪住羅敏質問道:"你為什麼要碰碎碗?你姐姐就要結婚了,你為什麼要把瓷碗弄成碎片,這多不吉利啊"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粗,彷彿從一隻黑色的煙囪中滾動而出的一陣煙霧。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母親用這樣的聲音跟弟弟說話,大約是聲音把弟弟嚇壞了,同時,我也被嚇壞了,因為地上是碎片,是母親最不願意看見的一堆瓷碎片,猛然間,我看見母親像瘋一樣對我叫道:"快拿掃帚把碎片掃出去,掃得越遠越好,別讓它出現在我們的家裡"我拿起了掃帚,弟弟出去了,我只感覺到弟弟的受驚而憂鬱的眼神看了母親一眼,就上樓去了。

    就像母親從囑咐一樣,我會盡快地讓那只白瓷碗的碎片離開我們家,我走了很遠很遠,才把那些碎片拋在了城邊的垃圾桶裡。那天晚上,母親好像顯得很恍惚,她不住地埋怨道:"你姐姐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你弟弟真不應該打碎瓷碗。"我盡力地安慰她,我說歲歲平安,我們一家都會很順利的。然後我上了樓,這時候夜已經深了,也正是我哥哥回來的時候,他好像始終在忙碌,姐姐的婚宴好像跟他也沒有多少關係,他一進屋就把門掩上了,我輕叩了一下弟弟的門,聽見了一陣旋律,不過,那旋律很壓抑憂傷。

    我躺下了,我一睜開雙眼就到了第二天。此刻,我穿上了我桔紅色的喇叭褲,我穿上了我的高跟鞋子,我來到姐姐的房間裡,很快,幫助姐姐梳妝打扮的女友們已經來了,她們有的已成婚,有的快要成婚了,所以,她們知道姐姐的今天應該梳什麼樣的妝,。在她們面前,我似乎已經變成了局外人,所以,我來到了樓下,母親囑咐我站在門口迎接前來參加婚宴的人們,於是,我盯著我的高跟鞋尖,盯著我喇叭褲的下擺,它們時髦,摩登地在那個早晨開始,讓我佇立在門口,迎候了一批又一批客人進屋。

    我的姐姐結婚了,出嫁了,住在張羊家裡去了,也就是說一個男人把姐姐帶走了。

    姐姐結婚的問題解決以後,母親好像御下了身上所有的負擔她又積極地到她所在的印刷廠上班去了。我去過母親的印刷廠,當時,這是我看到的最大的印刷廠了。我嗅到了油墨的氣息,母親就坐在散發出白紙和油墨的印刷廠裡重複著她日常的生活。而我呢,依然在把我的熱情消耗在電影院裡,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看電影了,這裡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是陪我看電影的夥伴喬芳好像戀愛了,我約她看電影時,她就支支唔唔地說改天吧,後來,有人告訴我說喬芳好像戀愛了。有人在電影院看到她和男朋友一塊看電影。當時我聽了又生氣又好笑,我就到糧食局見喬芳,問她有沒有這回事,喬芳正站在製麵條的機器前,身體上圍著一條沾滿了麵粉的圍腰。我一說她就臉紅了。她承認她有一個男朋友,是糧食局的會計,她說還看見我哥哥跟一個女人看電影,問我是不是我哥哥也戀愛了。我說不知道,就算世界都戀愛了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一說一邊從麵條加工車間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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