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個月內,阿仁由一個地道的民工蛻變成一個很有頭腦的精明的商人了。他先是告訴方寧,如果方寧肯幫他這個忙,給他介紹一個買腎的人,他會給方寧提成。先是給百分之十,後來增加到百分之二十,還說什麼如果價錢賣得高,這提成還可酌情增加一些——如果方寧能替他爭取到三十萬,他將給方寧七萬;如果是四十萬,方寧會得到九萬;五十萬的話,方寧會得到十一萬……依此類推。這些話,令方寧聽得直冒冷氣,經常懷疑自己還在不在地球上。
阿仁要賣腎的事,在報社裡傳開了。
年輕的趙勇自告奮勇寫了篇報道,把這件事濃墨重彩渲染了一翻。
趙勇打印了一份他頗認為得意的文章給方寧看,問她還有什麼關於阿仁的最新情報要補充的。方寧嚇一大跳,趕緊讓趙勇不要出這樣的風頭。趙勇哪裡肯聽,還說方寧不肯培養年輕同事也就罷了,沒必要說那樣的風涼話。方寧被趙勇強詞奪理得頭腦發熱,罵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做記者的?你以為你長得帥我就不會罵你?你以為你有後台就可以胡來?你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還這麼大言不慚?這樣的事情也敢去報道!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難道只你會寫幾個字,我就不會?如果真的要報道,難道我不會寫,非你趙大記者來動手?下次如果有人跑來說要賣兒賣女賣父母的,你是不是還要用頭版頭條來報道?」
趙勇被罵得心頭火起,跑到高大偉主任那裡告方寧的狀,七七八八,說了很多不著邊際又模稜兩可的話。高主任找方寧做思想工作,建議她要適度地注意一下與年輕同事的相處方式。方寧耐著性子把事情的經過詳細作了說明。高主任聽罷搖頭苦笑,反過來安慰了方寧一番。趙勇並不知道,高大偉主任是方寧的師兄,同一間學校的校友,還是他介紹方寧到這報社來工作的。兩年多以前,高主任快高昇為高主任之前需要一筆款子來打點,而他正好沒現金,是方寧借錢給他的。
趙勇的稿子,在日報雖然被壓了下去,隔天卻署另一個筆名出現在《鳳山商報》的頭版。也不知道這趙勇用什麼辦法讓人家給他登的。方寧一看到那文章,心裡一聲冷笑,想道,叫做商報果然沒有錯,有生意頭腦,還很有魄力。高大偉惱怒之餘也無可奈何,對於像趙勇這樣的年輕人,雖然明知道是他做的,但只要你手上沒有可以用作法律途徑的證據,他就敢瞇縫著眼睛對你說,「有這樣的事情呀,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有人說,這就是所謂的80年後的特徵之一。
那報道,對阿仁完全沒有幫助,不知道是因為別人聯繫不到他,還是因為的確沒人想要他的腎,總之,阿仁繼續來找方寧胡攪蠻纏。他現在打電話給方寧,方寧是不會聽的了,連總機的人都認得阿仁的聲音,一聽到他找方寧,就告訴他說方寧出差去了。到報社來找方寧,保安根本就不讓他進門。阿仁強闖過兩回,保安直接報110把阿仁帶去接受教育。
這天,阿仁讓老婆打通了方寧的電話後,他再跟她講話。
這一次,阿仁要求方寧介紹報社廣告部的同事給他認識,他要登賣腎的廣告。方寧覺得阿仁簡直就是惡霸一樣纏著自己不放,而且聽阿仁說話的氣勢,她都誤以為自己欠了他很多。方寧沒好氣地說:「我求求你不要再找我麻煩了好不好?我都讓你煩死了。」阿仁聽了這話,很是生氣,說方寧狗眼看人低,他要到市政府去告她的狀。方寧哭笑不得,她該死的頭又隱隱約約地開始痛了。頭痛過後,方寧有種無奈的暈眩感,眼前所見的景物和人,都蒙上了一層虛幻的不真實感。
只一會,阿仁的電話又打了進來,直接就告訴方寧,如果她不答應幫他這個忙,他將在什麼時間裡會到哪裡去跳樓云云。他讓方寧看著辦,說什麼如果方寧真是這麼鐵石心腸的話,他將以自己的死來把方寧弄得身敗名裂。
這天是5月5號,方寧放假回來的第一天,就被這個讓她頭痛不已的阿仁纏上了。放假這幾天,方寧回老家看望父母,舟車勞頓,還有些沒緩過勁來,被阿仁這樣一鬧,頭痛越來越嚴重,連開裂的感覺都浮出水面了。
方寧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就把事情報告給高大偉主任。高大偉讓方寧盡快把這個該死的阿仁忘記掉,不要再為這個人耗費自己的精力。
