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3章
    姐姐滿懷著從黑夜中上升的力量走在我前面。十五分鐘後,我們已經站在鎮公所的圍牆外面了,我們彷彿在製造著一場陰謀,姐姐是主謀,而我則是同謀。不管怎麼樣,我已經來到了小鎮,我陷入了這場陰謀之中去,這時候,在黑夜的籠罩下,我再也看不見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了。我青春期的那種夢幻色澤顯得闇然無光。

    走進鎮公所的的大門,姐姐就仰起頭來搜尋著什麼,前面出現了一排平房,姐姐好像看見了燈光,午夜已經過去了,只有那道窗子亮著燈光,姐姐告訴我說張羊在家,燈光亮著,就意味著張羊已經從基層回來了。姐姐詭秘地對我笑了笑,本能地撫了撫那只布袋子,然後帶著我向著燈亮的窗口走去。而當我們快要走近窗口時,燈光突然熄滅了。姐姐帶上我拐進了平房的台階,然後是一條深幽的過道,顯得寂靜,彷彿沒有多少人居住,姐姐彎下腰,解下鞋子,用右手拎著鞋子,她示意我也要把鞋子脫下,我固執地搖了搖頭,不願意這樣做。

    然而,我卻本能地放慢了腳步,盡量不讓鞋底發出聲音。姐姐提著鞋子來到一道門口,她似乎早已經準備好了鑰匙,隨即用一種意想不到的速度插入孔道,然後隨後打開了門後的燈,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尖叫。

    姐姐慌亂地拎著鞋子往外跑,而我也慌亂地跟著姐姐跑著,彷彿被鬼魂所追著,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是跟在姐姐的身後跑著,終於跑進了那座小鎮的小旅館。姐姐的長髮散開著,像一塊塊漆黑的烏雲一樣,她埋下頭突然痛哭起來,我慌亂地勸著姐姐,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姐姐突然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一個事實:張羊的確在通姦,當她打開門時,張羊和一個女人在床上正在通姦。

    難道那些謠言是真的嗎?姐姐突然抱住了照相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對我說:"我一定要回去,我要拍下他們通姦的場面。"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姐姐已經赤著腳,抱著照相機返回了鎮公所。姐姐一走,我也無法留下來,我依然得去追她,在夜色中,我穿著桔紅色的喇叭褲一種追趕著我的姐姐。

    等我趕到張羊的房間時,我已經沒有看見那個女人,後來姐姐告訴我,她同樣也沒有看見那個女人。為此她埋怨自己很愚蠢,為什麼在第一次打開門時沒有及時地捉姦,為什麼樣不使用那台照相機,為什麼要跑回旅館,為什麼要讓那個女人跑掉,為什麼的問題太多了。

    儘管如此,等我趕到時,張羊已經在用另一種特殊的方式去平息這個晚上的通姦行為,我推開門時,張羊在擁抱著發瘋的、渾身顫抖的姐姐的身體,我似乎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和局外人。我只好悄然地回到旅館,第二天早晨,我在小鎮吃早餐時,恰好遇上了輛貨車,開貨車的司機皮膚黝黑,眼睛深邃,大膽地盯著我的喇叭褲,問我搭不搭車,他要回縣城。

    就這樣,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座小鎮。所以,我上了貨車,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沒有坐在車廂中,坐在駕駛室裡,貨車司機執意要我讓我坐在他的身邊。我終於逃出來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竟然十分愚蠢地跟姐姐到了小鎮,而且到小鎮是為了捉姦。這是多麼的荒謬啊。貨車司機開始尋找話題和我說話,他說他也很想穿喇叭褲,穿上喇叭褲確實與眾不同,從他身上瀰漫出一種油漬味和香煙味,他二十多歲左右,無限的溫柔和我在駕駛室調情。而我一到縣城就匆忙地拉開了車門,我在跑,從昨夜到現在,我體驗了過去從未體驗到的一切,直到跑回家,回到我的小房間,我才頓然感覺到我不再跟著姐姐去捉姦了。三天以後,姐姐回來了,挎著那台照相機,她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讓我陪她到哥哥所在的照相館沖照片。

