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下了,但是並不踏實,我經常感覺到門被推開的感覺,而且總感覺到有許多人影,從悶熱中向我走來,我感覺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心慌意亂,便把手放在牆壁上開始敲擊著,按照李路所說的那種方式,李路在窗口叫道:"羅修,你害怕嗎?"我爬起來站在窗口說:"我感覺到有鬼,這個旅館好像有鬼在走動"李路笑了,無奈地說:"我來陪你吧!"他就進了我房間,睡在了旁邊的一張床上,不過幾分鐘後,我聽到了十分均勻的呼吸聲,然後在這種呼吸聲的掩映下,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天還沒亮,一個聲音就叫醒了我,李路已經站在我身邊。現在我突然意識到了昨晚我是與一個男人同居一室的,這荒謬的現象寫出了我置身在一座孤零零的山坡上旅館裡的歷史。如若換了另外一個地址,我想我不會有膽量與一個認識了不長時間的男人同居一室的,我很慶幸剛剛度過的一夜是平安的,因為我沒有碰上傳說中的壞東西。李路點燃了一根香煙說:"我們上路吧,路途還很遠,現在天氣涼爽,好上路。"我點頭,他盯著我,不是在盯著我的臉,而是在盯著我的喇叭褲,好像是一點點火焰在他眼神中閃爍了一下又消失了,上了車以後,他問我醒了沒有,如果說沒有睡好的話可以在車上睡。我根本就不睏,我很奇怪昨晚我睡眠那樣好,我側面看了一眼李路,他正一心一意地開車,我噓了一下:想一想,剛剛逝去的一夜太危險了,如果李路對我產生了雜念,我不知如何去對抗他。
就這樣,我坐在波蘭大貨車裡,坐在一位年輕的貨車司機身邊,他的職業和身份都是那個時代最讓人羨慕的,因為開一輛波蘭大貨車的人畢竟是少數派,不僅如此,他們油膩的工褲,在那個時代顯然也是一種時髦。
時髦籠罩了我們。我已看到任何一種時髦來臨時,一座縣城都會為之沸騰,彷彿火爐上的一隻茶壺中的水沸騰著。我年僅此18,任何一種時髦都會讓我心跳,而且我發現了任何一種時髦都與我們青春的身體有關係:比如,喇叭褲,它顯然是為處於小青春期的男女帶來的一種沸騰;比如燙髮,然而,我並不喜歡燙髮,當許多男孩女孩追求這種時髦時,我一點也不心動,因為我天生就有一頭自然的卷髮;我用不著花時間去捲頭髮,讓它變成波浪形。然而,我卻是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再比如,收錄兩用機,如果是縣城的街道上,有誰拎著收錄兩用機的話,這也是一道時髦的風景;再比如,穿工裝衣褲開著波蘭大貨車的司機,他是如此地時時髦,他可以任意地穿越距離,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往返於省城的路上,這種時髦使我心曠神怡。
現在,很快就要到達省城了,再過四十分鐘以後,貨車就會到省城了,再過四十分鐘後,大貨車就會到達省城的郊外了。為此,李路在路上就對我說,他的貨車是不可能進城的,讓我到郊區的停車場時要盡快地與我父親聯繫。我從口袋中尋找到了一張紙片,上面寫著父親所在的旅館和電話號碼。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在我們生活中長久的缺席也是一種時髦,他是住省城的採購員,一年中大部份時間都在省城;每年過春節前,父親是要回家的,從小時候開始,每當父親快要回家時,是我過節日的時候,也是等待穿新衣服的時候,那時候,父親會搭上一輛運貨車回家來,父親是電力局的採購員,他不知道給縣城的電業事業採購了多少水電器材料,總之,從我上小學時,父親就到省城做採購員了。
四十分鐘以後,我們已進入了郊區的停車場,李路把車停下來以後,幫助我去尋找郵電所,步行了幾十分鐘,郵電所出現了,打電話的人排著隊,李路說,如果我不急於見父親的話,可以陪他去御貨,然後他再陪我去尋找父親。李路說省城太大了,有小縣城的幾十倍大,第一次來省城的人往往會迷失方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弄不好會丟失掉。我一聽這話,本能地靠近了李路說,我跟你去吧,我不再排長隊給父親打電話了,不過,那時候我就很奇怪,在一座小小的出電所,打電話的人竟然也排長隊。我笑了一下,李路問我笑什麼,我問李路為什麼打電話的人也需要排隊?李路說省城太大了,人口太多了。
