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第7章
    這郝大姐也像向華一樣是外省到這裡來打工的,只是她的經歷,比起只在服務行業做的向華來說,複雜得太多了。

    郝大姐是典型的自來熟,不用人家問,她就開始了自我介紹。她13年前跟丈夫一起來到鳳山市,在一間民營工廠裡打工,她做倉庫,丈夫在車間裡做技術員。有一次,老闆無故剋扣工人的工資,她帶著幾個被欺負的工人跟老闆理論,鬧到了勞動局。大家的工資討回來了,郝大姐和她丈夫幾乎同時被炒。之後,她丈夫再也不肯跟她在同一間工廠打工,說一個家有一個傻子就夠了,兩個都傻的話,就算全家不餓死,早晚會被無良的老闆打死。郝大姐在各個工廠裡打工,兩年內先後換了四間工廠,都是因為替工友出頭,向有錢有勢的老闆以及老闆的走狗們討還公道等而失去了工作的。到了第三個年頭,郝大姐算是看透了,像自己這樣打工,就算打到進黃土的那一天,也只是一名有勇無謀的人,一怒之下,進了保險行業,做起了已經令很多一窮二白的人發了財致了富的保險業務。

    說到這裡,郝大姐口渴得很,要去給自己倒杯水,眼明手快的錢強生連忙添了水。趁這空當,向華說:「郝大姐,您在家裡,您的丈夫是不是都聽你的?」郝大姐一笑說:「以前他不怎麼聽我的,這幾年是越來越聽話了。所以有時候我開玩笑說他是個倒著活的人,越往後活,就越像小孩子,什麼都要大人來指導。」

    郝大姐這話說得有水平,既表現了自己的領導才能,又在有意無意中強調了自己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向華下意識望了錢強生一眼,正好遇到他投過來的目光,但錢強生躲開了。向華心裡恨恨的,又不好表現出來。心想,等郝大姐走後再跟他算賬,但轉念一想,自己都得白血病了,這賬還怎麼算?向華內心悲苦,又自怨自艾。

    向華這細密的心理活動,大男人錢強生如何能知?他看到向華臉上的表情在低頭抬頭間轉換了好幾種,還以為她累了,沒多想,顧自與郝大姐加強溝通。

    錢強生畢竟是個生意人,觸覺敏銳一些,只交流片刻,他已經感覺到郝大姐身上有一股旁人沒有的能力和氣勢。他剛剛才知道向華得了這麼嚴重的病,說實在的,他還沒有從打擊中走出來,還沒能真切地體會到真正可怕和無奈,他只是聽從直覺的安排。這個直覺就是,眼前這位熱心人郝大姐,很有可能就是向華的救命稻草。既然是稻草,那麼就必須要好好地對她表示景仰之情,讓她有成就感,讓她更加切實可靠地來做向華的稻草。於是,錢強生對郝大姐的巴結,就更著形跡了。

    護士來給向華輸血。

    病房內一時啞雀無聲。那血高懸床頭,懸在坐各人的頭頂上,消聲器般把各人的聲音都吞沒了。

    「這一袋血,要五六百,」向華說,「200CC,昨天輸了三袋,今天還要輸兩袋。不知道明天還要輸多少……」

    錢強生一時找不到話來安慰,就伸出手來,輕輕握了握她那只沒有插針頭的手。

    郝大姐說:「錢的事你不要放心上,由我來搞掂。」末了又加一句:「別擔心寶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她這句「別擔心寶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說得有些古怪,有些像電影對白。向華和錢強生後來才知道,這句話其實是郝大姐的口頭禪,她對誰都這樣講。

    郝大姐繼續她的演講。後來,錢強生跟向華聊天的時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郝大姐多讀幾年書,以她那樣的口才和能力,搞不好能做官,而且是職位很高的官。

    向華在不知不覺間合上了雙眼沉沉睡去。

    據郝大姐講,在她背井離鄉13年中,掙錢最多,也是最讓人正眼看待的,是她做保險那幾年。短短的幾年內,郝大姐買了房子買了車,還把一家人的戶口都遷了過來,做了真正的本地人。就在郝大姐的保險業務如日中天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面的人都說她瘋了,被丈夫關在家裡。郝大姐說:「我才不管人家怎麼說我呢,我只是不想出門罷了。在家裡呆著招誰惹誰了說我是瘋子!」

    「那你什麼時候又出到社會中來的?」錢強生問。

    「去年,」郝大姐說,「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夏天,家裡太熱了,我肥,最怕熱,只好又出來了。」