    我心裡直髮怵,不知道照相機裡拍了多少照片。我忐忑不安地走著,生怕那台海鷗照相機爆光,那些傳說中的男人或女人通姦的鏡頭會嚇壞我。

    鏡頭中看不到任何可能嚇壞我的,我經驗中難以想像的通姦場景。而相反,鏡頭中出現了大片大片的雲朵,以及在這雲朵之中綴滿果實的樹枝。在青蘋果和桃子,梨下面出現了我的姐姐羅果,她彷彿從烏雲籠罩下的一團團蜘蛛網中鑽出來,看見了明媚的陽光,在她旁邊站著的是笑容可掬的張羊。我盯著那些圖像,我費解地看著那鏡頭中我姐姐被果園和張羊所籠罩的一個個現實的時刻,我難以相信,我的姐姐曾帶我到永樂小鎮去,除了帶著我之外,還帶著那架海鷗牌照相機,其目的是為了追究張羊和另一個謠傳中的女人通姦的情景。而此刻一切都變成了幸福的場景,海鷗照相機並沒有追蹤到通姦的場景。卻出現了姐姐和張羊合影的、洋溢著幸福的現實鏡頭。這一切都令我高興,因為我那顆緊崩的住的心弦突然鬆弛下來了。從而我似乎也在記憶深處逐漸地校正姐姐奔赴永樂小鎮時,在一個長夜中看見的場景,也許那場景並不真實。不久之後,姐姐羅果宣佈她要結婚了,這個消息似乎來得太快了,因為姐姐羅果的戀愛談得太長了,以致於我們一家人早已地了等待她宣佈結婚的那種迫不及待的心情。

    哥哥、小弟聽了這個消息都沒有強烈的產生出那種預想中的高興,只有母親顯得樂不可支,當姐姐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時,母親當時正坐在院子裡繞毛線,那些紅色的毛線緊崩在她膝頭上,姐姐一宣佈這消息,母親就愣了一下:"這是真的嗎?你是說這一次真的要跟肖羊結婚了?你們訂好日子了嗎?"母親慌亂地站起來,母親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女人,她這一輩子都生活在情緒化之中,也可以這樣說,她起伏不定的情緒支配著她的生活。她忽略了膝頭上的毛線,她站起來大聲說:"我要到郵局去打電話,我要通知你父親回家,參加你的婚禮"我看見母親那團紅色毛線從膝頭上滑落下來,掉在了地上,我走過去,毛線突然糾纏不清了。在我母親去郵局打電話之後,我站在那裡,理著像紅色蜘蛛巢一樣的線團,然而,我卻無法將它們分出頭緒來。

    四十分鐘過去了,母親回來了,母親說怎麼無法找到父親,住在旅館裡的父親又出門了。服務員告訴母親說要一個星期以後才回來。母親突然對我說:"羅修,還是你去單位請幾天假,到省城去一趟吧,你最適合去通知父親了。再說你可以陪同你父親到省城買一輛自行車和一台縫紉機,這是我們送給你姐姐的嫁妝啊我笑了,因為我太想去省城了,因為我從出生以後就從沒去過一次省城,我做夢都夢見我乘著波蘭大貨車到省城去

    母親當然沒有想到我這麼快就答應了去省城。從某種意義上講,母親選擇我到省城去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了。母親是無法離開縣城的,我的母親永遠要守候著這座院子,如果沒有她的存在,家裡就缺少聲音,缺少油鹽的味道,甚至也會聽不到自來水嘩嘩流動的聲音。我們似乎都在圍著母親轉動,母親永遠也取代不了我去省城。哥哥呢,當然也可以去,不過,他似乎白天黑夜都在上班,他似乎只有夜裡回家來睡覺,家對於我哥哥來說是一座旅館。弟弟羅敏就更不可能了,他在上學,就要考高中了,所以,誰也取代不了我去省城,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只有我知道姐姐和張羊結婚意味著什麼,而哥哥和弟弟他們似乎都不關心姐姐的婚姻問題。於是,我敲開了領導的門,呈上了張請假條,我開始撒謊,我說我的父親病了,遠在省城無人守候,家裡的人讓我到省城去看一下父親,領導一聽這話就答應了,給了我十天的假期。我從單位走出來,奔向汽車客運站,售票處的服務員對我說,到省城的長途客車已經取消了。因為雨季已經真正地降臨。

    許多公路都坍塌了,不斷地維修著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在我迷惑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小白,她是客運站的維修人員,每天趴在車身上修車,他穿著油膩的工裝服朝我走來,問我到哪裡去。小白是我女朋友蕎芬的好朋友,我告訴他我想到省城,他笑了笑說:"如果你到省城還不容易嗎?我可以幫你找一輛波蘭大貨車,找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司機,你就可以搭貨車前往省城了"他一邊說一邊帶著我朝著一座大院走去,越往前走,我越是感覺到有一股濃郁的汽油味向我撲面而來。我看見一座空曠大院裡,停留著幾十輛大貨車,很多貨車司機走來走去,小白把我拉到一輛淺灰色的波蘭大貨車面前,一個年輕的貨車司機正舉著水管清潔車身。聽到小白在叫喚他,他就關了水管,小白把我介紹給他這個司機,同時也把司機介紹給我。小白說,他叫李路,你就叫他李師傅好了。李路恰好過兩天要到省城去,從縣城出發,把縣城的土特產品拉到省城去,再把小城的棉布拉到縣城來。李路師傅很高興我搭他的車,他讓我兩天後的早晨八點三十分在客運站門口等他。

