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第9章
    兒子帶著一身的汗水和阿姨回到家裡,方寧夫婦像所有的恩愛夫妻一樣,一個給兒子換衣服,一個給兒子搾果汁。方寧終究是不放心,趁丈夫不留意,查了來電顯示。電話是向華打來的,還有兩個陌生的電話。

    向華請方寧到醫院去坐坐,她姐姐、姐夫、錢強生、郝大姐都在,向華希望方寧一起過去商量一下。向華的語氣有些古怪,好像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方寧只好去了。前些天,郝大姐和錢強生都打過電話給方寧,說有事情要跟方寧面談,方寧因為抽不出時間就婉拒了。

    宋飛聽說方寧要出去,沒說什麼,卻慫恿兒子守住門口。方寧看到兒子一本正經地執行爸爸派遣的任務,就笑著保證,中午一定回家做飯給他們吃。

    方寧大體上猜到郝大姐找自己的目的,無非是搞籌款活動,要在報紙上做宣傳,要自己出面請義工來幫忙等。說實在的,方寧心裡有些彆扭,自己在向華這件事上,已經投入了太多不是工作必須的情感和精力,現在,向華對自己的依賴越來越明顯,連她身旁的人也認為方寧做得更多是理所當然的了。可是,方寧又硬不起心腸拒絕向華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

    向華那雙缺了眉毛和眼睫毛修飾的眼睛,令她看上去像來自深山的小獸,那樣的眼神,詭異,又帶著無法克制的惶恐,讓人不敢直視。

    然而這一次,向華,或者說目前代表著向華的需要的那一方,希望方寧幫助的,不僅僅是登一篇報道這麼簡單。

    方寧去到醫院的時候,向華的姐姐、姐夫、錢強生、素聞、熱心人郝大姐,都在場,他們像正在舉行宗教儀式一樣團結在向華周圍。這情景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也讓方寧的心忽悠了一下,以為這是在跟向華的遺體告別。

    郝大姐隆重地跟方寧握了手,說了好幾個「久仰大名」,把方寧說得都有些自我感覺良好了。向芳和她丈夫都是老實人,嘴笨,用川腔普通話給方寧讓坐,笨手笨腳地張羅著給方寧削蘋果。

    「人都到齊了,會議可以正式開始了。」郝大姐自以為幽默地拋出這麼個開場白。

    何向芳坐在妹妹病上,側過身來跟方寧說話。此刻的方寧倒是有些後悔到這裡來,她懷疑這群人密謀了一個圈套等著她往裡鑽。

    何向芳從床上滑下來,弓著身子跟方寧說:「方記者,你是記者,文化高,懂得國家的政策法律,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你……」方寧不大習慣別人對自己這樣客氣,也不喜歡被別人別有用心地抬高自己,就說:「大姐,你別這樣說……」她看到何向芳帶著笑意的扁平的側面,又有些說不下去。一縷帶著汗的頭髮蚯蚓般搭在何向芳臉上,有幾根跑到她微張著的嘴裡面,好像她正在吃自己的頭髮一樣讓人覺得難為情。

    「有什麼你就直接說嘛,方記者又不是外人!」郝大姐大大咧咧地責怪何向芳。

    頗有些幾分靈氣的向華相比,何向芳真有些上不了檯面。

    又是笑,何向芳未語先笑。

    扭捏了一會,她終於鼓起勇氣說:「我說,像我妹妹這種情形,父母都不在世了,她又沒有結婚,是孤兒——我工友說我妹妹是孤兒——政府會不會照顧其實是孤兒的她呢?」

    方寧一時未能明白這話的意思,睜圓了眼睛詢問何向芳。房間裡很安靜,只有風扇轉動的沙沙聲。方寧轉頭看了其他人,其他人也在看她,好像只要她一點頭,政府就會義拿出一大筆錢來給向華似的。

    何向芳清清嗓子接著說:「郝大姐到這裡的有關部門問過了,說我妹妹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她在這裡工作了十年還不是這裡的人,想起來都讓人覺得淒涼——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都是他們說了算,我們說得再多也沒有用——所以向華她沒有辦法像當地的人一樣享受到這麼多的待遇——就算她是孤兒,這邊的政府也不可能照顧她,不可能給她出錢治病——所以我說,要是向華回到我們老家,老家的政府會不會照顧她呢?——我們當地雖然很窮,但是也是有政策的,那些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全部都是政府出錢養著。」

    房間裡更加安靜了。

    方寧總算是明白何向芳想要表達的意思了。心臟收縮了一下,後背涼絲絲的。她看看向華,又看看錢強生和別的人,他們都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彷彿她就是政府,只要她一點頭,向華的事就不用在場的所有人操心了。

    顯然,這個問題他們事先已經討論成熟了,要不然大家的眼神不會如此雷同。

    孤兒?政府?

