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痛苦因為阿民而生,她的內疚因為阿民而起,她的恐懼也因阿民而來。
阿桃渾渾噩噩地回到工廠上班,也沒想到報警什麼的。
阿群跟平時一樣跟大家有說有笑的,時不時在別的可愛的姑娘面前裝裝嫩,時不時跟阿桃說上幾句話——阿桃自然是不搭腔的。
稍一打聽,阿桃便瞭解到阿群是個臭名遠揚的老花花公子,類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問題,在此之前已經有過不少。更可怕的是,阿群結了婚並且有一個女兒。阿桃精神恍惚,思前想後,越想越迷惘。她惟一沒有去想的是如何行之有效地拿起法律武器。
阿桃是老實的,她把這一切都告訴了阿民。
怒火中燒的阿民下死力把阿群揍了一頓。
然而,阿群的一番話,卻讓阿民和阿桃的內心冰涼到了極點。阿群說,你把我打成這樣,我完全可以告你故意傷害罪,但我看在阿桃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如果你想要告我,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的好,我沒有強姦阿桃——我相信證據——所有的證據都說明了,我跟阿桃之間是你情我願的。阿桃夜裡十二點下了中班後,跟我一起走出工廠大門,是有很多人看到的我們一起從工廠大門走到外面去的——如果兩個人沒有感情,怎麼可能在夜裡十二點還到外面去?阿桃是個成年人,一米六五,五十公斤重,你說這麼大一個人,難道我能強迫她不成?
如此厚顏無恥!如此自信滿滿!好像事情本該如此一樣。20年來連螞蟻都沒踩死過一隻的阿桃恨得拿起一個陶瓷茶杯,把這惡棍一樣的男人的頭砸出血來。
就這樣,阿桃失去了她到南方來的第一份工作。失去工作後的阿桃,懷著罪人一樣的心態跟阿民住在一間出租屋裡。
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不過,阿民的心裡始終不平衡。阿民首先做的是,背著阿桃又去把阿群死揍了一頓,並且從他那裡得到了一筆可觀的補償金。
不久後,阿桃進了另一間工廠。年輕而且漂亮的女孩,找一份要求不高的工作不是什麼難事。
生活平靜而平和地過著,時間老人特別眷顧這對貧窮的年輕人,使他們越長越標緻。
經過阿群事件後,阿桃無論如何也不敢跟廠裡的異性存留一絲一毫的信任了,她強迫自己變成一個冷美人。阿民則不同,變得越來越活躍,時常跟一大群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出入各種場合。
阿桃懷孕了。
阿桃以為阿民聽到自己懷孕的消息後會跟自己提出結婚,沒想到阿民只是若無其事地說:「去做了吧。」阿桃內疚、自卑,但這些都不影響她想結婚、想要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村裡像她這樣大的女孩,大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如果不是因為阿民的父親得了那樣的病,她也跟大家一樣,也是個已婚已育的女人了。
阿民的態度,令阿桃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阿桃不肯去做人流,阿民也不迫她,甚至不屑於再跟她討論這個在他心裡已經鐵定的問題。
阿桃每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到廠裡去上班,每天都是心不在焉地操作著機器。有一天,她到財務室去領取加班費時,簽了名後沒拿錢就走了。在一旁的會計老仲慈祥地把她叫住,親自幫她把為數不多的幾張鈔票點了兩次,才鄭重其事地交到她手裡。阿桃像所有卑微的姑娘一樣對老仲道了謝,轉身離開。老仲的聲音隨了上來:「阿桃,你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了嗎?」阿桃一愣之下,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並不認識的像她父親一般年紀的老仲,猶豫地搖了搖頭。老仲從襯衫口袋裡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名片塞給阿桃,叮囑她有事需要他幫什麼忙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他。老仲這一舉動,令阿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阿桃在這個工廠裡呆了三年,在這三年裡,又做了兩次人流。最後那次人流前,醫生一再勸戒,阿桃仍是不得不含著熱淚再次做掉了自己的親骨肉。阿桃總共做了三次人流,除了第一次是阿民陪著她去醫院的外,後面兩次都是老仲領她去的。隨著時間悄無聲息地滑過,阿桃和老仲成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有一天,阿民心情好奇好無比,到工廠來接阿桃下班,正好遇到老仲。老仲大方地快步走上前去跟阿民握手,嘴裡還說:「你好,你一定是阿民了,阿桃經常提起你。我叫老仲,是仲裁委員會的仲,不是人民群眾的眾。」阿民滿腹狐疑地與他握了手,同時順便給了他一個廉價的微笑。老仲的年紀和體形,讓阿民主動放棄了他與阿桃之間不良的聯想。
