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偉很是苦惱,想不明白,自己再怎麼樣著名也只是一個小主任,這個女人每隔十天半月就寄來一封十頁八頁紙的長信,每頁紙上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開始的時候,高大偉只是一笑,隨手就把信丟掉,後來接二連三地接到這個女人的信,就煩了。剛接到的這封信,因為寫得比較幽默,所以給方寧看,順便向方寧討個主意。讓方寧樂的原因是,這信上寫道,她已經寫信告訴父親她跟高大偉的事了,她父母都不反對,還有就是什麼時間,她將帶高大偉回老家云云。方寧大笑,說如果高大偉想要離婚,就把這信給老婆看,准成功。方寧問明了高大偉完全不知道這個叫阿花的女人是何方神聖,又看了其他幾封信後,對高大偉說,這個女人是個精神病——強迫性壓抑症患者——惟一的辦法就不要去理她。高大偉鎖著眉頭想了想,認為這事情可能比方寧想的更複雜一些。方寧問原因,高大偉說等他查明了再跟她講。方寧就有些不明白了,為什麼高大偉要跟自己講這麼多這樣的事情。高大偉說:「也沒什麼,我把這些危險的事都告訴你,讓你心裡有個底,如果我老婆問起這些,你替我解釋一下——你知道,我老婆只相信你。謠言這東西,非常有侵略性,我可不想讓這些無聊的東西破壞了我的家庭。」
07
做了幾次化療後,向華的感覺好了些,頭不再暈,腳也消了腫,眼睛看到的東西也都清晰了些,不像前些天,圓的看成是方的,方的看成扁的。
化療之後,出現的問題有三個,兩個小的,一個大的。第一個小問題是,向華的頭髮眉毛,都沒有了,她不再是美女了。第二個小問題,向華瘦得只剩下骨頭和皮,怕風,怕光,怕油膩的食物,怕油腔滑調的聲音等。大的問題是,她沒錢了,珍姐給的錢,自己的積蓄,工友捐的錢,熱心人捐的錢,都用完了,還欠著醫院不少。
醫生說,向華的病,按目前的形勢來看,還是比較樂觀的,向華還很年輕,身體底子好,抵抗力強,向華本人開朗的天性,對治病也有一定的幫助。醫生還說向華應該做更系統的治療,而不是像剛剛過去的這一段時間這樣,頭痛治頭,腳痛治腳,血小板不夠了輸血小板,發燒了吃退燒藥,而症狀稍稍好些後又丟下不管,等下一個症狀出現了臨時再想辦法——這樣做,只能讓以後的治療變得更沒有把握——誰都知道,是藥三分毒,每多用一分藥,身體也隨之受損多一分。醫生說這些話的時候,錢強生也在場,他握著向華關節突出的手,與向華一起沉默著。他常常這樣握著向華的手,但不敢用力——那天,他握著向華的手趴在向華病邊睡覺的時候,做了一個夢,他在夢中聽到「卡嚓,卡嚓」的聲音,他想看看是什麼在弄出聲音,但他的眼睛睜不開,他只是感覺到,是向華的骨頭正在一根根地斷。
錢強生悄悄跟方寧說了這個夢。這個夢讓他感到困惑和恐懼。
方寧回去翻了幾頁心理學的書後,打電話告訴錢強生,其實這是心理的一個折射。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找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幫向華,錢他沒有,醫術他不懂,甚至連湯也不會煲;骨,可能是骨髓的影像,他希望自己能給方寧捐骨髓——是否吻合則是另一個層面上的問題——但他同時又怕向華的手術失敗,他將永遠失去向華。
做更系統的治療,即是要花更多的錢。
回到病房,醫院的催款交費單被向華的茶杯壓在櫃子上。
「我那裡還可以拿出5000元,」錢強生說,「一會我就去銀行拿了來吧。」
向華咬著嘴唇,想不去看錢強生的眼睛,但又忍不住要看。她看了有那麼幾秒鐘,伸出手去,無力地搭在他的手背上,說:「我不大想用你的錢——你知道,我從來就沒用過你的錢。」
安靜,滋長了傷感。錢強生的眼眶有些潮濕。「對不起,」錢強生說,「都怪我沒本事,讓你受苦了。」「是我的命不好,不怪你。」向華說。
有些問題,不是想去迴避就能迴避得了的。他倆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某些不相銜接的鏡頭,一個接著一個在他們腦海裡閃現。錢強生坐著,向華躺著,他們手握著手,頭靠著頭,兩張臉正在接近,又無法緊貼。
兩個人,兩雙眼,四行淚。
心酸。無助。又相互取暖。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門口被一堵牆給塞滿了,房間的空氣流通似乎也受了影響。不用說,胖而且壯的郝大姐就是那堵牆。
郝大姐這次的出現得及時,正是向華和錢強生最覺得孤苦無依的時候。有那麼一會,向華以為郝大姐其實是無所不能的觀音菩薩。
