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奔向那個桃筐,母親看見了,她正在廚房中做飯,她顯然被我那條眩目的桔紅色的褲子所迷惑住了。她還來不及放下手時原鍋鏟就直奔我身邊,審視了我半天說道:"這是什麼打扮?像鬼一樣,你就這樣去上班嗎?"我吃了一驚,在母親的眼裡,我竟然像鬼,我後退著,因為母親的目光一直在逼視著我,彷彿要讓我自己承認我何時何地把自己變成鬼的?我是鬼嗎?可這是大白天啊,難道我上一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就把自己變成鬼了嗎?我後退著,撞到了進屋來的大姐的身上。
我的大姐回來了,比我年長五歲的大姐已經戀愛了許多年,然而,還沒有結婚,此刻,她從小鎮看男朋友回來了,男朋友也就是大姐的未婚夫,我感覺到似乎已經尋找到了替身,因為突然之間,我母親的目光不再盯著我的喇叭褲,而是去盯著我的大姐了。
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大姐一眼,她真憔悴,好像被霜凍過一樣,好像花朵被暴雨淋濕過一樣。我的姐姐是個美人,在我眼裡她一直就是一個美人,她就像一母親站在外婆家的桃園中看見的那些懸掛在樹枝上的鮮桃。然而,那天下午,我所看見的姐姐好像不是一隻鮮桃,好像變了臉色,變了眼神,變了身體的靈性,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一眼以後,然後什麼也沒說就直奔自己的房間去了。母親放下仍然舉著那只佈滿菜汕的鍋鏟,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大姐的房門,很顯然,在這一剎那間,母親已經我的喇叭褲了,姐姐成為母親注意的對象。
我聽見了一陣抽泣聲,便去敲姐姐的門,門開了,姐姐把我拉進去,很長時間以來,姐姐一直把我當作她的傾訴對象,我一進屋,姐姐就把我拉到牆角,壓低聲音說道:"你說我該不該嫁給張羊?"我迷惑了一下說道:"你們戀愛都已經有五年時間了,你要嫁給誰啊?"姐姐白了我一眼說道:"我懷疑張羊還有別的女人。""這可能嗎?""我還沒有查清楚,我白去了一趟小鎮,張羊已經到基層去了我聽說張羊還有別的女人,如果換了是你,你相信嗎?""我是誰啊,如果換了我,我去相信誰啊?我無法回答你,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變過戀愛"姐姐突然止住淚水說:"你穿喇叭褲了,如果我再年輕一些,我也去穿喇叭褲"姐姐又笑了笑,嘴唇邊蕩起一種我很少見到的十分虛幻的微笑。
我突然轉過身去對姐姐說:"如果需要我,我可以陪她到張羊工作的小鎮去,我永遠是姐姐身後的影子,可以幫助姐姐戰勝來自現實的一系列憂患。"姐姐點點頭說週末她還想到小鎮去一趟,我對姐姐說,那我就陪你去吧。
接下來,弟弟羅敏回來了,他拎來了一台收錄機,我眼前一亮,這太時髦了,它可以同我桔紅色的喇叭褲交相輝映,也就是說喇叭褲和收錄機都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的時髦。在我那時的意識深處,所謂時髦代有著什麼呢?它就像是從我血肉中、骨頭上生長出的一朵花、一棵樹一樣讓我除了幻想之外還能觸撫到它。
羅敏冷冷地到閣樓上去了,從他上小學時,他就住在閣樓上去了,羅敏不太愛說話,言語少得驚人,他總是回到家就到閣樓上去,彷彿他的所謂家就是那間不足七平方的小閣樓。我跟著他上了樓,因為我還是是第二次看見收錄機。從前的任何一個時刻,我都幻想著看見收錄機。一次,從縣文化館門口路過,偶然看到了一台收錄機,在縣文化館的院子裡,一群男女正在圍著收錄機跳花燈舞蹈,從那台收錄機裡發出了旋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收錄機,在這個時代,收錄機在縣城代表著年輕人的另一種幻想。從遠遠的一道窗口,在午夜,我也會聽出從窗子裡瀰漫出一個女人的歌聲,還有李谷一的歌聲。兩種截然不同的歌聲沿著古老的石灰色的牆壁在攀越著。
此刻,我很想同羅敏分享那台收錄機,我不想知道那台收錄機是從哪裡來的,我只想坐在羅敏的房間裡,看一眼那台收錄機,在這時,如果有鄧麗君的磁帶或者是李谷一的磁帶,那真是夢一般的相互糾纏的夢境啊。
羅敏把一盤磁帶放進收錄機,他看了我一眼,這時一陣陣輕柔的聲音就旋轉過來了,我低聲說:"太好了,鄧麗君的歌,你從哪裡來,鄧麗君的歌。"羅敏的臉上蕩起一種開心的微笑,神秘地笑了笑不吭聲,就在這時候,我的心靈好像被什麼東西抓住了。那強烈的抓住我的歌曲難道是鄧麗君的歌曲嗎?羅敏聽完了鄧麗君的歌以後,似乎才意識到他的姐姐已經穿上了喇叭褲。他好奇地盯了我一眼,彷彿在盯一種巽類,他突然笑了,露出了兩顆好的虎牙說姐姐,你穿喇叭褲漂亮極了。這是除了姐姐之外。第二個人支持我穿喇叭褲的人。