經過幾年的努力工作,阿桃和阿民聯名的存折上終於有了一個令他們滿意的數字,他們計劃夏天之後就回家鄉建房子、結婚。阿民是個守信用的人,雖然阿桃那邊出了點事故,也沒有影響他給她一個幸福的家的承諾。
自從阿民的父親去世後,他們就沒有回過老家一次,雖然阿桃多次向阿民提出,她很想念家鄉,想念家鄉中的父母和兄弟。
夏天來臨之後的一個晚上,阿民被警察帶走了。他在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把一名單獨歸家的女初中生強暴了。後來,阿民告訴阿桃,他無法忍受自己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一個女孩子的第一次。在此之前,阿桃知道阿民跟別的女孩有染,跟他提出過反對意見,但她的話一說出來,就被阿民惡狠狠的目光嚇得改變了味道。在他們老家,失貞的女人毫無地位可言。現在阿桃算是明白了,在此之前的那些與阿民的染的女孩,在跟阿民有關係之前已經跟別的人有了過關係,阿民總是落後在時代的腳步之後。阿民還告訴阿桃:「我是真心真意要跟你過一輩子的。」
阿民的話,讓阿桃的心痛得無法喘氣,也為她痛恨自己提供了更多的養分。她認為,這一切苦果的源泉,都來源於她自己,阿民只是在替她承受罪孽罷了。基於此,阿桃在老仲的指導下把他們這些年來存下來的錢,全部交給一名律師,請求他看到錢的分上,設法減輕阿民的刑罰。
阿民被判刑了,刑期不如受害人所期待的那樣重,也沒有如阿桃所期待的那樣輕。
失去了阿民的同時也失去了全部積蓄,但阿桃還得在這塊帶給她太多傷害的土地上生活下去——她不能回老家了——她如何向家裡的親人解釋這一連串複雜的事件呢?因為要生活下去,所以阿桃必須要退租,住進單位的集體宿舍。
她讓老仲過來幫忙搬家。
老仲自作主張把阿桃的家當搬到離工廠更近的一間小房子中。他說這是他朋友托他照看的房子,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暫時就借給阿桃住了,房租免交,水電免交,一切全免。
沒有阿民的日子,阿桃很快就跟老仲好上了。
老仲告訴阿桃,雖然他年紀一大把,但他從來就沒有結過婚。
就算是父母,對阿桃的照顧也沒這般周到。有阿民的時候,老仲像父親般關愛她,在工作上,他盡了他作為一個主管會計的最大能力把阿桃從車間調到倉庫,讓她免去三班倒之苦;在生活上,對她無微不至,噓寒問暖,阿桃想要睡覺,他遞過來一個枕頭,阿桃想要泡個澡,他吹著口哨給她調熱水……
後來,阿桃提出要跟老仲結婚,因為她又懷孕了。
老仲開著他的桑塔納把阿桃領到市郊一個別墅區。老仲有一輛舊舊的桑塔納。老仲拿出一張信用卡一樣的業主卡朝保安揮了揮,保安就拉開大門讓他們進去了。見識不多的阿桃半張著驚詫的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的車停在一幢像電影裡的房子一樣的房子附近。老仲說:「你看,那就是我家,我父母和兩個工人住在裡面。」說完,又去另一個地方。他們去的另一個地方是一間看上去比他們現在的工廠還要氣派的工廠。老仲說:「看,那是我父母的工廠。」
老仲的故事也頗有傳奇色彩。很多年前,老仲還是小仲的時候,他的父母替他相中了一個他不喜歡的姑娘,為了爭取戀愛自由,老仲放棄了父母提供的優越條件,獨選擇獨自到外面謀生。老仲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裡,他父母放出話來,如果老仲肯回到他們身邊跪下來磕頭認錯,他們將既往不咎,重新把他當成自己的寶貝兒子。老仲始終不肯低頭,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錯。老仲說:「如果我要跟你結婚,就一定要回家取戶口本。只要我踏進這個家門,就算承認了自己所犯下的過錯——你認為我有錯嗎阿桃?」
阿桃嚇壞了,這麼重要的判斷,阿桃可是沒有魄力來承擔的。「所以我們沒有辦法結婚,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其實我們這樣,結婚不結婚都是一樣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孩子,多麼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我們把孩子生下來,像所有結了婚的人一樣,把這孩子培養成才吧,你是知道我的阿桃,我有能力給我們的孩子最好的生活——比所有家庭的孩子都好的生活。」