問明了情況後,郝大姐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讓向華不用擔心,完全不用擔心錢的事,她負責擺平。她這話說得豪情萬丈,那揮斥方酋的氣勢,不由得向華和錢強生不信服。為了加強自己誓言一樣的話的效力,郝大姐馬上去找醫院院長,讓向華他們自己在這裡呆著,談一下情,說一下愛云云。半小時後,郝大姐回來了,還帶了位護士一起來。護士來把剛才那張催款單收了回去。
郝大姐招牌性地又一次揮了手,說:「別擔心寶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郝大姐,請問您用了什麼方法讓醫院聽你——指揮的?」向華小心地問。
「嗨,這個你們就不用管了,反正我有辦法就是。」
錢強生這個惟利是圖的生意人,見風使舵:「就是,郝大姐的辦法怎麼能隨便讓我們學了去呢?就算學到了方法,做起來也是像三不像四的。」
接下來,錢強生給郝大姐泡了杯茉莉花茶,削了蘋果,還把天花板上的吊扇開了讓她吹。
郝大姐帶來不少資料。向華先看的是方寧的那篇跟蹤報道:
昨日,記者到醫院探望了正在接受治療的白血病患者何向華。何向華今年28歲,老家在重慶山區,父母早亡,兄姐都另有家庭,她沒有經濟後盾。何向華在本地打工整整10年,先後在本地多家中小型飯店從事服務工作。
目前,何向華已花費五萬多元。儘管她已經欠了較大金額的醫療費,但醫院每天還是繼續用消炎和提升白細胞的藥來替她治療。
昨天上午10時,記者進入ICU病房看望了何向華,只見躺在病床上的她十分瘦弱,蒼白的臉容顯得極度疲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兩年前從家鄉來與她在同一家飯店打工的姨生侄女請了假照顧她。何向華眼含著淚水對記者說:「我還年輕,同事、朋友們都叫我不要放棄。我不想死!——謝謝你來看我,請您幫幫忙,請社會上的熱心人士救救我吧。」
文章照例配了相片。躺在病床上的何向華正在輸血。旁邊的花季少女梁素聞把向華映衫得楚楚可憐。鮮紅的是血漿,蒼白的是向華的臉。血的顏色原來可以這麼猙獰。
因為這份報道,大家一起議論了一下方寧這個心腸很好的記者。郝大姐跟向華要方寧的電話,向華猶豫著,想徵求一下方寧的意思才給,錢強卻手急眼快地把方寧電話號碼抄給郝大姐了。郝大姐說:「我看哪天找個時間,去會一會方記者,聽說她是個很熱心的大好人。」
方寧的報道,除了在自己的報紙上登了外,她還在各個網站都貼了一份。方寧喜歡向華,是不用懷疑的,每次看到這個女孩,她的心就痛。向華對方寧的依賴也挺明顯的,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聊聊電話,向她報告一下自己一天的事情及身體狀況。宋飛幾次開玩笑說,還好向華是個女的,如果是男的,問題就大了。
這又是後話,按下不表。回到醫院,回到正在生病的何向華身上。
郝大姐又拿出一些上面寫了很多字的紙來給向華和錢強生看。紙上的內容,有些出人意料。由此可見,郝大姐是個想像力很好的人。「愛心呼籲簡單思維和行動」「一瓶啤酒一份愛心,義賣義買齊參與,用您的愛心拯救一名患白血病的打工妹!」「一份愛心,一份保險」「一塊餅乾,一份愛心,請參與我們的餅乾義賣活動」「關愛女性,關心病人——衛生巾義賣」「郝大姐愛心小屋服務管理與發展思路」等,林林總總,花樣繁複。
「我已經幫你跑了很多地方,」郝大姐喘著氣說,「政府有關部門,企業有關負責人,我一些有錢的朋友,等等,等等,我天天都在跑!」
向華和錢強生連忙表示了感謝。
「愛心呼籲簡單思維和行動」是這樣的:
最近,白血病人何向華一直受到廣大愛心人士的關注,有不少好心人給她送去了救命錢,目前她在市第一人民醫院血液科治療,病情得到了控制。
但醫療費的缺口非常大,通過媒體的呼籲,熱心心人的走訪,籌措善款很有限,急需社會各界給予更多的支持。但由於她是外來工,沒有本地戶口,無法享受到當地慈善機構和有關部門的救濟。
在走訪中,本人發現這樣一個現象:愛心所有的人都有,捐款能力也有,而缺乏簡單的針對個案的思維和行動力,相當多的人以「這樣的事情很多」為推辭,甚至有人乾脆說出「這種病沒得救」為借口,予以拒絕,還有更不可思議的說法「四川人重慶人我不幫」等等。真是令人費解。特別是去到某些機構或單位,總是將這類問題推給社會和政府,導致病人的求助,蒼白無力。
其實上面的很多說法的確有一定的道理,但針對何向華的具體情況來說,就有特殊的一面,她,沒有父母親人的經濟後盾,她,也沒有大企業的工作單位背景……
愛心呼籲簡單思維和行動。
求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郝志華,作為「郝大姐愛心小屋」的負責人,在這裡,呼籲大家伸出援助之手!
