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待著屬於我和其他人的縣城,我向你誠摯地坦言在這人性交織的縣城裡,那些從熱烈或冰冷的胸部,從烈火中發出的一種甜美的,沉悶的呻吟。然後,我用自已的母語開始向你講故事。很顯然,故事應詳細地從縣城的電影院開始講述。准確地說應從穿喇叭褲開始講起。
濕潤的春天降臨時,我終於18歲了。咋天晚上我從縣城南街取走了一家剛縫紉好的喇叭褲。那裡住著上海裁縫一家人,年輕的上海裁縫大約28歲左右。二十多天前他率領他年輕的上海妻子和一個孩子來到了縣城。他帶來了喇叭褲。因為他和他年輕的妻子都穿喇叭褲。這太新鮮了也太激動了。縣城的年輕人都在公開的或悄悄地傳播上海夫婦穿喇叭褲進入縣城的場景。他們是搭長途貨車進入縣城的,那時候不是每天都有來往省城的客車,大約每十天左右有一趟客車往返在省城之間。那些沒有耐心等候的人會搭上貨車到省城。開貨車的駕駛員在那個時代都很時髦,他們穿上工裝褲子,朝你微笑時,你的身體仿佛在磁場中燃燒。我曾經在私下幻想,它們來自現實的力量,如果我到省城我一定會搭上一輛貨車,我聽說那些車身很長的貨車源自一個很遙遠的國家波蘭。
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波蘭是一個謎。是地圖上的波蘭,那時波蘭並不會讓我想起肖邦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肖邦是誰。旋轉是迷人的,然而它不是波蘭的肖邦給予我的,它從縣城的一口老水井中蕩漾出純淨的旋律。每天我都會看見年齡大一些的人們到水井邊打水,他們認為自來水沒有甜味,因為自來水始終彌漫出一種漂白粉的味道。
上海裁縫夫婦帶著孩子從一輛笨重的貨車上下來時,他們穿著大喇叭褲經過了縣城的一條街道。那時候,那些坐在街頭小巷曬太陽的人,卷紙煙的人,曬衣服的人都抬起了頭,誰也沒有想到喇叭褲從這一刻開始對一種古老的裁縫技藝開始了對抗,甚至慢慢地演變成一種無形的摧毀。很快,百分之八十的年輕人都不再到老縣城的縫紉鋪裡做衣服了。
我也許不是第一個請上海裁縫做喇叭褲的,然而,我也許是第三或者第四個,沐浴著燦爛的陽光站在縣城的南街八十號,以一種好奇的、羞澀的力量脫口說出了我的願望,年輕的上海裁縫開始為我量臀部,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了喇叭褲最為重要的是臀部,它必須緊緊地、恰到好處地束住臀部,讓臀部的細條完美地顯露出來。其次是足部、大腿部,喇叭褲的褲型類似縣城山坡上在春夏之間怒放的那些喇叭花。走出裁縫鋪以後,我就每天計算著時間過日子,那時候我的我度過20天似乎是艱難的,我做夢都在夢見我已經穿上喇叭褲去看電影。
毫無疑問,看電影是我那個時期最為美好的現實,18歲的我整日在敲擊著一架古老的打字機,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參加工作的,總之,我就那樣到防疫站報到了,單位領導把一間辦公室交給了我,裡面有一架打字機和一盒盒打印紙,散發出油墨的香味,單位領導對我說:"你一定要盡快學會打字,我們的文件很多的,文件送上來必須盡快完成。"就這樣,年僅18歲,我已經有了單位,然而,有了單位並不意味著我失去了喇叭褲的年齡。我想,我一定是整座縣城第三個穿上喇叭褲的女孩子。
所以,我穿上喇叭褲的那天早晨就經過了電影院門口,太好了,牆上的海報已經出來了,就在我步行到縣防疫站的時候,七點半鍾海報就出來了,我看見了令我激動的一幕電影名《野火春風斗古城》,我的心跳動著,我在上初中時就看這部書,當時,因為學校規定不許看黃色書籍。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連黃色書籍都看不到,根本就看不到圖書,我之所以看到了《野火春風斗古城》,與我哥哥有關系,我哥哥年長我三歲,如今是照相館的一名工作人員,哥哥是最後的一批知青,在農村呆了一年半以後,就攜帶著一圈行李開著村裡的手扶拖拉機回到了縣城,那輛手扶拖拉機伴隨哥哥在縣城外180公裡的一座小鄉村度過了一年半的知青生涯。哥哥回城的那天,似乎是我們一家人的節日,母親忙著殺雞,父親不在家,他是采購員,他永遠缺席著,姐姐在談戀愛,她的男友在縣城外的一座小鎮上當個小官。因而恰好姐姐到小鎮去了,我不知道姐姐最近發生了什麼事,總看不到姐姐的笑容,但也看不見姐姐在哭。她總是三天兩頭地奔往小鎮看她的男友,其次是我的小弟弟,他才15歲,正在念初三。