阿桃相信了老仲的話,更重要的是,老仲對愛情的尊重,博得了阿桃無限的崇敬。於是她就聽了老仲的安排,把這個她其實也很想要的孩子生了下來。
阿桃生下來的是個男孩,是個比女孩還要漂亮很多的男孩。
孩子的小名是阿桃起的,叫阿柿。
孩子生出在柿子成熟的季節,阿桃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老家,看到小販攤位上的柿子,就懷念起家鄉的柿子以及家鄉的親人,還有家鄉的草草木木,於是便給了兒子這樣一個不合情理的小名。「柿」字聽起來像「是」字,所以每當有人問起孩子叫什麼的時候,阿桃總是強調,是柿子的柿,不是是非的是。
柿子和他的父母快快樂樂地生活了兩年。
兩年後的一天,阿桃從老仲的髒衣服裡發現了他的錢包,錢包裡有老仲的身份證。身份證告訴阿桃,老仲五十歲了,比她大二十多歲。身份證上的地址是城西某個城中村,而不是三年前老仲帶他去的位於城東的那個別墅區。阿桃抄下地址,衣服也不洗了,抱起阿柿就出門。
接待阿桃的是一個跟老仲年紀相仿的身體肥胖的女人。
這個肥胖的女人是老仲的妻子——老仲惟一一個合法的還沒有離婚的妻子。他們的女兒這時正在北京讀研究生。
阿桃不敢相信這些都是真的。胖女人拿出了結婚證以及很多年前,老仲還是個英俊青年時的全家福。在阿桃和老仲的床的上方,也掛著這樣一張全家福,中年版的老仲身體略顯發福,臉上肌肉有些鬆弛,遠遠不如眼前這個年輕版本的男人養眼。
更讓阿桃汗毛倒豎的是,胖女人告訴阿桃,她是第四個抱著孩子到她這裡來的女人了,前面三個孩子中,有一個是女孩,兩個是男孩。
最保守的估計,老仲是三個男孩兩個女孩的父親。
「我有十年沒有見到過這個惡棍了。」胖女人說,「在我的心裡,他早已經是一個死人。」
當天晚上,老仲將這一切都承認了。
幾天後,阿桃在枕頭底下找到一沓錢。
這沓錢,結束了阿桃童話故事一樣的生活,結束了她與老仲的一切緣分。
老仲失蹤了。
到廠裡去找,廠裡的人說,老仲辭職了。老仲留在廠裡的資料,跟那天阿桃看到的他身份證上的相差甚遠。廠裡的人說,老仲登記的可能是個假的身份證。大家都在罵老仲,說他騙人都騙出經驗來了,處處都留著一手,處處都給自己留下游刃有餘的後路。
有時候,阿桃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在一個不講道理的夢裡無法醒過來。
手裡的錢快要用完的時候,阿桃打通了方寧的電話,把她的故事倒豆子一樣一顆不剩全部倒給了方寧。
說到這裡,方寧拿出了做著細記錄的採訪筆記,若有所思又似空洞地看了一眼說:「我越往後活,就越是覺得生活離我越遠,生活中的人也離我越來越遠。這該死的生活太需要超強的想像力來應付出其不意的打擊。」
高大偉問她做這樣的筆記有什麼作用,因為她是民生版的記者,不是紀實版的,這個故事,明顯是社會問題而不是民生問題。
方寧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一見到這個叫阿桃的美女,還沒有準備好,她就開始跟我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故事來。我們一直不停地說話,說到吃晚飯——我請她和她的兒子吃了晚飯呢。總之這個故事打動了我,我聽得不勝噓唏,所以這個筆記越往後,就記得越詳細。這是一個有魔力的故事,像惡俗的電視連續劇,你不看則罷,看了幾集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看下去。超出常規的故事,像挖空心思的電視劇一樣,讓很多人都對莫名其妙地產生依賴思想。」
高大偉看著方寧不勝惋惜地說:「又是何向華,又是阿桃阿仁,你這樣下去,豈不是要很忙?你有幾個腦袋啊方寧?」
方寧說:「我可以把這個寫成專訪賣給雜誌社。得了稿費,分一半給這個叫做阿桃的美女。阿桃實在是很讓人同情。」喝了口水,方寧繼續說,「這個故事,完全可以讓一個具有小說家氣質的人成為一個著名的人,因為這個故事還在發展之中。我之所以說還在發展之中,是阿桃的故事跟之前我遇到的那個要賣腎的阿仁有些地方非常吻合,那就是,阿桃想把兒子賣了——賣價五萬元人民幣——可怕吧?她哭著告訴我說,她還沒有結婚,卻有了個兩歲多的兒子,她無論如何都看不到兒子的幸福。她說她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兒子跟著她,長大了後,將會一事無成,她甚至害怕有一天兒子會死於發燒肺炎之類的小病……」
高大偉驚詫地問方寧這是不是她腦袋出了問題杜撰出來嚇唬人的。方寧笑道:「我倒也希望所有的有違常規的事情都是我個人想像出來的,無法對當事人造成任何傷害的。但是,你我都知道,我雖然不是個十分善良的人,但也不至於惡毒到希望人家賣兒賣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