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義卻不得勢不饒人,他打電話讓方寧到他那裡去一下。他遞給方寧一沓打印稿和近十張相片。一半以上的相片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陸周與著名的謝風帆、莫語、葉千行等人的合照。
方寧冷笑一聲說:「你認為這樣做合理嗎?」
武義說:「有什麼不合理的?人家文章寫得好,當然是用人家的。這個沒什麼不合理的。」
「那麼相片呢?也是她的好?你連我們自己攝影師的相片都沒有看過吧?連我的文章都沒看吧?」方寧說得一點也不留情面。
武義看著方寧的眼睛快要冒出火來了,他沒想到方寧敢這樣跟他講話。他的聲調一下子就高起來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的人格嗎?我有必要這樣做嗎?」
「你怎樣做了你告訴我吧?」方寧還是很冷靜地說,「我的文章講了都寫了些什麼你能告訴我嗎?我是怎麼描寫莫語的你能告訴我嗎?」
武義一拍桌子跳了起來。但他很快就軟下去了,喘著粗氣指著方寧面前的稿紙和相片命令方寧馬上去校對、排版。方寧冷笑一聲說:「你做夢去吧你。你覺得這樣侮辱得我還不夠嗎?還要我親自來編!我腦子進水了也不會編這個女人的東西。」
武義終於按捺不住,尖著嗓子女人一樣喊:「你樂意也要完成,不樂意也要完成,這是你的工作,你懂嗎!」
方寧有些不想胡攪蠻纏下去,便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臉部充血得很明顯的武義,把武義看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沉默了好一會,方寧說:「我生病了……」
聞訊趕來的趙勇和高大偉笑著走了進來。趙勇拉著方寧的胳膊往外走,方寧手一甩,轉身一字一頓地說:「姓武的,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這是你的事,用不用我的稿子我不在乎,但是請你不要隨便地踐踏一個人的尊嚴!告訴你,從今天開始,我生病了!」
「你就裝病去吧!」武義罵道,「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在裝病嗎?」
「你才裝病,你回家讓你老婆裝病去吧,讓你媽裝去吧……」
高大偉命令趙勇趕緊把方寧弄出去,別再瞎費唇舌了。
「我要做手術,我要做個大手術,我要住院做手術。」方寧被趙勇拉著走,心底下瘋狂地亂喊亂叫。
其實,方寧要到醫院去做個大手術的想法由來已久,現在只不過浮現得更明顯罷了。這事要從春天開始說起才行。現在是秋天,國慶剛過不久。
02
那個春天的早晨,霧氣厚厚實實,能見度只有二三十米。春眠不覺曉,是個做什麼都提不起勁的季節。
方寧戴著耳機一邊聽音樂會一邊看《南方都市報》。高速公路上連環相撞,圖片有驚人之舉,傷者的身體扭曲得像個軟體雜技演員,眼睛睜得其大無比,在他黑色眼珠四周是一圈雪一樣的眼白。一個人,如果不是痛到極點,不會出現這樣的眼神;他都傷成這樣了,還能保得住性命,也算是祖宗保佑了。他這個傷要可以休養多久?兩年、三年,還是下半輩子都要被養著?方寧漫無邊際地瞎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羨慕那些可以名正言順地休長假的人。
高大偉從方寧身邊走過去,像憨態可掬的小熊維尼一樣倒著又走了回來。他用右手食指敲幾下方寧的桌子,做了個發短信的手勢。方寧把耳機推到脖子上,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有新的短信:螞蟻和大象結婚了,沒幾天大象就死了,螞蟻非常傷心,一邊哭一邊罵:「親愛的,你怎麼走在我前面了呢?這輩子我啥也不用干,就埋你了。」
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短信,不是高大偉這個好事之徒。以前,只有高大偉這個追求方寧的人給她發這種亦莊亦諧風格的短信。方寧心情愉快地想,是不是又有新的追求者出現了呢?男人都是好色的,女人都是慢熱猶豫型的。
方寧忍不住「咯咯」笑了幾聲。因為剛摘了耳機的緣故,方寧的笑聲大而刺耳。方寧意識到自己失態,怯怯地抬頭向周圍張望了幾眼。這一望不打緊,望到自稱「俺們報社俺最帥」的趙勇一雙毫無保留的眼睛。一愣之下,方寧醒悟到短信是這個總是被自己忽略掉的人發來的。方寧剛換新手機,有些號碼未來得及加上去。她又戴上耳機開始寫標題為《西瓜的紅是色素染的紅,西瓜的熟是催熟劑催的熟》的報道。自從老社長患病長休,禿頭副社長掌權後,報社的編輯記者紛紛把標題弄得像繞口的流行歌詞,連韻都押上才敢交上去送審。