我跟著李路上了車,然後跟著李路到了郊區一家省食品公司下了山羊。當那些經歷了長途顛簸的山羊從縣城來到省城時感到了異樣的恐懼。它們不住地叫著,不斷地互相尋找著夥伴然而,它們的命運卻被一道道食品公司的柵欄圍了起來,不久以後,它們將結束來到世上的短暫的旅途。食品公司的屠宰場上很快就會流著它們的血,它們將成為省城人胃中蠕動的食物我突然感覺到了這些山羊們的可憐。然而,貨車很快就空了。李路很快就做完了交結手續,帶著我離開那些山羊們,李路說,我帶你乘座公交車進城去吧,你還沒有坐過公交車吧?我迷惑地點了點頭,李路就帶著我來到了公交車的候車室,就像郵電所的人們排長隊打電話一樣,乘公交車的人同樣也需要排長隊,這是我來到省城後看到的第一種印象。
公交車來了,李路和我上了公交車:我們的身體不斷地在人群中晃動著,公交車猛然剎住時,我會發出一種聲音,李路就靠近我說:"輕點,別人在笑你呢。"一陣羞澀湧上來,我止住了叫聲,身體配合著公交車的起伏,我想,省城的人們每時每刻都可以乘公交車上下班,難道這也是一種時髦嗎?我突然喜歡上了公交車,而就在這一刻,李路卻喚我下車了,為什麼這麼快就要下車呢?李路拉著我下了車,然後告訴我說快要到你父親所在的旅館了,我們走路去吧,天已經黑下來了,我不知所措地跟在李路的身後,環顧著四周,沿途的街燈照耀著我們,我真不知道腳應該如何挪動,難道這就是省城嗎?
我仰起頭來,街燈是如此的明亮,而我為什麼卻感覺到陌生,這些錯落有致的記記和從我身邊經過的人是陌生的,就連湧來的味道也是陌生的。而李路卻不一樣,他好像對省城太熟悉了,好像能支配自己的行為向東還是向西而去。
朝陽旅館終於到了,這就是目的地,這就是我父親堅守的陣地嗎?我抬起頭來看著那塊已經鑲嵌在牆壁上的"朝陽旅館",它鑲嵌得很深,彷彿是我在小縣城見過的鏤空布料的工藝品,我看著那幾個字,即將見到父親的那種喜悅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因為我已經有半年時間沒有見到父親了。
服務員把我們領到了旅館的小院子,這是一座四合院似的小旅館,有點像我們小縣城的庭院,不同的是我剛進入庭院就能感覺到在院子裡晾了那些雪白的、已經洗得發舊的床單。我嗅到從床單散發出漂白粉和洗衣粉的味道。我還聽到了外省人的聲音,一個外省人好像跟另一個外省人講話,她像是東北人,口腔就像青苔一樣圓滑。
服務員知道我是來找父親的,就讓我等一等,她說父親剛送一個朋友出門,不用多久就會回來的。李路說既然已經找到我父親所在的旅館了,他也就回去了,他就住在東郊的旅館裡,他還有許多事要處理,四天後他就回去了,問我能不能跟他一塊回去,我迷惑地點了點頭:"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跟你一起回去。"李路笑了,他對我說:"三天後他會來旅館找我的。"
李路走了,留下我獨自一人等候著父親,四十分鐘過去了,父親終天哼著歌曲回來了,父親哼的是《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曲子,父親好像始終在哼著這段曲子,即使過年回家時也在哼著這段曲子,他驚歎不已地說你怎麼到了省城。我簡單地說明了理由,正說著,一個女人突然來到父親的身後,父親說:"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女人十分嫵媚地對他說:"走時我忘記了帶我的包。"父親打開了客房門,那只藍色的提包果然在父親的床上,女人看了看我,父親介紹說我是他女兒,女人驚異地端祥著我說:"哦,你的女兒真像你,像極了"女人一邊說一邊拎著藍色的提包向父親點頭便離開了旅館。父親站在旅館,目送著女人離去,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笑起來很嫵媚的,父親告訴我說,張阿姨是兒童醫院的醫生,是父親早年的朋友。
我見到父親的時候,就看到了父親身邊一個嫵媚的女人。那天晚上,我住在父親的客房中,我總會嗅到一種來蘇味,也就說是我們通常到醫院去所嗅到的那種味道。我想,這味道一定是張阿姨留下來的,因為她是醫生。我累了,明天,父親將帶著我到省城去轉轉,我想起了肩負的責任。
