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第二任妻子相比第一任更有名一些。索尼婭·布朗內爾,小說《1984》中女主角裘莉亞的原型(「她是個年約二十七歲、表情大膽的姑娘,濃濃的黑髮,長滿雀斑的臉,動作迅速敏捷,像個運動員。她的工作服的腰上重重地圍了一條猩紅色的緞帶,這是青年反性同盟的標誌,圍得不鬆不緊,正好露出她的腰部的苗條。」小說這樣描述)。她與奧威爾結婚後3個月,作家就病死了。這位作家遺孀得到的最多評價是:「她是個幸運的寡婦。」這一方面承認了奧威爾的名聲與成就,另一方面也是對這樁短命婚姻的質疑:比奧威爾小16歲的索尼婭有不錯的前途(她是《地平線》雜誌的主編),也十分迷人(認識作家前後有數位情人追隨),而結婚時奧威爾已經躺在臨終的床上,從沒離開過醫院。不論婚姻的目的如何,奧威爾結婚當天精神著實不錯。根據他的朋友安東尼·鮑威爾的回憶:「奧威爾興奮地坐起來,帶著一種未曾出現過的享樂主義者的表情。」作家甚至考慮再寫一部中篇小說,因為他相信,「一個還有書要寫的作家是不會死的。」婚姻對奧威爾來說,是多麼重要呀。
實際上在他的第一任妻子艾琳·奧修斯英年早逝後,奧威爾一直在尋找下一個。他對賢妻的渴望超乎常人。他曾向一個叫西莉婭,一個名為安妮·波帕姆兩名不大熟的姑娘求婚,二人都婉言拒絕了:前者說:「他比我大很多,而且……他身體也不好。」後者認為「他留的短髭不自然,只有法國人才留。」奧威爾甚至給被求婚者寫下這樣的信:「我真正要問你的,是你也許願意當一個文學中人的遺孀。如果目前情形多少保持不變,當遺孀也有一定樂趣,因為你大概會收到版稅,而且你也許會發現,編輯未發表作品是件有趣的事……」「如果你想和別人生個自己的孩子,我是不會生氣的,因為在肉體方面,我幾乎不會有嫉妒。你年輕而且健康,應該找個比我好的人……倘能再活十年,我想我還能寫出三本有價值的書……但我想要平和及安靜,還有一個喜歡我的人。」聽上去,奧威爾要找的不是老婆,而是活著時的工作夥伴,死後的文學編輯。按這個要求,索尼婭很稱職,她接手了小說《1984》的出版事宜,作家死後也負責處理小說版稅,她甚至一直將「奧威爾」這個筆名作為姓,改嫁的時候都沒有放棄。
如果不是第一任妻子艾琳·奧修斯死得早,大概也沒有奧威爾那些求婚逸聞。但關於艾琳的逸聞,人們卻知之甚少:她是牛津大學畢業生,當過教師,學過心理學,做過情報工作。1936年與奧威爾結婚,1945年在一次小手術的麻醉事故中去世。關於她的相貌性情,散在奧威爾傳記中的零星說法有「喜怒形於色」,「聰明、迷人、獨立」,但這樣的概括描述可以隨便放到一個女性頭上。最近一組艾琳與好友諾拉·梅勒斯的通信被發現,它們寫於1936年—1941年,信的內容豐滿了這位作家亡妻甚至是作家的形象。出於對艾琳學歷的揣測,想必她有些學識,通信不僅證明了這一點,還顯露了她的敏感、幽默,頗富文采。有一封信是寫二戰臨近下的英國:「各種疾病緩緩蔓延,蘚菌病、肺結核、瘧疾。當運屍車路過飯館,蒼蠅便如黑雲般湧過去舔舐屍體,之後又很快聚回到桌子上。」這一段被奧威爾一年後發表的隨筆《摩洛哥》全盤抄襲。婚後的奧威爾帶著艾琳住在英格蘭東南部沃靈頓鎮,距離那裡最近的城市也要30英里。他們的房子逼仄、潮濕,連室內洗手間都沒有,二人的主要生活來源是一間雜貨鋪。
艾琳這位名校畢業生,在這種以貧困為主旋律的生活中不僅堅強、獨立,給予作家支持,還很有調侃精神。剛結婚的一封信裡,她寫:「婚姻讓我改變了準時寫信的習慣,因為我們經常爭吵。不過我很快對吵嘴駕輕就熟,能節省出不少時間寫信。」在去西班牙拜訪過擔任戰地記者的丈夫後,她又寫:「西班牙人實在殘忍,他們給喬治麵包卻不給他黃油;一天的安排中竟沒有睡覺這一項。不過這也讓他不那麼焦慮。」她還能輕鬆談論自己的病情:「我已經臥床不起4個星期。他們診斷我為膀胱炎,但又轉為腎結石,之後是熱傷風、結核病。他們至今還沒有診斷我為癌症或全身癱瘓,但我相信,很快會的。」這段婚姻期間,奧威爾開始創作小說《動物莊園》,正值戰爭降臨、生活窘迫,但艾琳以樂觀態度給予支持,她是作家的第一個讀者和意見提供者,而她的才華,僅僅體現在通信中。這樣的賢妻讓奧威爾不僅沒有對婚姻失望,反而渴望得很,他後來一直在尋找的是艾琳的替代品,可以在溫柔熱情的氣氛下給予撫慰、理解、鼓勵和傾聽的生活伴侶。可惜艾琳1945年3月,《動物莊園》出版前5個月,去世。到死,她都沒見到作家丈夫出名。
這世界如果分成三類人:不需要Google的,需要Google的,Google不著的,那作家的妻子正處於尷尬的第二類。她們的名字需要作家引領,她們也多是作家的註腳。這些妻子期望以自己的犧牲換來一個個天才的誕生,著實有甘做幕後英雄、捨生取義的信念。做的好了,可以成為某部偉大小說的不朽主角,甚至參與到傳世佳作的創作中。約翰·福爾斯的妻子伊麗莎白·克裡斯蒂做到了,她不僅是永恆主角,《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兩個迥異的結尾,也是她的創意。但大部分還是像奧威爾的艾琳,是作家身旁的符號,才華被埋沒的犧牲者。還有更糟糕的,當意識到作家迷戀的僅僅是文字中的她們,而非現實中的她們那一時刻。
亨利·米勒的五任老婆,海明威四個老婆中的三個,皆不能逃脫這一景況。亨利米勒說:實在想不清楚就找個姑娘干;海明威的逸聞也是塞納河邊用典型電報式的短句與姑娘的對話:「幹不幹?」答:「干。」他們追尋與描述的對象永遠是性和愛情,而不是妻子。即便始亂終棄,那也是男性氣概的展現。不過假使天堂裡有個海明威妻子俱樂部,有三位會跪下來抱著作家腿說:「求求你,別再離開我。」惟獨一個在大罵:「你這奴隸主般的畜生!」那是硬漢作家的第三任妻子瑪莎·蓋爾霍恩。她因仰慕作家的才華而嫁給他,又因無法忍受作家的跋扈、放蕩與惡習而離開他。瑪莎拒不當海明威的註腳,成了知名的戰地記者,也有小說問世展露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