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香奈兒公司的公關，最喜歡說的段子是《慾望城市》裡一個細節：凱莉不小心對男友說漏嘴一秘密，衣櫥裡揪出件香奈兒外套，命令男友：「你對可可·香奈兒女士發誓，不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講這個段子是為了再次說明，香奈兒的任何產品都被可可·香奈兒女士靈魂附體了，他們香奈兒從不宣揚別的，只圍繞這位偉大女性。
1920年代香奈兒開創的個人崇拜流傳至今，時尚界已經形成了幾大明星設計師劃地為王的陣勢。就像非球迷聽不清各路球星的大號，非時尚分子對湯姆·福得，馬克·雅各布斯，卡爾·拉格菲爾德，約翰·加裡亞諾……這些拗口名字也備感撓頭，可在時尚小圈子裡他們不僅顯赫，且均是被開墾多次的熟地，前世今生人前人後都快被講爛了，不要說看的人有些厭煩，連自己人都要聽不下去。所以當美版《Vogue》主編安娜·溫特，法國時裝集團PPR主席，女星凱特·布蘭切特都跑到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為「時尚之王保羅·波烈服飾展」揭幕，時尚的、非時尚的都興奮起來，保羅·波烈，這個從故紙堆裡刨出來的名字，既散發著陌生的清新味兒，又被列位時尚達人膜拜。他是個稀罕的從過去來的新偶像。
不像許多客居巴黎的設計師，保羅·波烈是土生的巴黎人。1879年出生在一個布商家庭，也算是中產階級了，小小年紀被送去精英學校，用傲慢和挑釁來表達不適，為了讓他老實點，父親又將他送去當雨傘匠的學徒。但他的興致是找來一個木製模特，把雨傘布拆了為模特設計衣服。小試身手被當時已經出了名的設計師雅格·杜塞發現，推薦波烈給一些當紅女伶當裁縫。1900年受聘於法國沃斯兄弟服裝公司設計女裝，他的第一個系列叫「炸土豆」，日本和服式的長袍，搭以金線銀絲。主顧裡有個俄羅斯老王妃，被他的設計嚇著了，稱其為「畸形」。沃斯兄弟的老闆也就此附和，把波烈日後的代表作——「如瀑布般垂下流動的新古典主義圓柱體長袍」叫做「抹布」。1903年波烈從母親那兒借來5萬法郎，自己開店，開始了獨立設計師生涯。
就是時尚界的梵高，保羅·波烈活著時有不為人所知的才華，死後拿出來紀念，竟有驚世駭俗的成就，被冠以「時裝王國20世紀第一人」的美譽。頭一項就是他的長袍。設計靈感來自東方，改變了傳統的西式剪裁，而是東方式片衣的延伸，人體曲線完全被掩蓋。他的一款很中國的大袍外套被命名為「孔子」，還有一系列叫「自由」的便裝像把女人打扮成波斯皇后：珠子裝潢的束腰外衣，伊斯蘭便鞋，再裹上插著鴕鳥毛的穆斯林式頭巾。
他的設計裡還有為沙龍女子預備的運動裝，看上去就像土爾其燈籠褲，把多褶的褲子與西方的緊身腰帶結合，那時可可·香奈兒尚在孤兒院苦修，伊夫·聖洛朗也沒橫空出世，「世界上第一款女性褲裝設計者」的名頭真應該落到保羅·波烈頭上。以上所有設計都無視女性曲線，有點現在最時髦的「雌雄同體」的意思，當時女人必穿的束腰肯定是用不上了，這一妙手偶得使他又有了劃時代意義：「幫助女性從S形中解放出來，掙脫束腰的束縛」。就此急於總結波烈為「舒適的信徒」有點不太明智，他有款設計把女人的腰解放了，腿又綁了起來。「蹣跚裙」，裙子臀部寬闊，下擺收窄，長至腳踝，穿的人好像中了「五步散」，走不了幾寸路，馬車更是上不去了。波烈的設計讓循規蹈矩的同僚很看不慣，動輒在圈內圈外譏諷，可總有些個性女子為了出位，戴上鴕鳥穆斯林頭巾或者乾脆把腿綁起來以適應「蹣跚裙」，一鬆一緊之間波烈倒出了名。有人說他是個「盜版者」，偷取未來的創意，強迫本時代接受。
