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女孩當如是 第24章 那些70年代的毛頭小子
    也許是在一個空中蕩漾著手風琴聲的晚上,68歲的科波拉在自己的房間裡,用那個16毫米放映機,為自己播放了1979年的作品《現代啟示錄》。那是讓他窮困潦倒幾近破產的電影,有著一個年輕人要獨立於好萊塢大電影公司制度的決心和30年前的熱情。於是他明白了為什麼竟許久沒有再欣賞它。就在放映機不停旋轉,上校的飛機投下炸彈,瓦格納的《女武神》響起時,他懷著藝術家的自負,為自己的成就激動起來,可又隱約擔心自己再也拍不出這樣的電影了。他自始至終都在詫異,這位年輕人怎麼會拍出這麼好的影片,那個時候他什麼都不懂,可從某種角度說,他又懂得更多,現如今,他去了哪裡?片子放完後,一個聲音對他說:"你會再拍出一部這樣激動人心的電影的。"科波拉心中有說不出的驚慌,他知道自己的假期結束了。

    要感謝他在美國納帕溪谷1600多英畝的葡萄園,那裡的赤霞珠葡萄掩藏在清晨的濃霧裡,只接受正午陽光的照射,慢慢成熟。科波拉1995年買下這片園子,現在它已經是美國第12大葡萄園,擁有兩家酒廠、兩個飯館、幾家小酒店,還販賣自製雪茄。當他抽著以他的祖父命名的"Carmine"雪茄在葡萄園溜躂時,大概會忍不住想,奧森·韋爾斯在晚年的時候也應該種葡萄釀酒,這位拍出《公民凱恩》的導演在1985年70歲去世前,與好萊塢大電影公司制度作著最後的抗爭,他乞求每一分錢來完成未竟的事業,自貶身價地出現在電視節目和商業活動中,最後依舊一文不名。葡萄園卻給晚年的科波拉帶來每年近5億美元的收益,他用這些錢投資了新電影《沒有青春的青春期》。

    電影是科波拉10年來的第一次回歸,這是個返老還童的故事:一位70歲老教授一朝醒來被雷劈了一下,變成了35歲的樣子,得以完成未完的事業,追求追不上的姑娘。電影深深打著獨立電影的印記:改編自一個羅馬尼亞小說,自籌資金,靜悄悄地拍攝,啟用了好幾個羅馬尼亞演員,沒有一個大明星,終於完成的時候,像大部分獨立電影一樣先在電影節上露臉。但它又與同道們不同,它沒有委身於任何一個大電影公司,而是用葡萄酒錢自主發行。為數不多的看過這個片子的人表達了失望:"這將是今年美國主流電影中最奇怪的一部,它在清醒與夢遊之間,現實與想像之間,存在與虛無之間遊走,如果這是一個葡萄莊園主的產物,那它是部傑作;可它是拍攝出《教父》和《現代啟示錄》的科波拉的作品,因為缺少科波拉式的宏大、嚴肅、固執和自我犧牲而黯然失色。"科波拉卻沉浸在找回自信的喜悅中:"我跨越了一個鴻溝,我依舊可以拍出自己的電影而不需要獲得任何人的許可,我可以像其他老傢伙打高爾夫球那樣,自由地拍攝。"

    1982年,被《現代啟示錄》耗盡心力和金錢的科波拉宣佈破產,他賣掉了自己的獨立製片公司"美國西洋鏡",還負債2500萬美元。"美國西洋鏡"是1969年從華納兄弟公司出走的科波拉與喬治·盧卡斯共同創立的"反抗大電影公司制度的先鋒",它曾經出品過科波拉所有知名的影片和盧卡斯的成名作《美國風情畫》及第一部《星球大戰》。1979年盧卡斯自立門戶"盧卡斯電影公司",《星球大戰》系列的成功和歷練讓他又精明地將公司改為"盧卡斯藝術公司",不僅拍電影,還投資動漫和其他一切電影周邊產品,與時代潮流的不謀而合讓他在大電影公司的擠壓中存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比大部分人都好(2006年《福布斯》的統計說盧卡斯個人資產35億美元),科波拉卻依舊一根筋地企圖用藝術反抗制度。