姐姐要結婚的消息我是第二天早晨才告訴父親的,因為那天晚上的父親似乎顯得很迷惘,也沒有問我突然到省城來幹什麼,我後來想,父親也許是站在旅館門口送那個女人離開時,開始迷戀起這個女人來。父親驚異地問我:"羅果要結婚了,這麼快就結婚了?"我告訴父親姐姐跟張羊談戀愛已經有五年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五年時間也算長啊,為什麼就要忙著結婚呢?"我解釋說:"母親一直催他們結婚。"父親說:"你母親的觀念是很舊的。"儘管如此,父親依然得遵循母親的決定帶上我去給姐姐買嫁妝。
我再一次穿上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出發了。父親昨晚好像並沒有發現我是穿著桔紅色的喇叭褲進入省城的,問我是不是縣城的小女孩子也穿喇叭褲了。我點了點頭,出了小旅館,我才發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穿喇叭褲的青年男女,連公交車上的售票員也穿著喇叭褲。在省城,似乎穿喇叭褲已經不再時髦了,然而,另一種發出聲音的時髦卻震動了我。
來自省城女人們腳上的高跟鞋,第一次清新的,奇異地出現在我面前。穿上一條喇叭褲,再配上一雙像釘子一樣尖細的高跟鞋,這種現狀讓我想起了摩登這個詞彙,許多詞彙就像風一樣飄蕩在縣城上空,就像流言蜚語一樣擴散開而去。父親要帶我上公園去,他說張阿姨在公園等我們,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更願意跟父親在一起,從我記事起我見父親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從公共汽車下來以後,我們就奔向公園。張阿姨站在公園門口,笑吟吟地拿來了三張門票,今天的張阿姨顯得更嫵媚了。而且她穿上了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再配上一條裙子,顯得很摩登。張阿姨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彷彿早就已經認識我了,這種感覺讓我鬆弛。
父親走在張阿姨身邊,我們往公園深處走,張阿姨不斷地尋找話題跟我說話,一會問我縣城的生活狀態,一會又問我來省城的感覺,然而,有一點我已經感覺到了,張阿姨似乎從來不問我的父親;有一點我同樣也敏感地意識到了,父親與張阿姨的關係類似一種蜜一樣的關係。也就是說蜜是甜的,蜜也是膩人的,除此之外,蜜還有一種質地,那就是粘。父親看張阿姨的眼神很溫柔,而張阿姨看父親的眼光很朦朧,這就是蜜一樣的關係。
我們在公園深處的一家小餐館開始用餐時我不時地觀賞著張阿姨的那雙高跟鞋,她馬上就意識到了,問我是不是很喜歡,如果喜歡她可以送我一雙,我即刻否定說小縣城還沒有人穿高跟鞋、張阿姨笑了笑說:"我就更應該送你一雙高跟鞋,讓你穿上高跟鞋回縣城去,成為第一個穿高跟鞋的女孩子,好嗎?"這就是我記憶深處的張阿姨,直到如今,我們依然能夠感覺到她跟父親那種有限的蜜一樣的關係。
余後的幾天時間裡,父親忙著為姐姐購置嫁妝,即使在省城,購置縫紉機和自行車依然得走後門,父親托了朋友,還是把自行車和縫紉機買到了。我對父親說我還是要搭李路的貨車回縣城去,父親沒有見過李路,他問我李路這個人怎麼樣,我說什麼怎麼樣,父親說李路的人品好嗎?正說著他李路就來了,李路沒有穿著那套衣褲來,他穿了一條牛仔衣褲,顯得很精神,父親說你就是李路吧?父親的目光審視了李路一遍說:"我女兒羅修搭你的貨車回縣城,請你多照顧她,好嗎?"看起來,父親對李路的印象還可以,否則,父親會讓我搭別的貨車回縣城。
明天就要離開省城了,我感到有莫名其妙的留戀之感。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東西應該帶回去,然而,我怎麼也無法想起來應該帶什麼。父親對我說,今晚我們將跟張阿姨一塊吃飯,父親看了看手腕上的上海手錶說:"她該來了,她從不遲到的,為什麼今天會這麼慢?"我觀察著父親的神色,他好像在焦灼地等待,我突然想起遠在小縣城的母親,在我的記憶中,從未出現過父親等待母親的場景,當然,我看見過母親等待父親歸家的情景,每到中秋節和春節,是父親回家的時刻。母親之前就會清理家庭衛生,然後儲藏好父親最愛吃的醃肉,土豆等待著父親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