我獨自一個人穿越過了縣城的街道,來到了城門口迎著我的哥哥,就是通過他,我有機會讀到了那一時期被稱為黃色的書籍,比如《小城春秋》、《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我不知道哥哥是從哪裡得到的這類書,哥哥的朋友很多,正當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些書時,哥哥就到180公裡外的鄉村插隊落戶去了。我很羨慕哥哥,我有一次曾經悄悄地搭上了一輛農用車,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那是一輛運豬車,我攀上了車廂,車就開動了,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我就置身在那些黑色的豬之間,那些肥壯的豬不時地起著哄,我成了一個異物。然而豬並不咬噬我,也不趕我走,所以,只是用它們的獨特的聲音圍著我起哄。所以,當我從車廂下來時,我滿身的豬味,此時,只有三公裡就可以到我哥哥插隊的鄉村了。
走完了三公裡,這是我生命旅程中最為快樂的自由的三公裡,田野上開滿了油菜花,香噴噴的花香從微風中送至我的鼻息前,被我呼吸著,簡直是天堂一般的感覺,我走完了三公裡,就看見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向我迎面開來,開拖拉機的就是我的哥哥。車裡裝滿了一車豬糞和我身上的滿身的豬味混在一起,不過,我發現旁邊有一條小河,我站在小河邊,兩邊是垂柳,我對哥哥說我想洗個澡,我身上全是豬的味道,讓哥哥為我守候一下,哥哥坐在拖拉機上,為我做守護神,而我就脫光了衣服在河邊垂柳的掩映下洗了一個澡,當我的裸體穿行在河底時,我的肌膚碰到了河底的青苔,那是一陣無法言喻的觸摸,使我幾乎開始眩暈起來。
我上岸以後,豬味道就從我肌膚游移開去剩下的是一種殘留在我身體上的一種純青苔的味道。如果這種青苔味能永遠地留在我肌膚上,我想它會讓世上任何一種香味,任何一種濃郁的香味暗然失去它們的生機。然而,它在我回縣城的路上就已經被一陣炎熱所蒸發掉了,我只在哥哥的身邊停留了一個小時就離開了,因為哥哥要開著手扶拖拉機送豬糞到山坡上的梯田去,而我顯得如此的多余。
我站在縣城的城門口等來了哥哥,他竟然開著鄉村的手扶拖拉機進了縣城,那時候,我羨慕所有能開車的人,無論是開拖拉機的人,還是開大貨車的人我都羨慕,因為開車的人讓我充滿了幻想,在幻想中,我似乎已經看見了從這裡到別處的一種時空的變幻。
哥哥很快就參加了工作,被分到照相館搞人像攝影。在之前,哥哥連相機都沒有看見過。不過,哥哥有了職業,讓全家人已經很高興了,現在,除了小弟還在念書之外,我們三個人都工作了,大姐比我年長五歲,在供銷社當售貨員,哥哥到了照相館,而我在防疫站做打字員。
而此刻,我穿上了喇叭褲已經站在了電影院門口,我手裡拿著兩張票,一張是我自己的,另一張是給女友喬芬的。我們兩個總是合著來看電影。喬芬是我的好朋友,她是同我一塊參加工作的,現在在糧食局工作。我身上崩緊了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也許太眩目了,當我提前站在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時,我已經敏感到人們的目光,那些目光像冰雹一樣無聲地評判我的喇叭褲,我知道,因為我是縣城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而且我選擇了桔紅色。
站在供銷社的櫃台前選擇布料時,我第一眼就已經看見了各種顏色的布,那時候,我的眼睛不會盯住黑色、紅色、綠色,惟有桔紅色使我心跳,使我的心房搏斗著、怒放著。若干年以後,我喜歡上了紅色,後來又迷戀上了咖啡色、黑色,然而,那是若干年以後的事情,跟現在毫無關系。
所以,這桔紅色太眩目了,引起人們評頭論足,我耐著性子等待著喬芬,因為她不知道電影票的座位,我只有耐著性子等待。不管人們怎樣評論我的喇叭褲,我那緊崩著的臀部上的一團團桔紅色,我都要等下去。
喬芬終於來了,她遲到了很長時間,我有些生氣,由於她遲到,我不得不站在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等下去,由於她的遲到,我不得不讓人們對我的桔紅色喇叭褲評頭論足。當我們沿著漆黑的電影院過道朝前走去時,一只手電筒從黑暗中射過來照著我們的前行,我無意中看見了電影院中的一對男女,他們正在相互撫摸著膝頭,他們似乎正在令人窒息地輕撫著對方。