    在重出江湖的這一年裡,郝大姐成立了「郝大姐愛心小屋」,幫助那些沒錢治病的人,做義工,為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搭橋牽線。「我手上有幾十份需要器官的人的名單。不過——」說到這裡,郝大姐歎了口氣,「做這些事情,有時也挺讓人氣憤的,很多人都說我是騙子,說我是神經病——更可恨的是,上個月,我幫著聯繫的那個眼角膜移植手術,正在做手術時,我讓家屬留個電話,以便以後好聯繫,也好跟進手術的情況,哪裡想得到,那些家屬死活不肯留電話,好像怕我會上門去討錢一樣……」聽眾們見郝大姐動了氣,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她,說那殺千刀的家屬的良心讓狗吃了。

    正說著,向華醒過來了,眼睛瞇縫著,抬起胳膊肘兒搭在額頭上,擋住有些怕光的眼睛。她想不明白,郝大姐為什麼要在這裡呆這麼久而且還沒有要離開的跡象。

    郝大姐喝下手中的第五杯水,正準備要跟向華說些什麼的時候,護士進來招呼向華去做檢查。郝大姐就說,明天,或者後天,她抽空再到這裡來看向華,到時候她會帶一個詳細的計劃來。

    06

    夜裡的時候,向華打電話給方寧,跟她細細講了郝大姐到醫院來的情形,末了,問方寧知不知道郝大姐這個人。

    方寧不認識郝志華這個女人,但她對向華說:「有人肯站出來替你奔走總是好的,你就放寬心治病吧。」每次跟向華通電話或想起她,方寧眼前總是出現那張沒有血色的臉。

    向華又說輸過血,吃了藥,頭不暈了,腳也沒那麼腫了,胃口好瞭解些,諸如此類。

    方寧一一聽著,身上突然湧起雞皮疙瘩,有了個不祥的預感。

    向華在醫院裡住得可能有些孤獨,跟方寧說起電話來都有些不想掛斷。方寧聽得久了覺得累。她的耳朵又開始嗡嗡亂響了。竟有點焦慮。

    近段時間以來,方寧有些怕扎堆的女同事。她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七嘴八舌地八卦這個八卦那個,嗡嗡嗡地說個沒完沒了,讓方寧聽得頭皮發麻,大腦缺氧一樣發蒙。方寧回家把這些跟丈夫宋飛講,本想賺點憐惜,但宋飛卻笑稱,她這是因為用耳機聽音樂的時間太長,用電腦的時間太長,導之內分泌失調……方寧順手拿起桌上的橙子砸他。

    上午,方寧到一個小工廠裡採訪一個被廠長欺負了的打工仔,回去時,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坐在大樓前的台階上,覺得面熟,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回到辦公室,經過高大偉的房間時突然想起,那女人就是阿春。

    方寧還在走廊中暗自笑話高大偉的時候,聽到負責接電話的小姑娘又拿著話筒在那裡解釋何向華現在的情況如何、住在哪間醫院等,趕忙停了腳步。她轉念一想,決定去高大偉那裡調侃他幾句,一來躲電話,二來跟和藹可親的高大偉高主任訴訴苦。

    高大偉人模狗樣地不安慰方寧,反倒說:「如果你像我這樣做了主任,就不用再做像現在這樣奔波勞碌了——你還沒有做領導,怪不得別人。」方寧笑道:「我打算去告訴阿春,我們高大偉主任很快又要高昇了……」高大偉不屑,說人家阿春又不認識你。方寧說:「她不認識我不要緊,我認識她就行,她現在正坐在樓下的台階上……」高大偉雙手一攤說:「我不想活了。」

    大概在兩年前的春天,這個叫阿春的女人,抱著還在吃奶的女兒,到報社來找高大偉。高大偉既然是高主任,又是剛剛升為主任不久,意氣風發著,是全報社的焦點人物,自然要在民女阿春的身上表現表現他非凡的領導者風範……保安問阿春找高主任有什麼事。阿春很奇怪地看了保安好幾秒才說:「我找他有什麼事,見了他的面,我自己會跟他講。」保安不讓她進來,她就跟保安說:「我找高大偉有事,難道要告訴你才可以嗎?呸,錘子,看門狗,也配問我找高大偉有什麼事!」保安被她這樣理直氣壯地一罵,心中疑惑,氣就短了。保安的疑惑是有原因的,這個阿春,看上去唇紅齒白,身材火辣,一張嘴就是辣椒的嗆味,搞不好真的是跟高主任有舊交情。報社的男人風流,在市裡是有些名的。阿春懷裡只是巴掌那麼大的嬰兒看上去更是形跡可疑。保安讓她等著,打電話到上面給她通報。高主任這天又不知道跑到哪個角落發揮小領導功能去了,接電話的小姑娘喊了他七八嗓子也沒能把他喊出來。阿春趁保安不留意,閃身進了電梯。

