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方寧額頭冒冷汗的是一個自稱叫阿仁的30歲男人。一個多月前,阿仁打電話到報社,聲稱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著名記者方寧商量。方寧這時正埋頭寫一篇高大偉主任催著要的標題為《妙齡少女吃卡卡雞咬出一嘴雞血》的稿子,就讓實習生代替自己去跟這個陌生人商量那「重要的事情」。電話那頭的阿仁一聽跟他講話的人不是方寧,很是失落,大聲罵實習生「你又不是著名的方記者,你跟我瞎湊什麼熱鬧?!」
實習生委屈地來跟方寧訴苦,方寧心情很不錯地說:「不要緊的,小姑娘,過幾年,等你成長到跟我一樣也是個出色的美女以後,那些來找你的臭男人會從鳳山市一路排隊排到省城的。那個時候,你就可以像我這樣對他們不理不睬的了。」
一個小時後,阿仁出現在報社門口,被保安攔住後跟保安吵了起來,差點還動了武。
兩個保安攔住沒有理由發火但事實已經發火了的阿仁,另一個保安打電話通知方寧,說她再不來解圍的話,就要打起來了。
「我很苦啊。」是阿仁見到方寧說的第一句話。一句話就把方寧的氣勢壓了下去,不得不抬起頭來再次仰望了阿仁好幾眼。阿仁的個子真是很高,腦袋快長到天花板上了。
阿仁的話聽起來有些費勁,湖南湖北四川口音都有,讓人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哪裡的人。他告訴方寧,他失業五個月了,所有的老闆都瞎了狗眼,沒有一個肯請給他這個可憐的人提供一分體面的工作。
方寧說:「你年紀又不大,身體看上去也好,怎麼會找不到工作呢?我倒是聽人家說,現在的工廠請工人很困難——會不會是你的要求太高了?」方寧一次又一次地暗示自己,不要去看阿仁那張又黑又暗又長的臉,這樣的臉,這種愁苦的眼神,讓她不安,以為自己是站在剝削階級那一邊的。
方寧以為他讓自己幫忙找一份工作而已——我為什麼要幫你找工作呢?方寧小心眼地心裡跟自己嘀咕。阿仁繼續說:「我老爸40歲那年,跟人家打架,右手,」說到這裡,他的左手在右手的的肘關節處比劃了一下,「在右手這裡,被砍了下來。」方寧哆嗦了一下。為了緩解不安,方寧去給阿仁添了水。她想早些結束這不著邊際的瞎扯,就轉換話題:「阿仁你現在住在哪裡?」阿仁像是怪方寧多事一樣看了她一眼,繼續按照原定的思路往下說:「我爸變成殘廢人後,脾氣變得比以前更惡劣了。但每天都要喝酒,是小店裡買的那種散裝酒。喝過酒後,就要打我老媽,每次都是這樣。我老媽的白內障就是被這個老王八蛋打出來的,要不是他總是這樣打我媽,我媽也不會變成一個瞎子的。老子有時候想把那老王八蛋揍死算了,但老媽不讓我碰他,說兒子打老子會遭雷公劈。我拖兒帶女,是不能讓雷公劈死的。」
方寧完全沒有辦法引導話題,她碰到阿仁這個執著的人,多年的記者算是白做了,人家不聽她的。
有人喊方寧聽電話。
方寧如釋重負地小跑著去聽電話的時候,阿仁也在她身後邁開大步緊緊跟著,一路走還一路說話:「後來家裡沒錢給他買酒喝了,他就自己去小店裡賒。再後來,老闆也不賒給他了,他就去找老闆打架,把人家打得雞飛狗跳的。他只有一隻左手,還把老闆和老闆的老婆都打得在床上躺了十幾天……」方寧背過身去跟人家講電話,一邊聽電話還要一邊聽阿仁講他並不光榮的家族史。可是,這通電話的內容,比阿仁說的話,還更讓人洩氣。一個女人用生硬的本地話跟方寧說,她嫁給一個當地人,被迫跟丈夫正值壯年的父母住在一起,造成了讓她恐懼和苦惱的不方便,她懷疑公公偷窺自己洗澡……方寧只覺得左右兩隻耳朵裡有兩種不甘落後的聲音在打架,她的耳朵被壓迫得嗡嗡直響。
那種暈頭轉向的狀況眼看著又要出現了——從春天開始,一遇到煩惱事,方寧就有點暈頭轉向,就有點找不著北。
方寧正鬱悶著,趙勇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一樣在她前面大聲喊:「遇到什麼麻煩了嗎方姐?要不要幫忙?」
原本是兩雄相爭,現在變成三國演義了。所有的聲音都是嗓音,像鐵片劃過玻璃般刺耳。方寧閉上眼睛,更加鬱悶地揮手讓他走開。
當忍耐接近極限時,方寧皺眉咬腮把聽筒砸了下去。
方寧喘著粗氣轉過身來時,鼻尖差點撞到阿仁的胸膛上。站在一旁的趙勇哆嗦了一下,好像撞到阿仁身上的是他而不是方寧一樣。方寧講電話的時候,阿仁一直貼在她的身後,而她居然沒有發覺——她只是聽到他的聲音,像放錄音一樣在她身後重複播放。方寧差不多對高頻率的阿仁的聲音麻木了。阿仁比方寧高了一個頭還不止,所以他站著跟方寧說話時,不得不縮著脖子。這讓他的形象更加不堪。
後來,有很多次,方寧想起阿仁的時候,腦海裡出現的是一堵截高而單薄的牆。
阿仁的聲音又再響起:「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有些老鄉做那樣的事,老子也是看不上的,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會讓老婆做那樣的事。那可是老子自己的老婆啊……」
有同事來請客吃飯,以為阿仁是方寧的朋友,就請他跟大家一起去吃飯。阿仁也沒接方寧同事的話頭,顧自說:「老子要是讓老婆做了那樣的事,老子就不是男人了。」方寧連忙說家裡有事,她也不能去吃飯了。一邊說,還一邊給同事打眼色。