我想哥哥羅華也應該支持我穿喇叭褲,於是,那天晚上,我盼望哥哥能夠旱一些回家。哥哥很少回家,他在照相館上班,通常到晚上九點以後回家。然而,那天晚上已經過了半夜,哥哥還不回家。除我之外,母親也在等待。母親似乎已經培植了一種習慣,家裡的人如果有誰不回家,她就不入臥室。母親總是在等候,起初是平靜地等肛,邊做家務邊等,而一旦家務做完了,母親的等待似乎會突然之間變得不安起來了她在院子裡真切地趟步,像一個黑暗中的幽靈,雖然我從來沒見過幽靈。
半夜降臨時,哥哥回家來了,那天晚上,我也在等待,我等待的原因很簡單。我想讓哥哥看見我穿喇叭褲了我想讓做照相館攝影師的哥哥看見我並支持我穿喇叭褲。哥哥一進院子,母親就像幽靈一樣飄蕩上前,責問哥哥為什麼回家這麼晚,讓她擔驚受怕,哥哥說他在暗室中呆了幾個鐘頭,現在他累了,他想睡覺。
我衝了出來,想在樓台上碰見哥哥,然而他看上去確實累了,根本就看不見我的影子,看不見我穿上了一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哥哥奔向睡房,根本就不理會我的存在。第二天一早上班時,我沒有穿上那條喇叭褲,我對我自已說,防疫站的工作對我來說來之不易,我已經向領導保證過了不再喇叭褲上班了。為此我把喇叭褲子拋在一邊。我剛到辦公室,領導就來了,眼睛就盯上了我的屁股,他鬆弛了一下說:"這就好了,只要不穿喇叭褲就好了。"我點點頭,盯了他的鞋子一眼,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領導永遠穿著那雙洗得發白的舊膠鞋呢?難道除了這雙鞋子之外,領導就沒有別的任何一雙鞋子了,我感到好笑,週末到了,姐姐來電話說她已經決定了,讓我陪她到小鎮去。
我想我終於等來了週末,這樣,我就可以穿上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了。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地就穿上了喇叭褲站在姐姐的門口敲門,姐姐好像哭過,眼睛紅紅的。姐姐靠近我說:"我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在母親身邊講起。"我明白姐姐的用意,在我們的內心中,我們都不願意把那份傷痛和雜蕪告訴母親,因為母親是一個容易操心的女人,父親又不在家,母親操心已經太多了,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都知道母親經受不住太多的意外的雜蕪。比如姐姐與張羊的戀愛,母親總是問姐姐,為什麼戀愛五年了,還遲遲不結婚等等。
小鎮離縣城還有八十公里。那時候八十公里對於我們來說就已經產生了一段十分遙遠的距離,因為交通工具的饋乏使得我們對距離產生了幻想和恐怖。我和姐姐站在城門口,那時候到一座小鎮去根本就沒有客車,這也是姐姐和張羊很少會面的原因。
我們揮手召了幾輛運貨車都不經過張羊工作的小鎮,很多個小時過去了,又過了10分鐘,我們終於搭上了一輛運貨車,到緬甸邊境去,車上裝滿了化肥。還好,車上沒有裝黑呼呼的豬仔,否則我們又要被弄得滿身豬味了。我們坐在化肥的編織袋上,很舒服。
當我們站在張羊所供職業的永樂小鎮時,已近黃昏了,80公里竟然跑了一天,其原因在於這是一條泥路,再加上剛下過雨,所以泥路上佈滿了泥坑。我和姐姐坐在車廂中時,每一次都像是隨同車身跌倒在泥坑裡一樣,而且,在中途,在三十公里之外的一片被核桃樹所掩映的泥路上,貨車突然出故障了,貨車司機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讓我們不用下車,可以在車上聊天,他鑽到車下面,三個小時過去了,故障被貨車司機排除了,我們又開始新的啟程。現在,我們終於進入永樂小鎮了。在黃昏中,姐姐突然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讓我陪她到旅館住下來。我費解地對她說,為什麼不去張羊那裡去,既然張羊在小鎮工作,我們用不著住小旅館。姐姐白了我一眼說,我們還是住旅館吧,我們務必不要驚動張羊,因為這是週末,我聽說週末的時候,每到半夜就有一個鎮供銷社的女人鑽進張羊的房間。這是縣供銷社的人告訴我的。要我提防著張羊。