要說有多超前也未見得。波烈的衣服始終為了討好妻子丹尼絲而做。也來自布商家庭，據說美貌、矮小、纖瘦。最大的特點是胸小和膽大，丹尼絲從來用不上也不屑於穿束腰。不由得讓人聯想，波烈為了掩飾妻子的平板身材乾脆圍一圈華貴的長袍，為了迎合她的招搖玩了許多其他人沒想到的小花樣。可惜這位繆斯在波烈破落時離他而去，還捲走了大部分設計草圖和衣服。
鼎盛時，波烈把家搬到一個舊時貴族公館，又拿巨資購置的畢卡索、莫迪利亞尼、希臘或唐朝古董裝飾起來，在裡面頻頻舉辦「時裝祭典」。來的都是軍政要人，顯貴客戶，波烈喜好戲劇，每每都要以「天方夜潭」或者路易十四宮廷生活為故事情節，賓主人人分飾一角，行頭、道具和場景也力求仿古，有時是歌舞劇有時又是芭蕾。他除了給人設計衣服，還推出自創香水、傢俱，到處推行東方奢靡生活方式。搞了幾年，終因開支龐大入不敷出，他在1924年、1929年和1935年都宣告過破產。普遍認為，波烈的破落與可可·香奈兒有關。一戰後，入伍而歸的波烈回到巴黎，準備繼續搞他的華麗長袍。此時可可·香奈的小黑裙和剪裁簡潔的女式套裝風行，加上戰後婦女都想顯得獨立一點，波烈的浮華袍子被丟棄了。勝敗原因，還有種說法，可可·香奈兒是女人，設計衣服當成情調，終日周旋於情人之間，玩玩，還能拿到資助；保羅·波烈卻把時裝看成事業，無人投錢不說，賺到的那點兒還要供自己玩耍。
紀念波烈時，想必當今的時尚中人彷彿在看一面古傳下來的鏡子：波烈作為前輩，事先實踐了明星時裝設計師的行為準則。首先要冒犯，穿束腰時就用長袍忽略，穿裙子時又拿出褲子，可惜人們眼界越來越寬，底線逐年下降，想冒犯還真不容易了。為衣服取上如同「孔子」，「塊菌」這種莫名其妙的名字，再標榜奢靡高價賣出去。除了設計衣服，還要炮製販賣一套生活方式。最大的教訓則是時刻不忘經營名聲，準備迎接個人崇拜。波烈最失策的地方是沒有拿自己名字當品牌，他把幾家門店分別用兒女的名字命名，晚年患病後，在病榻上躺了9年，無人還記得保羅·波烈。
活著時他的才華被人低估了，死後卻獲得滔滔溢美，「第一位明星時裝設計師」，「時裝帝王」……。香奈兒現任設計總監卡爾·拉格菲爾德宣稱，10歲就被保羅·波烈啟迪和震撼，買下的第一件藝術品是保羅·波烈的設計草圖。這好像又高估了100年前的裁縫。不過保羅·波烈的徒子徒孫遍地開花，他的和服長袍給了讓·保羅·戈蒂埃靈感，1907年為約瑟芬女王設計的高腰裙被馬克·雅格布斯虜獲，刺繡和褶皺在MiuMiu身上重現……就連歷史上的死對頭香奈兒也出現了穆斯林頭巾、鴕鳥毛領子、金絲銀線的幾何圖案、鬆鬆垮垮的長袍。這既像是諷刺又像實踐預言：1920年，狹路相逢的保羅·波烈譏諷可可·香奈兒最愛的顏色（當然是黑和白）：「你哀悼誰呢，女士？」可可·香奈兒反唇相譏：「正是哀悼你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