向華看完這份措詞強硬的文章,臉有點燙,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做了十年飲食業,明白到,要想客人在自己這裡消費,服務必須要親切、溫和,而且這還是一種等價交換的消費;募捐,則是一種單向的付出,是直接從人家口袋裡掏錢,不給予任何回報。這樣的語氣,這麼強硬的態度,不怕引起熱心人的反感?但向華看到郝大姐自信滿滿的樣子,看到她臉上辛勞的汗水,竟有些恍惚。
郝大姐呆的時間不長,梁素聞來接替錢強生的時候,她就告辭了。離開前,她從那個能裝得下一隻山羊的帆布包裡拿出兩盒藥來,送給向華。那藥的包裝上寫的,全部都是英文,向華她們看不懂。郝大姐介紹,這藥的來歷可大了。
因為要介紹藥品,郝大姐只得又坐下來跟大家說話。
加拿大人Dr.Lingr,從網上瞭解到郝大姐的事跡後,主動跟她聯繫,同時還贈給她一批抗癌保健藥品。到目前為止,郝大姐已經無條件送了五十多瓶這樣的藥品給無錢治病的癌症患者。「這可是療效很好的保健藥品,用過的人沒有不說好的,」郝大姐說,「我瞭解過,這種藥,國內,北京上海這些國際大都市才有得賣的,一盒要賣一千多呢。」
向華一聽這藥這麼貴,嚇得連忙還給郝大姐。郝大姐假裝生氣地批評了向華幾句,把藥重新放回去。
郝大姐讓錢強生跟自己一起去吃飯,順便商量一下具體的籌款計劃。
「去吧,」向華說,「你去請郝大姐吃頓飯,替我敬郝大姐一杯酒。」
「要的要的,」錢強生說,「郝大姐為我們的事跑得這麼辛苦,我一定要好好敬她幾杯。」
郝大姐手一揮,笑著說:「哪裡要這麼客氣,你們的錢留著治病用吧。今天我請客。」
一直都在邊上冷眼旁觀的素聞突然插話:「我阿姨沒錢我是知道的,他有沒有錢就沒有人知道了。」
「素聞!」向華啞著嗓子責罵,「你還不趕緊拿飯給我吃,想餓死我嗎!」
08、
星期天的早上,氣溫宜人,陽光明媚,有麻雀在離窗很近的樹上蹦蹦跳跳、吵吵鬧鬧。
方寧老早就起來,在兒子的房間翻找要洗的衣物。她在兒子的床底下找到幾樣失蹤很久了的玩具,還有一個丈夫宋飛淘汰了的舊手機。家裡很安靜,兒子讓保姆帶了去公園玩,丈夫躺在隔壁房間的床上睡懶覺。
週末比平時起得都遲,但每個週末都比平時更需要一個回籠覺。方寧覺得疲倦襲了上來,順勢趴在兒子的床上。床那麼小。她如願以償地聞到了那股淡淡的奶腥味。如果每天堅持喝牛奶,兒子身上的這股牛奶味會不會跟隨他一生?
方寧帶著甜蜜的疑問推開主人房的門,想跟宋飛探討一下這個問題。房間的空調還開著,一股空調房間特有的異味撲鼻而來。一直都呆在房間裡就不會覺得這異味有多難聞,從外面進來,則是一種明顯的科技性刺激。宋飛看到方寧進來,故意把被子拉開,拍拍自己的大腿問:「這是什麼東西?」方寧笑笑說:「豬後腿。」宋飛又問:「人身上有什麼東西豬是沒有的?」方寧答:「眉毛。」宋飛問:「美女,你什麼時候才可以變得笨一些。」方寧笑笑在他身邊躺了下,閉上眼睛說:「我可不敢笨,稍笨一點,我的帥老公就要被狐狸精搶了去。」宋飛翻個身趴在床上,輕聲說:「你對我更好一點,我就意志更堅定一些,就能保證不犯錯誤。」方寧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說:「其實我心裡一直都覺得挺對不起你們父子倆的,我放在家庭的精力和時間都太少了……」話未說完,發覺丈夫的眼神不大對,就不再往下說。宋飛的臉貼在方寧的臉上,手指滑過方寧細細長長的眉毛說:「我要色情一下你」。方寧的電話,煞風景地響了起來。方寧賭氣說:「我聽不到電話響,我耳聾。」
此後的一個小時內,方寧的手機響過三四次,方寧也沒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