我惶然地點了點頭,有些害怕:張羊怎麼能這樣呢?他已經跟姐姐戀愛快五年了,姐姐如此地美貌,難道還會讓張羊受到別人的勾引嗎?縣城裡總是傳說哪一個狐狸般的女人又勾引了哪一家的男人,所以,在所有謠言之中,我已經知道了勾引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我明白了,姐姐是早就有準備的,她竟然帶來了一台照相機,今天早晨,姐姐去過哥哥的房間裡,出來時,拎著一隻小包,後來姐姐又給這隻小包套上了另一個布袋,但我並不知道裡面是一台照相機。當我們在旅館住下以後,姐姐詭秘地揭開了那只布袋,竟然是一台海鷗牌照相機,我興奮極了,那時候,我還是頭一次看見照相機,我以為姐姐帶來照相機是為了拍攝我們來小鎮的一些圖片。我早就聽姐姐說過小鎮的山岡上有竹林、果園,每到春天降臨時,滿園的果樹全開花了,我很快就看到了姐姐在十分笨拙地使用照相機,她發出一聲令我捉摸不透的笑聲。姐姐告訴我她是來捉姦的,如果張羊果真與那個女人在一起的話,她一定會按下照相機的快門。
我頓然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勸誡姐姐說,我不相信張羊會這樣,從內心我已經把張羊當作我未來的姐夫了,他農校畢業以後就到了永樂小鎮當副鎮長,他怎麼會這樣做呢?再說在我印象中,張羊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他不喜歡多說話,總是微笑著,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張羊這樣的男人是不容易讓女人瞭解的,也可以這樣說,張羊是一個不願意吐露心事的男人,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總猜不透這個男人在想什麼。
我勸誡對姐姐是徒勞的,在姐夫所供職業的縣供銷社,到處都是流言,姐姐雖然分在櫃檯上賣鞋子,卻總是聽見那些謠言,縣城裡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一個小時後就會傳遍一座小縣城。姐姐下班時,通常會帶著那些謠言回家,吃飯時,姐姐就會發佈新謠言,這使我從那時候就感悟到縣城的七嘴八舌就像喇叭一樣每天都在廣播著新的消息,而謠言大都是男人和女人的消息。在每戶人家用餐時,我相信,每一家都一個類似像姐姐這樣的女人,因為工作在流言傳播的地方,從而可以快速地把流言帶回來。當我們一邊品嚐美味時,另一種辛酸的笑或滑稽的笑在謠言的傳播中升起在我們的眉目之間。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別人的謠言。
比如,我的姐姐羅果,姐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它象徵著一種果實。姐姐的生活不也被別人作為流言一樣所傳播嗎?正是從縣供銷社的流言傳播之中,姐姐知道了張羊的不忠,所以,姐姐準備了一台海鷗照相機。
小鎮的黃昏炎熱極了,我站在窗口,姐姐則坐在床邊,她一直在學著使用那台照相機,她不斷地看那台照相機的原理,因為她需要照相機為她搜尋證據。然而,我不相信姐姐會成功,因為我不相信流言這樣的東西,在我看來,流言只是一些站不住腳的東西而已,它的出現跟一些蛛絲馬跡有關係,但它往往會被流言傳播者一次又一次地誇張,如果是我的話,我根本就不會相信流言。當時,我會相信我自己的判斷。今夜,我們將去會見張羊,這是姐姐的決定,不管怎麼樣,她是縣供銷社的售貨員,而我就是我,是縣防疫站的打字員。我出門時沒忘記穿上我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這就是我與姐姐的區別,她帶著一如海鷗照相機前來搜尋張羊的證據,而我呢,穿上了桔紅色的喇叭褲來小鎮幫助姐姐解決兩性問題。
兩性問題難道都是從漫長的長夜中顯露出來的嗎?姐姐似乎等待得不而煩了,她說夜還不夠黑,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晚上會出現了明月呢?她還說夜還不夠寧靜,為什麼已經到了半夜,還有會狗吠聲呢?而且從小鎮旅館往下看去,竟在還會看見有人影穿過小鎮的街道。
不管怎麼樣,不管我用盡多大的力量也無法去阻止姐姐奔向鎮公所。我跟在後面,姐姐走在前面,她依然用那只布袋套在海鷗照相機的機身上,所以,根本就看不出來姐姐是背著一台海鷗照相機。其目的是為了去捉姦,然而,真的會出現姐姐捉姦的場景嗎?
我決不相信這種場景出現,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希望姐姐能快一些跟張羊結婚,這樣她就不會疑生種種被流言籠罩的念頭了。當然我也希望張羊快一些離開這座小鎮,距離總不是好東西。如果沒有八十多公里的距離,如果姐姐跟張羊生活在同一座縣城裡,他們每天能見面,事情就會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