不知哪個多事的人卻把這事向報告到禿頭副社長那裡去。禿頭找方寧去談了話,談得方寧滿額頭都是汗。禿頭的意思,建議方寧在以後的工作裡,要把握好分寸,一方面是跟請求幫助的人之間要把握好分寸,另一方面是跟同事之間的交流也要把握好火候,不要欺負資歷淺的同事。方寧一聽這話,就意識到是那趙勇這個王八蛋搗的鬼。正鬱悶著,看到高主任的身影在門外一閃而過,然後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說:「方寧你別出聲,聽我講。我在給你報料,請你馬上到某街某大廈去,那裡有下崗職工在靜坐示威。」方寧一聽,裝成大吃一驚的樣子,趕緊煞有介事地說要去採訪。
善良的高大偉主任讓方寧到外面去走走,實在找不到事做的話就回家睡覺。
高大偉安慰方寧,別再去想那個叫阿仁的事了,看樣子,他是個珍惜自己生命的人,腎都沒能賣成功,是不會去跳什麼樓的。方寧說萬一真跳了怎麼辦。高主任說跳了也就跳了,跳了就沒有人來煩你了。
方寧回到辦公室裡收拾東西的時候想,昨晚兒子和丈夫都吵著要吃蟹,一會就到市場去買幾隻給他們解解讒。
汗水滲出了皮膚,被空調一吹,冰涼冰涼,極不舒服。剛才在副社長那裡受教育出的汗,在高主任那裡擦過一次,現在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又滲出一些來,她只好一邊擦汗,一邊接聽了何向華同事的電話。她答應,一會去就見見何向華,瞭解情況後再做下一步的打算。給家裡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解讒的蟹,看來今天又要多活一天了。她家裡請的保姆做菜的水平有限,稍貴些的東西都不敢麻煩她老人家。
親戚朋友時常當著丈夫兒子的面表揚方寧,說她是廣大婦女學習的好榜樣,入得廚房,出得廳堂。這樣的話,兒子聽多了,就說長大了也要當記者,他要做廣大男人的好榜樣。頂著烈日在路邊等車的方寧就想,等兒子長大了,一定要告訴他,做牛做馬,做搬運工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記者。
03
「今天上班累嗎?」是錢強生打電話給何向華時說的第一句話。這也是他每次打電話都要說的話,彷彿這樣問一下,就能把他遠隔千里的柔情蜜意空投過來一樣。
錢強生每次出差,何向華的手機就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手機這種現代通訊工具,把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距離無限縮短的同時又無限延長,相隔一百米和一萬公里似乎沒什麼不同。
五一前,何向華身體不舒服,請假在家裡休息。整個白天,手機都沒響過一下,到夜裡十一點的時候,錢強生的電話才打了過來。如果何向華上班,這個時候她下了班後,剛剛洗過澡,會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和他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相思之苦會得到緩解。也就是說,如果是平時,錢強生這個電話打得恰到好處。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來和往,自然而然都是最省氣省力的那一種,多餘的路,多餘的話,能省則省。
錢強生接著又問:「小華,洗澡了沒有?」「洗過了,在聽歌。」向華說。她有一個錢強生送的MP3。正說著話,大腿痛,咬牙切齒揮手拍下去,掌上粘著一隻死去的蚊子外加一攤血。向華撩開蚊帳,歪在床上,望向窗外,窗外那些綠色寬大的白玉蘭葉子,在日光燈的直射下,折返了一道道方向不同的微弱光束。風把葉子吹動,反光像一雙雙眼睛,東南西北,上下左右,滴溜滴溜,轉個不停。向華懶洋洋的,腦子轉得比平時慢,錢強生的話,從耳朵進來,要經過三秒才去得到大腦。向華在床上躺了老半天,嘴裡有股怪味,嘴一張開,還沒有說話,自己先覺得沒意思。
隨著沒有到飯店去上班的天數增多,向華內心的鬱悶也隨之而增多,開始的時候以為自己只是貧血,請假靜養一天,第二就又可以生龍活虎地去上班了,哪裡知道,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白天像黑夜,黑夜像白天,睡眠變得像一件無法控制的事件,還不時被古怪又無法記得住的噩夢驚醒。
像大部分的年輕女子一樣,向華平時只是偶爾有點傷風感冒,有點輕微貧血,別的病都沒有,總不相信身體會跟自己過不去。那天上班的時候暈倒在地,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是想像中的牢不可破。在老闆娘珍姐正好要到醫院去換節育環,就拉了向華一起到醫院去檢查。這等待結果的過程,竟是這樣令人不安。珍姐單獨跟相熟的醫生嘀咕幾句後告訴向華,先休息,休息好了再回去上班。這讓向華覺得珍姐小題大做,小病小痛,弄得神秘兮兮的。