    我簡直快樂極了,就彷彿長出了翅膀,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一個夢就要變為現實了,所以,我從內心比較感謝我的姐姐羅果,如果沒有她出嫁,我就不可能到省城去,當然,我也感謝我的母親,是她的開恩使我有了到省城的機會。兩天後的拂曉,我又穿上了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因為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那條褲子最時髦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追求時髦,我不知道左右我的是什麼,總之,在那個剛剛穿喇叭褲的小縣城裡,我是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當我穿上喇叭褲拎著一隻旅行包站在客運站門口左顧右盼時,我突然看見哥哥從一條小巷深處走出來,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哥哥沒有歸家,有好幾天時間,哥哥都沒有歸家,這個理由他已經跟母親說明了:照相館的業務太重了,所以,他晚上也要加班,太晚了,他就不回家住了。住在照相館裡。母親當時只遲疑了一下,並沒有質問哥哥照相館有沒有住的地方。

    使我感到困惑的是這裡離照相館很遠,哥哥為什麼會從這條小巷深處走出來呢?此刻,一輛雄壯的波蘭大貨車已經來到我身邊了,它同我的桔紅色的喇叭褲一樣代表著小縣城最不時髦的另一面。李路按響了喇叭,並把頭從高高的車中探出來,李路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真是那樣容易讓人記住嗎?

    我第一次實現了乘坐波蘭大貨車到省城去的願望,我坐在李路的駕駛室,再也不用坐在後車廂裡了,車廂裡有山羊,昨天他去一座小鎮裝了滿車廂的山羊,這就是縣裡的土特產嗎,我笑了,我想起了車廂中蕩漾在我身上的身上的豬的味道,我想起了時光的流動,它猶如母親繞毛線的那些纖細中的結頭,而此刻,我聽見了一陣沸騰的叫聲,我不時地回過頭去,從一面小玻璃鏡中可以看見車廂中的山羊們相互說話,猜測它們去省城的哪裡。

    我無比興奮地抬起頭來,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探出窗外,清新的空氣撲進窗口時,李路已經開始吸煙了,他叩動了打火機時姿態很鮮明:彷彿想在一剎那間把叼在嘴裡的香煙點燃,他吸出了一口濃烈的香煙,問我有沒有去過省城。我搖了搖頭,李路說他跑省城跑膩了,一次又一次地奔跑,最難打發的就是路上的時間,他說,你慢慢地就會知道我們開貨車的司機是多麼的孤獨。這個家眼重複了好幾遍。我琢磨著這個字眼,我真的不理解他的用意,開著時髦的波蘭貨車就像在開始了一次旅行,怎麼會有一種孤獨感呢?慢慢地隨著他一支又一支地吸著香煙,隨著那些煙霧慢慢地飄蕩,我看見山峰越來越高大,車的速度開始變慢,不僅變得慢,而且車身開始喘息,就在人在爬山時喘息時的震動起伏著。越來越悶熱的車廂裡,我開始打盹,風景開始在我窗外移動,彷彿在夢境中移動一樣,打了好幾個盹,我們到達了一個山腳下的小餐館,李路說:"我們吃了午飯還會繼續走,現在你餓了嗎?"

    我餓了,我承認我餓了,我真的餓了。早晨出門心急,我沒有吃早餐,我害怕會錯過那輛波蘭大貨車,如果錯過它,我不知道怎麼辦。李路用毛巾洗了一下臉,他好像精神了許多,問我在哪一個單位,從未見過我。我說我也從未見過他,他笑了,他說他從技校畢來之後就開長途貨車,而且他小時候沒有在縣城長大,是在一座小鎮長大,技校畢業以後,他們全家人才從小鎮遷到了縣城,所以,縣城裡的大多數女孩子他都不知道。為了趕時間,午飯手過以後,我們又開始上路了,此刻波蘭貨車又開始爬坡,喘息聲越來越沉悶。李路說如果你想睡,你就睡一覺好了。睡了一覺醒來,天就變黑了。

    不錯,睡一覺醒來以後,天時然變黑了。我睜開雙眼,突然彷彿置入黑漆漆的夜空,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李路,發現他正聚精會神地轉動著方向盤,全然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也沒有在意我的畏懼。兩個小時又運去了,李路終於把貨車開進了山坡下的一家旅館,李路說,我們要住下,明天一早趕路。你要好好睡覺,把門掩緊,任何人敲門你都不要開門,好嗎?我們隨便吃了兩碗麵條,就到了簡陋的客房,李路說他就住在我隔壁,有什麼事可以敲牆壁。李路把一隻手電筒給我說,山區的電壓不穩定,經常停電,如果停電了,就打開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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