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天,酷玩樂隊的《腦充血》剛發行那會兒,我正獨自一人旅行。火車經過一塊斑駁的大破石頭——上面寫著「威爾士」——我就進入了另一片領地,這塊石頭的位置引發過戰爭,很久以前穿越它也不是這樣悄無聲息,就在那一刻它好像生出一支歷史的觸角觸碰到我,我渾身上下就被「時光」籠罩了,可透過這團迷霧,裡面的那個小人又是如此渺小,如此漂泊,如此自憐。當時我正在聽那張專輯,它就像恰當的電影配樂,我正坐在它所演繹的電影畫面中央,而這部獨一無二、精彩絕倫的電影,正是關於我。挺矯情吧,如果不是博客書《無聊白人喜歡的》,我都不好意思回憶這段往事,按照此書的定義,聽酷玩樂隊有如上反應者,都屬於「高級無聊白人」。
其實這是本書是個標題黨,跟種族沒什麼關係,而是趣味。作者是一美國小伙子,從今年1月份開了同名博客,7月就被蘭登書屋相中出成了書。他每每都以「我們這些無聊的白人」開頭,嘲諷的是BONO,蘋果電腦,《星期六紐約時報》,素食主義,開司米,紐巴倫鞋,《朱諾》……還有酷玩樂隊。他說「初級無聊白人」是那些幾年前聽說了這支樂隊,僅僅聽過幾首歌就武斷地列為心水的傢伙(他們100%還喜歡U2),「中級無聊白人」會翻翻白眼開始講述《科學家》這首歌是怎麼陪他們度過了一次心碎,「高級無聊白人」,那可厲害了,他們聽得出那些搖滾小調裡的敘述線索,身體力行地將其戲劇化。這本書譏誚的態度很讓人不舒服,可「正因為是真的才感覺被冒犯」,但又不會太討厭,作者在那兒自嘲呢,更多人還是被吸引了,因為《無聊白人喜歡的》影射的恰恰是一群「少數民族」,他們可以被稱為雅痞、BOBO、小資……
因為酷玩剛出了新專輯《VivaLaVida》,它自然被當成這個族群最時髦的趣味指標。主唱克裡斯·馬丁還有段最常被引用的話:「我們一直想傳達出一些對於音樂創作的另類看法,它是即使不流氣也可以很動人、不落俗套也可以造成流行、不顯傲慢也可以展現漸進的思維,雖然我們的音樂比較深沉,似乎無法聽出我們亟欲在樂壇中製造某種改變的企圖,但我們真的很想對空洞的垃圾音樂做一些反彈。」這大概正中「無聊白人」下懷:他們的趣味標靶描准的就是那些既不是太高蹈以至於造作,又太平庸以至於惡俗的玩意兒,既藝術又商業,既清高又親切,既知識分子腔調又淺顯易懂,整體流露出的氣質正是──中不溜兒。
都說今年的酷玩是EMI唱片公司的救市員,Ra-dio-head、保羅·麥卡特尼和滾石樂隊都相繼離開,EMI的籌碼彷彿全押在酷玩身上。可當初這支樂隊也是只反商業化的「刺頭」,他們保有高度的音樂自主性,喜歡掌控一切,除了共同製作專輯,從音樂錄影到藝術設計,事必親躬,第二張專輯《降落傘》的封面照片都是他們自己拍的,即使獲得多方的強力邀約,也沒有任何一首單曲被當作廣告歌,他們也不讓自己的歌收進電影原聲帶。但今年誰都不會忘記第一次聽到新專輯主打單曲《VivaLaVida》時的驚喜,它是蘋果iPod+iTunes的廣告歌。這是個聰明選擇,從2001年開始,名不見經傳的小樂隊會被蘋果公司相中,做成廣告繼而名揚四海,從CSS樂隊到去年熱到不行的菲斯特,蘋果廣告歌已經成為唱片業最熱門的推廣模式,地位等同於奧普拉的「讀書俱樂部」,它全然脫離舊有的廣告歌曲框架,推廣產品的味道漸淡,弘揚藝術的意味更濃。酷玩與蘋果,這兩個恰好都名列「無聊白人喜歡的」名單,它們彷彿聯手演繹著約翰·斯梅爾給「中產階級」定下的兩大要件:既有理性的財富觀,又追求閒適文雅。
紐約的卡萊爾蘇格蘭酒吧並不是個能見到搖滾歌星的地方,可每逢星期一晚上,伍迪·愛倫拿著他的單簧管和著他的新奧爾良爵士樂隊,會在那裡表演「連仁慈的上帝都忍不住大罵」的音樂技藝,克裡斯·馬丁總會坐在台下。他是伍迪·愛倫的超級粉絲,「所有人要麼太樂觀,要麼太悲觀,伍迪·愛倫卻是剛剛好。」他稱讚。他喜歡伍迪·愛倫,這也剛剛好。他可以稱得上搖滾樂歷史上最自謙的歌星,總是說「我不忍心聽我自己的歌,因為那讓我羞愧難當冷汗直冒」,或者「我們有一規矩,只能四個人同時登台表演,這是因為還沒有哪一個有獨自壓住場的颱風。」這個長得好像「豪斯醫生」青年版的搖滾青年,一點都不「搖滾」,他不喝酒,不抽煙,不吸毒,一直到22歲還保持著童貞,幹得唯一華麗的事情是迎娶了好萊塢明星格溫妮絲·帕特羅,有了個名字被反覆爭論的女兒,可他的妻子,也是溫婉的鄰家女孩。克裡斯·馬丁本人就是一個「無聊白人」,他正直謹慎地活著,又足夠憂傷。等到有了足夠知名度,也會不失時機又節制地對政治發言,他又變成了另一個「無聊白人」,年輕版的Bono:一個為沒有發言權的族群發聲的鼓吹者,一個尋求去矯正世代錯誤觀念的音樂家,一個為人喉舌的代言者,一把手槍,一隻鞭炮,一個擴音器。
關於酷玩樂隊在中國,我聽說過這麼一個故事。一位音樂青年北漂到北京,組建樂隊碰了壁,被中央電視台的「足球之夜」收留,當個音樂編輯,彼時一有什麼年底回顧節目,保留曲目都是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但在這個機靈小青年手下,當年的巴西隊回顧,配上了一首《Yel-low》。據說,「足球之夜」就是從那個時候吸引了一大批小資。以酷玩樂隊為趣味標桿的《無聊白人喜歡的》,的確無關種族,我和一大批酷玩樂隊的中國粉絲都忝列其中。作為其中比較「高級」的一位,在聽他們的新專輯《VivaLaVida》時腦子裡又忍不住演起了小電影,我喜歡《Yes/Chi-neseSleepChant》中東味的絃樂,被《42》中鋼琴與吉他的回轉迷住了,這是群有畫面感的歌兒,好像帶著某種古典氣息,在某一瞬間,這些歌曲引導我看到了一幅17世紀的英國畫面,那裡是約克郡的哈利法克斯教區,一場盛大的鬥雞賽正在舉行,參加鬥雞的兩股勢力分別代表著教區的下等窮人與上等鄉紳,而在一旁觀戰的是正在崛起的中等階層,他們既不想錯過熱鬧,又怕弄髒了衣裳,就那麼饒有趣味又頗具疏離感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