很多問題方寧都搞不明白,比如這西瓜的問題,到底屬於民生新聞,還是社會新聞。
短信提示又響,這回才是高大偉的。來得真慢。高大偉約方寧一起晚飯,說有同學過來了。方寧想,這樣的聚餐,肯定是晚飯連著唱K什麼的,戰線太漫長,就回:今晚跟別的帥哥有約了,不好意思,等你同學下次來我請客。
「方姐……」趙勇站在主寧面前欲言又止,臉先自紅了。方寧把又耳機推到脖子上,揚起臉。方寧深知,自己的臉稍稍揚起來一點,顯得更有立體感些。高大偉曾厚顏無恥地表揚過方寧,說她抬起頭的時候有些像林青霞18歲那年。
趙勇的樣子是謙卑的,語調是張揚的。他說:「方姐,你介紹一個民政局的朋友給我吧,我要到那邊去瞭解一下情況。」「真沒教養。」方寧心裡嘀咕,嘴上卻客氣地說:「民政局?我沒朋友在那邊的哦。」說完,沒有再看趙勇這個迷人的帥哥一眼,低下頭去假裝認真工作。
趙勇站在原地給方寧施加壓力,5秒後才離開了。高大偉剛剛才跟趙勇講過,方寧有很要好的朋友在民政局做科長。在鳳山日報社,普通員工不一定會給趙勇面子,但幹部,哪怕只是個小小的副科級幹部,都要給趙勇幾分薄面。方寧是人民群眾,不在幹部之列。
方寧偷偷望了一眼趙勇不憤的背影,小人得志似的輕微地愉快了一下。但方寧的心裡也是有些遺憾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連背影都非常有殺傷力的趙勇這麼不感冒。
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但都與方寧無關,孫楠大哥的《拯救》把她的耳朵填得滿滿的。只要一回到單位,方寧就要戴上耳機聽這首驚心動魄的《拯救》。方寧一直都認為上天是公平的,不會把所有的好東西都賜給同一個人,比如孫楠,有那麼華麗的一把嗓子,卻長得那麼不適合唱現場;又比如說霍金,腦袋這麼好使,卻病得像一攤爛泥。
何向華的工友打通方寧的電話的時候,方寧正在擦額頭上煩躁的汗珠。陌生人打給方寧的電話中,十個有八個是尋求幫助的。方寧明明不是維權線的記者,更不是什麼正義的代言人,但大家都喜歡把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轉嫁給她。這讓方寧想起自己剛進報社的時候,有一天老社長開玩笑說方寧這個名字很好,朗朗上口,很有氣質,具備了躥紅的先天條件。
打發走了趙勇後,方寧坐在電腦前一邊玩拖拉機一邊傻子一樣胡思亂想。
傻想的時候,出現在方寧的腦海裡最多的人是高大偉,而不是她自己的丈夫宋飛。方寧和女同事曾開玩笑說報社的男人,要不是自信得連諾貝爾文學獎都想得,要不就是自戀得以為自己的汗腳都香氣襲人。
昨天高大偉主任看到方寧坐在那裡發呆,就發短信來讓她到他的辦公室去喝功夫茶,順便神聊一下。高大偉喜歡給方寧說故事,方寧喜歡聽高大偉講故事。
那是高大偉跟派出所的朋友吃飯時聽來的故事。高大偉的朋友多,公安局的,派出所的,從商的從政的,江湖上混的,三教九流。
差不多一個月前,刮颱風的時候,停在小區內的一輛寶馬,被一隻從天而降的大烏龜砸破了擋風玻璃。那烏龜身上一點傷都沒有,當車主發現它時,它正使勁地咬斷操縱桿。
車是買了全保的,可是保險公司卻不認這個賬,因為當時正值颱風來臨,保險員認為把擋風玻璃砸碎的罪魁禍首要麼是風捲風刮起來的石頭,要麼是一棵根系不發達的大樹,至於是烏龜所為的說法,實屬子虛烏有,是車主想像力太好的原因。而就算真的是烏龜所為,在這宗案子中,也被視為石頭和大樹,同樣不在保險范籌以內。車主無奈,懷著一線希望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同志們去出事地點一看就傻眼了,那可是一幢32層的大樓,每層8戶,整幢大樓即是256戶人家,怎麼查?沒得查。問題是,這案既然報了,沒破,就沒有辦法消案,那麼作為證物的烏龜就只能由派出所保管,直到此案撤消為止。還好,烏龜好養,隨便放著不管也不會死。
「這烏龜估計是哪戶人家養的寵物,」高大偉說,「怕是養了很多年才長到這麼大的。」方寧說:「這事如果在美國英國這些地方,主人老早就出來認領了,哪怕這烏龜傷了人,要主人替它蹲監獄,那些英雄主義嚴重的主人也心甘情願。」高大偉接著說:「問題是,在我們這裡,寵物其實是玩物,它們的作用是供人玩樂而不是把它來寵來愛的。」方寧開玩笑說:「外國人太孤獨,也太怕孤獨,我們這種些堅強的中國人,有孤獨感的人不多,怕孤獨的人更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多餘出來的人,孤獨感從左邊進來,馬上又從右邊跑了出去。」高大偉忍住笑說:「方寧你說話越來越有理論基礎了,越跟你說話,我就越覺得自己文化低。」方寧說:「那你什麼時候給我長工資?」「我什麼時候長你就什麼時候長,你也不好意思拿比領導還要高的工資吧?」方寧又說:「你現在才是個小領導,就準備要腐敗了,有理想,有前途!」