    在潦倒的那幾年,他致力於一個烏托邦式的電影《大都市》(Megalopolis),這是個關於毀滅了的紐約重建的故事,光劇本就有200多頁,科波拉與保羅·紐曼、羅伯特·德尼羅、迪卡普裡奧、烏瑪·瑟曼……面談了一輪又一輪,它彙集了紐約的政治、種族、風情、過去與將來,全是科波拉認為以他這個年紀應該考慮的大問題。他調動了30年積累的一切巧妙手段,怒氣沖沖地認為這肯定是部史詩巨作,就像一件15世紀的意大利藝術品一樣:它拒絕向貴族諂媚,不在僱傭軍首腦跟前說危險的應酬話,500年後它幸運地保存在博物館中,走過的遊客會由衷地感慨:"多麼偉大的作品,多麼偉大的藝術家!看那些貴族的嘴臉多麼醜陋。"可他越是磨礪自己的意志去努力,從劇本中獲得的回報就越少,他的口袋更加捉襟見肘,"9·11"事件爆發,他必須重新改寫這個關於紐約的巨製。雖然一切經驗告訴他,這個劇本很糟糕,橫空出世的機會非常少,他卻不肯放手,就像一個男孩不願意相信他的未來全是挫折和失敗一樣。

    《大都市》最終沒有面世,取而代之的是《沒有青春的青春期》。既像是承認失敗又像自我鼓勵,科波拉說:"《大都市》就像個高傲的姑娘,她對我嗤之以鼻,我繼續迷戀她只會錯過其他美麗的風景。《沒有青春的青春期》是那個討好我的姑娘,現在,我至少可以和她在一起。"

    在被稱為"新好萊塢"的20世紀70年代,科波拉闖入了一個西遊記似的組合:科波拉是正直的帶頭人,喬治·盧卡斯是忠實的追隨者,馬丁·斯科塞斯是胸懷最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斯皮爾伯格是個油滑的成功渴求者。這些毛頭小子有巨大的產量和熱情,既喚醒了好萊塢,又收穫了友誼。在與大電影公司制度的對抗中,他們分成了三派:喬治·盧卡斯和馬丁·斯科塞斯折中地保存了榮譽和金錢,斯皮爾伯格揮舞著點石成金的手指成了大電影公司的最佳代言人,只有科波拉懷著固執的對抗情緒蟄伏起來,暫時承認了失敗。

    他的回歸被看成20世紀70年代"新好萊塢"回潮的一個音符,之前《現代啟示錄》和《驅魔人》重新發行了全本DVD,導演羅伯特·埃文斯新推出緬懷20世紀70年代的紀錄片《沉迷於電影的小伙子》,人們彷彿感到了對老派敘述的尊重,一段喚醒20世紀70年代記憶的日子即將到來。可20世紀70年代與其他時光又有什麼分別?大電影公司依舊掌控著金庫的鑰匙,獨立電影則分得榮譽,不甘的理想主義者,和律師、會計、錢多了不知道幹嗎就拍電影玩兒的大亨們一起構建著好萊塢,他們永遠在緬懷上一個時代。20世紀70年代卻又是個憤怒的借口,1999年的一本叫《逍遙的騎士,憤怒的公牛:性、毒品和搖滾如何拯救了好萊塢》的書痛罵了每一個20世紀70年代的毛頭小子,卻又隆重地溢美稱讚了那個年代,作者對誰都沒好話,尤其痛斥了斯皮爾伯格:"是否只有謀殺他才能拯救我們的文化?"但在一次採訪中,這位憤怒的作者表達了對科波拉的尊重:"我很傷心他對我的書不滿,如果我是一個拍出過《教父》和《現代啟示錄》的藝術家,我才不會在乎別人說什麼。"

    2007年2月的奧斯卡頒獎禮上,斯皮爾伯格、喬治·盧卡斯和科波拉站在一起,為馬丁·斯科塞斯頒發了小金人,每一個見識這個場面的人都感到了時光回轉的激動,彷彿那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時代又被擺在了檯面上,卻沒有人聽到其中一個心底的哀歎:我們最美好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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