    這算什麼邏輯?

    方寧說:「向華她有這麼多哥哥姐姐……」

    「可是我們都成家了啊。」何向芳比誰都急於把妹妹定義為孤兒,打斷了方寧的話。

    方寧覺得很悲哀,為向華,也為她的親人。但方寧必須要說下去:「向華快三十歲了,很多年前她已經是成年人了。一個人到了十八歲就是成年人,十八歲和四十歲、五十歲,或者六十七十歲的人,從政府的角度來理解,都是一樣的。很多人到四五十歲的時候,都沒有父母了,如果按姐姐你剛才的說法,只要他沒有結婚,就也是孤兒了?也都可以伸著手掌向政府要這要那了?顯然沒有這樣的道理的嘛。萬一這個人是離婚的,沒有孩子或者孩子判給了對方,那麼他也應該是孤兒嗎……」說到這裡,方寧強迫自己打住。說得已經有些多了。

    何向芳感覺到方寧話裡的嘲諷和怒火,也弄明白了自己把妹妹托付給政府的計劃落了空,臉上有些訕訕然,喃喃著說:「可是我妹妹現在是一個人啊。」

    方寧不願意就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轉過頭去問郝大姐籌款的計劃進行得怎麼樣了。

    郝大姐把手裡早已準備好的一沓紙遞給方寧,說所有的計劃都需要方寧這個名人的大力支持才能順利進行。

    因為有了何向芳前面那些話的鋪墊,方寧的警惕性提高了很多,一聽這話就覺得不舒服。匆匆掃一眼標題,「啤酒義賣」「門票義賣」「保險義賣」這些,都是切實可行的計劃,就對郝大姐表示了佩服之情,說她的思路很活,是個實幹家。郝大姐說計劃做是做出來了,但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方寧無私的支持,比如啤酒和門票,都需要很多人手,除了請義工幫忙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方寧一口應承下來,義工方面她負責,郝大姐把具體的時間和規模定下來後提前通知她就可以了。

    正聊著,向華怯怯地插了句話進來:「昨晚我打電話給大嫂,她說她想過來看看我。大嫂說我們家旁邊村也有個人和我得的是一樣的病,他一邊吃中藥一邊看西醫,我也想回老家……」

    「不,你千萬不能回去,你現在千萬不能隨便動的,」郝大姐打斷了向華的話,「你這個樣子,回去坐那麼長時間的車,萬一路上大出血怎麼辦?再說了,你老家那麼落後,醫療條件肯定沒有這裡好!」

    向華委屈地扁著嘴說:「可是,在我們老家,治病不用這麼貴的,這裡什麼都貴。」

    郝大姐大手一揮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講過了嗎?錢的事完全不用你來操心,我會幫你搞掂的——別擔心寶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你回老家肯定是不行的,你回去以後要怎麼籌錢呢?方記者剛才都說了,政府是不可能把你當成是孤兒來照顧的!你老家這麼窮,你去哪裡弄錢來治病呢?你以為你離開了這裡,這裡的人還會給你捐款嗎?」

    郝大姐這個大胖子,嗓門也像她的身體那麼胖,這一連串的追問,把病房撞得嗡嗡作響。末了又加一句:「我堅決反對你回老家去!」

    向華被訓得臉紅紅的低頭不語,她有些怕郝大姐。

    錢強說小聲勸向華:「不是說好了,過幾天就給你和姐姐化驗,看骨髓吻不吻合嗎?如果吻合了,你要回去的話,姐姐不也要跟著回去嗎?」

    方寧想,如果向華的老闆姐珍姐聽到向華要回老家的消息,肯定開心得跳起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向華留在這個城市,對珍姐來說都是一個負擔。方寧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很齷齪,但事實就是這樣的。

    郝大姐憤憤不平地講了一件她認為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有個本地的中學生,跟向華一樣得了急性淋巴白血病,當地教育部門替他出頭,短短的一個星期內,就捐到四十多萬善款。聽到這個消息後,郝大姐去找政府有關部門,要求也政府出面,替向華籌款,可是,這個部門推那個部門,大家都不願意正面解決向華的問題,說向華的戶口是外地的,由政府出面替她籌款,很為難。

    方寧說:「這也可以理解,這個學生佔了天時地利的優勢,再說了,他還有個『兒童癌症基金會』可以求助的。像向華這種情況,只能靠民間的力量來幫她度過這個難關了。」

    「為什麼政府的心腸這麼硬呢?」錢強生冒出這樣一句話。

    方寧只好繼續好脾氣地解釋:「這是個社會問題,如果請了專家展開來討論,拉扯上一年半載也不一定能把頭緒理順理清。有哪個政府願意看到人民群眾得了病因為沒有錢而放棄醫治呢?醫療機制不健全,社會基礎還薄弱……」