    阿春來到忙忙碌碌的辦公室後,看到衣著時尚的年輕男女在眼前走來走去,一張張臉都寫著「我是報人,我很忙」的樣子,興奮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人們從阿春身邊經過,看到她衣著與眾不同,又抱著個奶娃娃,不覺留意多看幾眼,但沒有人停下來跟她說句話。阿春沒見過世面,怯了,站著發呆。

    剛才那保安不放心,又打電話上來說明情況。是趙勇接的電話。趙勇那時還沒有畢業,這段時間正好在報社裡實習。他大呼小叫地把高主任高大偉從某個角落淘了出來:「高主任,高主任,樓下的保安說有個抱著奶娃娃的美女找你。」

    阿春馬上用更大的聲音回應:「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高大偉——你在哪裡——」

    鬧哄哄的辦公室變成死靜死靜的。

    趙勇又喊:「哇塞,是個抱著個小美女的大美女!」

    語驚四座,報人們「霍」的一聲整齊劃一地全體起立用眼睛掃瞄目標。

    阿春被這陣勢嚇蒙了,美麗地害羞起來。她的孩子的反應更快,以嘹亮的哭聲,讓徹底蒙了的高大偉像見了親人一樣飛撲而至。

    大家像被定格了一樣呆呆地目送高大偉高主任領著美麗少婦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透過玻璃門,大家看到女人在哭,高大偉在一旁遞紙巾。

    阿春的話毫無邏輯可言,又是眼淚,又上鼻涕,講得斷斷續續。鬧了半天,高大偉才算弄明白。阿春原本是工廠裡的打工的,因為長相出眾,身邊不時有幾隻蒼蠅嗡嗡叫,有一個拉長,利用職務之便,近水樓台得了月。他們一起租了房子住,說好過年的時候回拉長的老家擺酒結婚。

    阿春懷孕後,拉長失蹤了,留下一個月的工資沒有領,偷偷收拾了行李失蹤的。

    高大偉想問:「既然男人都走了,你為什麼還要把孩子生下來?」猶豫了一下,想來這個問題阿春未必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也就懶得問了。他現在的疑惑是,這個叫阿春的女人幹嗎來找他,想登尋人啟事?高大偉想想不對啊,搞不好大家真以為這個奶娃娃是我的!這樣一想,趕忙打電話讓方寧進來一起說話。

    方寧的思路比高大偉清晰——女人不容易在另一個女人面前犯迷糊。方寧問得很直接:「阿春,你覺得我們可以給你提供些什麼幫助嗎?」

    阿春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到這裡來是想問問高大哥我要怎麼做才好。高大哥是有知道有文化的人,一定能給我出個主意的。」

    高大偉無辜地向向方寧投去求助的目光。方寧略想了一會,也沒什麼頭緒,她也缺乏這方面的經驗。阿春剛才說,如果她抱著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回老家,父母不把她打死,村裡人的唾沫也能把她淹死,但是留在這裡,她沒有積蓄,也不能去打工,更沒有誰可依靠,搞不好會餓死街頭……

    懷裡的孩子睡著了,拿不定主意的方寧拍拍她的小臉,稱讚她長得像媽媽一樣漂亮。一陣嬰兒特有的奶味撲鼻而來,讓方寧動了惻隱之心。她拿出手機來給高大偉發短信:給她點錢,再讓她去婦聯吧。高大偉回:你可認識婦聯的人?方寧回:認識,回頭我就打電話過去。

    高大偉給了女人幾百元,再派司機把她送到婦聯。

    事後,方寧打趣高大偉:「還好當年我沒嫁給你,要不然,這個女人來找你一次,我會跟你打一次架——這樣的事情,像謠言一樣,你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你等著吧,關於你的風流債,大家又替你添上一筆了。」

    高大偉自嘲:「做人難,做名人更難,做名記者難上加難。」

    方寧皺眉:「我怎麼覺得這件事還未結束呢?」

    果然讓方寧說中了,每隔幾個月,阿春來坐坐,一見到高大偉就哭,一給錢就哭著離開。

    惱怒的高大偉主任接二連三地去找保安的麻煩,也沒能阻止阿春前來找他,保安有時也搞不清楚阿春是怎麼在他們眼皮底下溜進來的。

    阿春的女兒都能說話能走路了,母女倆還是一次次地來找好人高大偉。

    方寧有一回認真地跟高大偉說:「這可是個好的生財之道啊,每個媒體,報社、雜誌社、電台、電視台,輪流著走一圈,半年的生活費都有了。」

    高大偉搖頭苦笑,拿出一封信來給方寧看。

    是一封情信,掛號寄給高大偉的。

    方寧一看這信就樂,說高大偉桃花運一波接著一波,真是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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