阿仁的記性是很好的,他記得自己的故事說到哪裡。這不,他又繼續了:「我有些老鄉,很不好的。他們白天在工廠裡打工,夜裡就去做那個事。老公負責望風,老婆去勞動。」方寧沒想到阿仁會暴這麼生猛的料,尷尬得真想一巴掌把他拍倒在地。
方寧也有些懶得跟阿仁說些什麼了,雖然直到現在,她對他的造訪還是完全沒有頭緒,不知道他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阿仁的眼神讓方寧越來越不安,這哪裡像初次見面的人,熱戀中愛人的眼神,也不外如此。
喜歡賣弄的趙勇說過的一句話適時地跳進了方寧的大腦:美國電影裡的變態殺人狂,大都長著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的。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保守、傳統的人,」阿仁笑笑——他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笑容,「像我這種保守、傳統的人,是不可能讓自己的老婆做這樣的事情的。」聽他說起老婆,方寧又開始擔心他的老婆了,她擔心他老婆將會遭到什麼意外的不測。果然,阿仁又說:「我老婆有腎結石……我老婆在一家很小的公司裡做清潔工,一個月才幾百元工資——你想想看,方記者,你是記者,你有文化有地位,你給老子評評這個理——老子老婆身體這麼差,工作這麼辛苦,為什麼一個月她老闆才給開幾百元工資?」
方寧忍無可忍但又無可奈何,這個叫做阿仁的人分明是在瞎說八道,憑什麼,上天這麼不公平,讓他一家人遭這麼多的罪?她突然想到,接著下來,就要輪到阿仁的兒子或者女兒了,說完了兒女,就是他自己了。方寧倒是想瞭解一下,阿仁將要給孩子編排些什麼,給他自己又編排些什麼。這樣一想,方寧覺得自己實在是惡毒得不可原諒。
「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又沒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老天要讓我受這麼多苦?」阿仁說。他的眼角有淚花在閃爍。
方寧看到形勢對自己不利,再這樣下去,自己更可能要陷入到一個什麼陷阱中。方寧多看阿仁一眼,她心裡對阿仁的懷疑就多一分。這個故事太複雜了,複雜到讓方寧覺得故事的主角很不可靠。
像阿仁這樣的人,方寧和同事都遇到過。報社的工作是半公開的,偶爾會有人找上門來訴苦,這些人中,當然有人說真話,有人說假話,遇到太苦的人,心腸軟的人往往陪著滴下同情的眼淚的同時還會拿出點錢,以緩解自己內心的不安。得了錢的人,大都會收起眼淚,帶著感激或僥倖離開。高大偉做民生版的記者時,有個叫阿春的女人,抱著孩子來跟他訴苦,說她男人失蹤了,她生活無著落,她急得奶水都沒有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高大偉看著同情,就給她幾百元說是買奶粉給孩子吃,沒想到這個女人隔幾個月就來找高主任一次。這個女人,現在成了高大偉最著名的女性朋友,阿春,全報社的人,連帶高大偉的老婆,都知道阿春是高大偉的阿春。嘴碎的同事就笑話高大偉養了外室,又不常去安慰,害得人家大老遠的跑到單位來找他要奶粉錢。
這樣的事情,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了,以後肯定還會有。做好事的人,好事做得多了,心裡自然會多留個心眼。大家偶爾把這些拿出來討論一下,得出的結論是,眼淚,可能已變成一種賺錢的方法。
方寧咬咬牙,下決心要結束這場談話:「你告訴我,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啊,難道我一定非得有什麼事才能來的你的嗎方記者?我只是想來跟你聊聊天的。」阿仁說。
聊天聊到這樣的程度,也算是傳奇了。方寧管不了這麼多了,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果斷一些:「對不起阿仁,我今天的工作還沒有完成,我家裡還有事,我要趕緊把工作做完然後回家去,有機會我們再接著聊吧。你先回去好嗎?」
阿仁有些失望。
方寧打定主意,既然阿仁自己不說出來,她便也裝糊塗扮傻。在她心裡,已經認定了,這個阿仁跟抱著孩子來找高主任叫阿春的女人,是同一路人。
好不容易,阿仁被方寧打發走了。
方寧吃了幾塊餅乾算是哄一下肚子,然後趕緊把剛才沒完成的工作做完。
一個小時後,方寧從報社大門出來,一眼就看到阿仁站在那裡等她。方寧只聽到「嗡」的一聲響,像後背吃了一枚冷兵器時代的暗器一樣。
方寧轉身去找保安。保安說這個人已經在這裡站了一個小時了,因為他的行為有些可疑,所以隊長讓大家保持警惕。連保安都已經換了班,阿仁還站在這裡等著方寧。方寧很是惱火,假裝看不見他離開不合適,留在這裡繼續跟他瞎扯更不合適。
方寧打電話給丈夫宋飛,讓他來接自己。
「還好這麼快就能見到你,」阿仁說,「再晚些,回家的車就沒有了。」
阿仁這語氣,讓方寧很是不滿,憑什麼他以老朋友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呢?