    郝大姐一激動起來就喘粗氣,方寧的話沒能讓她平靜下來,反而情緒更激昂了,說:「這幾天簡直把我氣得半死,我都跟他們吵了好幾次架了。那些人,沒人性的。」

    向華聽她這樣講,趕緊說:「不是的,郝大姐你去找他們是有幫忙的,婦聯和共青團都有人來看過我了,婦聯給了2000元,共青團也給了1000元慰問金。」

    郝大姐瞪大了眼睛問:「他們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昨天下午,」向華說,「他們說你去單位找過他們。我還以為你知道他們來,所以沒跟你講。他們還說你是個很有魄力的人。」

    郝大姐提議大家一起到外面去吃飯,一邊吃一邊談具體的計劃,方寧拒絕了,她被這群烏合之眾弄得混身不自在了。

    方寧回家的腳步並不是那麼輕鬆,向華欠醫院兩萬多塊錢的事實,讓她意識到向華這件事情,越往後發展,就越艱難。作為一名記者,能做的自己都做了,但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是杯水車薪。更麻煩的是,現在的形勢看起來有點複雜,但複雜在哪裡,方寧又不甚了了。

    方寧離開向華的病房時,明顯地感覺到郝大姐臉上不快,她好像在責怪方寧不近人情。不過,方寧懶得去想這些,從第一次通電話開始,方寧就不喜歡郝大姐這個人,總覺得她身上有些什麼是自己無法接受的。

    這天晚上,錢強生打電話來,支支吾吾地提出,希望方寧抽空去採訪一下郝大姐,為郝大姐和她的愛心小屋做個宣傳,提高郝大姐的知名度,為下一步的籌款活動提供更切實可行的幫助。方寧猶豫著,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只是說得回去請求一下領導。方寧始終還是擺脫不了心腸軟的壞習慣。

    第二天,方寧通過朋友,打聽到不少關於郝大姐的消息。

    大家幾乎是眾口一詞地咬定,郝大姐是個很有爭議的人。這讓方寧內心原本隱隱約約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方寧有些替向華擔心。

    09

    星期一剛回到單位,方寧就被高大偉一個求救電話請了去他辦公室。方寧一早起床就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在電話裡聽到高大偉急切的聲音後,頭暈加重了。

    美麗動人的阿春又來找高大偉,正抱著她兩歲的漂亮女兒跟高大偉「聊聊天」。

    「你自己惹的風流債就你自己來承擔吧,饒了我可以嗎?」方寧說。

    高大偉壓著嗓子說:「Pleasehelpme.」

    方寧只好隔著電話指示高大偉:「你先穩住她,千萬別再給錢她了。如果你再給,她這一輩子都跟著你了。你等著,我來幫你想辦法。成敗就這一錘子的生意了,你一定要聽從黨的安排。」

    好幾個方案,在方寧的頭腦裡轉了一圈,都一一被否決了。其中最有創意的是馬上打電話通知高大偉的老婆到他辦公室去把阿春臭罵一頓,其次是方寧自己親自出馬,扮演高大偉的好朋友兼情人,以美色加智慧讓阿春知難而退。但這些富有冒險精神的方案剛一冒頭來就被理智的方寧自己推翻了。

    處理別人的事情,方寧倒是一下子變得幹練冷酷,胸中頓時佈滿了千軍萬馬。方寧打電話給辦公室主任,簡單交待了幾句,讓他一起到高大偉那裡把阿春從高大偉的生命裡清除出局。對付阿春這樣的橡皮筋,最有效的方法是做慣行政的人,讓他用行政的口吻和手法,就算說不服她,也務必要用行政話語煩死她,讓她以後再也不敢再登高大偉這扇慈善的大門。

    高大偉的辦公室是用玻璃隔出來的小「包間」,玻璃牆上掛著些裝飾作用的棕色塑料簾子,從外面可以透過簾子看到裡面被切成一條一條的景物和人。方寧老遠就看到高大偉這個傻子抱著阿春的女兒在玩,臉上笑容可掬。

    阿春像家屬一樣坐在沙發上品茶,她面前的茶几上,擺著高大偉斥巨資買的紫砂茶具。方寧又好氣又好笑,心想再這樣下去,阿春倒真是有發展成高大偉家屬了。那孩子雖然吃了高大偉不少奶粉,此刻卻不領他的情,在他的懷裡扭來扭去,然後號啕大哭。

    方寧門也沒敲就進去,冷冷地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打望了阿春幾眼,又假裝惡狠狠地瞪著高大偉。小孩子回到阿春懷裡後,馬上就安靜了下來,小手隨之伸出去,抓到一隻茶杯。方寧倒是嚇了一跳,這套紫砂茶具的價錢方寧是知道的,她衝過去把杯子搶回來,把整套茶具搬起來,「砰」的一聲扔在高大偉堆滿文件的辦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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