向華和人家說起珍姐,說自己能遇到這麼好的老闆娘很幸運,像姐姐那樣待自己。不過,話說回來,老闆娘畢竟是老闆娘,哪怕像自己的老娘一樣也沒有用,「像」和「是」有本質上的不同。向華知道,生病不去上班,到下個月發工資的時候,缺勤的天數,還是要扣除的,要不然,這飯店的員工,個個都會變成重病號,三天兩頭就要請病假。
正胡思亂想著,錢強生的聲音突然帶出了點兒喜氣洋洋的味道,他說:「我今天搞掂了一個大客戶,回去請你吃大閘蟹。你知道嗎?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自己跟他們三個人拼酒,結果我喝醉了。他們說我說我是個急性子的人,當著他們的面吐,是不用花錢就還席給他們。我醉過去之前還在想,臉真是丟大了,這生意可是做不成了,誰知道等我醒了以後,這個人告訴我說,希望以後我們合作愉快,他說我喝酒喝成這樣,肯定是個爽直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錢強生只跟何向華說些開心的事,說些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一說到生意,就像古人寫歷史一樣,點到即止,跳躍頗多,好像何向華是他的競爭對手,而不是他的女朋友。
像他們這種狀況的男女朋友,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大家的心裡都明鏡似。
向華沒敢跟他提病得沒有辦法去上班的事,只含糊地說自己想過了五一後回老家,問他到時候能不能抽得出時間陪自己走一趟。一說到到何向華老家去,錢強生就變得有些支吾。錢強生的猶豫,很久以前就這樣了,向華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但是在這天,因病躺在床上,他的猶豫就變成了毛毛蟲爬過的了脖子,火辣辣地痛。
說完了想五一過後要回家一趟後,向華才意識到這個臨時主意的突兀。在此之前,想也沒想過要回去,正通著電話,要回去的話就說出口了。
掛斷電話以後,寂寞的房間靜得能聽得到蚊子談情說愛的喃喃私語。安靜得有些古怪,悄無聲息。向華不敢向窗外望去。
醫生讓她五一那天去取化驗報告。那醫生說這幾天他休息,正好五一值班。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錢強生自己到醫院去看病了,卻沒有道理地說了想回老家。她知道自己也該回家裡去看看了。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得到落實的病,又想到大嫂這段時間也在生病,擔心自己之餘,又擔心親人,像是黑色中加了一層紅色,那紅色像是要從黑色中間流淌出來一樣猙獰著無聲地狂笑。
出來打工十年,何向華回去過三次。
第一次回去時何向華20歲,為了退婚而不得不回去。她把打工兩年存下來的錢,連本帶利一次性賠給男方。她訂親時家裡收的彩禮,早就用在母親的病和後事上了。她初中還沒有畢業,家裡就給她訂下一門親事。當時母親需要很多錢看病,除了收取女兒娉禮這個辦法外,再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了。
第二次是父親病危,她回去見他最後一面,順便把錢強生也帶回去讓他看一眼,好讓他對這個世界的惦記稍少一些。讓向華把男友帶回去的主意是父親出的,他說他實在是不放心這個最小的女兒。他50歲上才得的這個小女兒,似乎還沒來得及疼愛她一下,自己便已油枯燈盡,何其難堪?何向華那時正好跟那位佔有欲太強的白領阿智決裂了,沒有男朋友,錢強生知道這事後,就主動提出可以冒充一下她的男朋友,條件是何向華負責他的旅費,他權當到「那遙遠的地方觀光一回」。這年何向華23歲,是一間酒店的領班。那次回家,由於火車晚點了八個小時,向華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眼,老人家在她到家前一個小時去世了。向華原來是打算乘飛機回去的,因為要帶上錢強生這個人,她捨不得花那麼多錢了,就坐了火車,沒想到因此而無法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最近一的次回家是一年前。這年,向華25歲,回去看望病得很嚴重的大嫂。向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家,大家要輪流著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