害羞的阿仁這時才說出他來找方寧的真正目的,原來他想要賣腎,讓方寧替他聯繫買家。
賣腎倒是件新鮮事,方寧聞所未聞,張著嘴巴無言以對——心裡湧上來幾十句勸導的話,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阿仁卻不管方寧的驚詫,又說:「你看我這麼苦,苦得活不下去了,只剩下賣腎這一條路了——我要賣二十萬。有了這二十萬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要拿五萬元回老家建一幢三層的房子,把老婆帶回家去,不再在這個鬼地方打工了——方記者你說,這裡的人都很有錢的,我一個腎賣二十萬還算公道吧?」說得二十萬好像已經在他的手裡拿著一樣穩妥。
阿仁說:「方記者,你是記者,是社會名人,一定認識很多有錢人的——有錢人的身體大都是不好的——」「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朋友想要買一個腎的——」「你可以給我在報紙上登條新聞,只要在報紙上的新聞一出來,肯定會有人來買我的腎的。」
好一會,方寧才意識到這件事情不好處理,先不說阿仁之前在辦公室裡說的「苦難」歷史有多少是真實的,哪怕全部都是真實的,阿仁的確是一個「很苦」的人,她方寧作為一名記者,也不可以趟這一攤渾水。
「法律規定腎可以捐,但不能賣。」方寧說。她覺得自己應該冷靜一些,不能再讓阿仁牽著鼻子走,也應該乾脆一些,更不能讓他對自己寄予太高的期望,於是她說:「賣腎是犯法的。這個忙我幫不上。」
方寧的神情突然變得這麼嚴肅,阿仁倒是沒料到,只好非常失望地嘴扁扁地看著方寧,像是要讓方寧為自己的鐵石心腸而內疚一樣。勢強的一方畢竟是方寧,她既然清楚了對方的目的,心裡的石頭就落到地上了。她讓阿仁趕緊回去,好好工作,別再做這種無邊無際的夢了。阿仁喃喃著用一種方寧聽不懂的話在說些什麼,語速極快,聲音極小。他似乎也不是跟方寧說些什麼,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在說。方寧見他這樣,倒是有些不安起來——她怕阿仁的精神不夠健全。但同時,方寧也有些懷疑,阿仁這是故意裝傻扮瘋來嚇唬她。
一直在旁邊觀察著阿仁和方寧的保安打眼色讓方寧過去一下。保安不無擔憂地提醒方寧,阿仁剛才在惡毒地罵她,他聽得懂阿仁說的方言。聽到保安這樣講,方寧心裡突然痛了一下。方寧剛才聽阿仁說他住在離這裡挺遠的一個鎮上,怕他晚了回去,沒有班車,還打算給他些錢給他坐出租車用,現在看來,這錢也可以省下來了。
一輛八成新的三凌越野車停在前面,是宋飛帶著3歲的兒子接方寧。
方寧簡明扼要地跟阿仁解釋了一下國家的有關政策,也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讓阿仁趕緊趁著還有班車回家去。阿仁很是失望,但方寧沒給機會他來表達不滿。
方寧以為自己板起臉孔冷漠一些,這事就可以過去了,沒想到阿仁是個很執著的人,他吃準了方寧一定會而且有能力幫自己這個忙。從那以後,他總是打電話給方寧。有時打到報社去,有時候直接打方寧的手機。方寧有兩個手機,一個是私人的,一個是公家配的,報料用的。這報料用的手機的號碼是公開的。阿仁的騷擾電話讓方寧苦不堪言,一聽到阿仁的聲音就趕緊掛斷,或者告訴他自己正在採訪,沒時間跟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