他們總是背著人相互調侃,很多人因此而認為他們之間有偷雞摸狗的事,但他們沒有,真的沒有,高大偉自信的老婆也相信他們之間是純潔的。
「如果我是派出所的同志,我一定會把那該死的烏龜殺了來煮湯。」高大偉說。
「你這是故意毀壞證物。」
高大偉說:「所以我說你傻,你想我會那麼笨嗎?肯定先買一隻來替代它才殺掉它嘛,反正烏龜又不會說話,這一隻和那一隻完全沒有區別。」
方寧不解地問:「直接買一隻來吃不是更好嗎?」
高大偉說:「這你就不懂了。吃了那傢伙,一來解恨,二來吃起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來,尤其美味——像貪官,拿著不是不屬於自己的錢去花,尤其爽歪歪。」
方寧說:「建議你去看一下心理醫生——高主任,你見識廣,所以我要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知道怎麼區分男烏龜和女烏龜嗎?」
高大偉大樂,故作天真地撓頭道:「惟一的辦法是,找個不怕痛的男人去跟烏龜接吻,咬人的是男烏龜,舌頭伸出來要跟男人攪的是女烏龜。」
方寧想了一下問:「萬一這只烏龜是同性戀怎麼辦?」
「這個……我倒是沒經驗。」
又胡說了一會,方寧端正了自己的態度,說:「別貧了,說正經的吧。那個阿仁,真讓人頭都暈,怎麼辦呢領導?」
高大偉正經說:「你這也叫事?你這事跟我的阿春和阿花的事相比,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你自己處理吧,有管你的閒功夫,我還不如想想我可愛的春春,然後再想想更嬌更嫩的花花。」
方寧笑著說:「看樣子,你要陷入情網了。阿春和阿花可是兩個各有千秋的美人哦,你要選擇跟哪個去私奔?」
「你放心吧美女,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與方美人私奔,是我的不二選擇。」高大偉到底還是喜歡瞎調侃。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身上的文人習氣漸減,痞子氣遞增。很多人都怕高大偉並不是他是報社裡當紅的中層幹部,而是知道他是半個江湖中人,是個既有文化,又有頭腦和手段的實力派人物,黑白皆宜。
「有些時候,你太軟弱了,」高大偉說,「連對於阿仁這樣的無聊人士,你都沒有拒絕的勇氣,你又如何能成為一名出色的記者?」
「你少拿我的專業素養來開玩笑!」方寧有些生氣了。
高大偉說:「我這不是開玩笑,是認真地提醒你。在某些事情,在某些人面前,你一定要學會適當地拒絕,你才能在這個社會上混得開,才能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你要知道,記者其實就是一個演員,媒體就是你的舞台。每一次採訪,就是一名記者的一場戲。如果每一場戲你都是全情投入,你不累死,也會苦死!一個人的情感承受能力有多少?能承受得住林林總總的情感的堆積?也就是說,一名出色的記者,晚上去到五星級酒店與君子淑女舉起雞尾酒的時候,要徹底地忘記下午還在大排檔裡跟底層民工喝過的雪花啤酒……」
「打住,打住,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高主任!」
高大偉歎口氣說:「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你要學會用理智來面對工作,面對生活,而不是總是被你的情感,你的同情心所左右,所牽制。在我看來,最高明的演員是游刃有餘的,可以飾演雍容華貴的王候將相,也可以演楚楚可憐的妓女二奶……」
「那你演的是哪個角色?」
「我什麼也不演,我只演我自己。」
方寧懶得再跟他胡扯,就說:「我去問問,今天親愛的阿仁有沒有來找過我先。」
路上,趙勇把方寧攔下來說:「方姐,你這個樣子真是迷人。」方寧矜持地側身看著趙勇說:「噢,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低調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