我沒有看到電影的開頭,我還在生氣,而在我旁邊的一側,隔著幾個人,我竟然看見了哥哥的面孔,奇怪的是我站在電影院門口並沒有看見哥哥的影子呀。也許當我站在電影門口之前他就已經進電影院了。哥哥旁邊的位置空著,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順著手電筒光走了過來,就在哥哥的旁邊,她一坐下來,看電影的姿態就立即有了變化。之前,哥哥好像一直在盯著銀幕,而當那個女人坐下以後,哥哥就開始盯著女人了。費了好大我勁,我還是沒有看清楚那個女人的臉,這對我來說好奇怪:與哥哥一塊看電影的女人到底會是誰呢?令人奇怪的是電影即將結束時,那個女人卻離開了,隨即哥哥也跟著離開了,我看著兩個座位的空缺,仿佛在研究哥哥和那個女人的關系。
電影每次散場時,我都看見一對又一對的戀人們並肩往外走去,他們的目光都在回避別人盯著別你目光。他們越是回避別人的目光時,也正是別人盯住他們的時候,女友喬芬來到電影院外燦爛的陽光下時才端詳著我桔紅色的喇叭褲,她問我為什麼穿喇叭褲,我直截了當地說,因為喇叭褲好看。女友似非笑地說:"難道你不知道什麼樣的人穿喇叭褲嗎?"我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想讓女友告訴我,她貼近我的耳朵說了一個讓我震驚的詞匯:地痞流氓。這個詞匯讓我頓然無話可說。
很顯然,我是縣城第三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我穿著喇叭褲在星期一的早晨來到了單位上班時,領導上午就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我以為他是尋找我打印文件,就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在單位領導面前我向來顯得很畢恭畢敬,甚至是怯生生的,領導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他已經開始禿頂,所以他比一般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來說要顯得年齡稍大一些。他盯著我崩得緊緊的喇叭褲,好像是在盯著我的屁股說:"羅修,你應該注意影響,誰讓你穿喇叭褲來上班的?明天不允許穿喇叭褲來上班,記住了沒有?"我低下頭,盯著他的鞋尖,這是一雙軍用膠鞋,從我看見他的那一時刻,也就是從我到單位報道的時刻,我看見的領導就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軍用膠鞋。起初我以為他是從部隊轉業的,捨不得他的舊膠鞋,後來同事告訴我說,領導在我之前三個月剛剛從一座小鎮調到縣防疫站當站長,在此之前,他是那座小鎮防疫站的站長。我似乎明白了,我去過許多小鎮,小鎮上的人們都喜歡穿軍用黃膠鞋,因為在任何小鎮的雜貨鋪裡,軍用膠鞋都同紅糖、茶葉一樣擺在櫃台上任隨人購買。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得不對著領導保證說,今後我不會再穿著桔紅色的喇叭褲來上班了。領導崩緊的面孔放松了一下,然後就離開了,我掩上打印室的門,環顧著牆壁,我似乎想在牆壁上尋找到一張防疫站工作人員的准則,我在別的辦公室看見過打印好的工人人員工遵守的准則貼在牆壁上,我溜到旁邊的財務室,抬起目光搜尋找到了一張工作人員准則。在一張白紙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看了一眼好像裡面並沒有任何一條准則說到上班時不允許穿喇叭褲。我明白了,這是領導看我不順眼,為我單獨制訂的准則:從明天開始不允許我穿著喇叭褲來上班。
我產生了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我不明白領導為何會限制我,他之所以看不我不順眼,因為看我穿喇叭褲不順眼,而且他確實太眩目了,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選擇桔紅色布料來縫喇叭褲,我不明白穿上喇叭褲的我為什麼會讓領導的眼睛不順眼,然而,這只是開始。
我的母親從鄉下外婆家回來了,那正是我下班回家的時候。我一進門,就嗅到了鮮桃的美味,我知道母親從鄉下外婆家回來了,給我們帶來了鮮桃。小時候我經常被寄送到鄉下外婆家裡去,那是一座平緩起伏中的升起的小山岡,而外婆住在山岡上。門外就是外婆的一片桃園,每當桃花盛開時,就會看見許多許多的根本無法數過來的蜜蜂,圍繞著桃園在飛翔。不過,我不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去外婆家了,母親也很少回娘家,母親一直在我們的四姐妹中奔忙,母親似乎從來都在忙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