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女孩當如是 第23章 他們為什麼喜歡伯格曼
    我的夢想就是古代的一個傳說。大教堂倒塌了,工匠、磨房主、騎士、小販,三教九流不約而同聚集過來,花很長時間重建了更輝煌的教堂,建完他們就走了,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希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親手在石頭上雕刻一條龍、一個天使或者魔鬼,又或者一個聖徒。不論我是信徒還是異端,我都會與全世界一起建造這座大教堂,因為我是個工匠,必須學著在石頭上畫出臉、四肢與身體。我從不在意現世與後代的評判,我的名字不會刻在任何一個地方,但一小部分"我"會在這匿名的勝利中存活,不論我雕刻的是一條龍、一個天使或者魔鬼,還是-個聖徒——

    英格瑪·伯格曼

    多年以前,第一次讀到上面這段話,我並不知道是伯格曼說的,它來自一群學中文的年輕人。他們整天想著當天才,用伯格曼的這番話演繹自己的夢想。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的大學校園,他們正經歷著青春期,懷著發瘋的激情,期望把磚放在一個位置上。

    差不多也是那個年頭,快70歲的伯格曼出版了自傳《魔術燈籠》。他像個孩子似的回憶10歲那年的一個旋轉鐵皮燈籠:"它由一個煙囪、一個汽油燈和永遠不斷重複的膠片組成,以後整整一年裡,它是我唯一的玩具,我看著它製造著光影幻覺。"他還講述了更早以前關於死亡的記憶:"我被迫坐在教堂裡聽著冗長的布道,但那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喜歡從窗戶裡透進來的音樂和光。我曾經坐在樂器邊的閣樓上,從高處看著葬禮的整個過程,棺材、黑色的裹屍布、墓地,棺材緩緩沉到土裡。我從沒感到害怕,我迷上了這些景象。"不過更多時候,這個自傳並不適合作為探求他電影主題的素材來源。

    他的作品老是披著哲學的外衣,自傳更多的是家常瑣碎,比如拒絕親他還打他的媽媽,總是互毆的哥哥,受氣包妹妹,以及父母將他賣到馬戲團去的惡作劇。可這些家常話迅速俘虜了美國導演伍迪·艾倫的心,他在1988年的《紐約時報》書評上稱它們為"天才的聲音",並受這回憶的感染,忍不住說起了第一次看伯格曼電影時的情景:"那時我十幾歲,住在布魯克林區,四處傳言有個瑞典電影將在本地影院上映,裡面會有全裸女人游泳。我很少半夜就等在路邊好拔個頭籌買電影票,但那個《和莫尼卡在一起的夏天》上映的早晨,一個紅頭髮、戴黑框眼鏡的男孩在電影院門口拚命推搡,好搶到更好的座位。"

    這並不是伍迪·艾倫第一次公開向伯格曼示好。伍迪·艾倫曾戲仿《第七封印》,寫成了劇本《死神攤牌》,與伯格曼一本正經地探討生與死的不同,伍迪·艾倫的死神是個來時從窗子跌進去,時又被絆倒在樓道地毯上的毛頭傢伙,這並不是挑釁,倒像是撒嬌。後來喜劇導演的幾部不大成功的悲劇作品都在向伯格曼致敬,甚至在伯格曼隱居瑞典費羅島後,伍迪·艾倫還跑去跟他一起住了一陣。表面看,他們的導演生涯也很像:都自己寫劇本,都有點自傳的性質,都是一把快手,每年至少完成一部片子,都有幾個御用女演員和幾段曖昧。伍迪·艾倫是公開的伯格曼的頭號粉絲,在2007年7月30日伯格曼去世那天,報紙上甚至出現了"伍迪·艾倫最愛的導演死了"這樣的字樣。

    "伯格曼改變了電影是個體力活和技術工種的傳統,他發展了探索人物內心的電影風格,他的影片永遠在搭建一個靈魂廝殺的戰場。"伍迪·艾倫這樣解釋推崇伯格曼的原因。夢想與現實,肉體與宗教,孤獨與慾望,背叛與救贖,生與死……正是這種宏大、艱澀的主題使伯格曼的電影讓人既敬畏又著迷。可能是神化了的"嚴肅的瑞典人"的特點,《大英百科全書》這麼記錄這個民族:"那些靈魂總是在傾聽,一直被來自別處的一種無法抗拒的召喚所吸引,那個'別處'是隨便哪裡,既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和宗教上的。"而他最高產的時候(1955-1980),又逢瑞典的社會民主黨統治的穩定時期,人們生活舒適,道德自由化卻生出了對生命意義的質疑,自殺率特別高。伯格曼"在孤獨和團結中感受著寧靜和責任,又有不適和悔恨"。伯格曼像個解剖自己的外科醫生,直面恐懼,剖析人性,也許還打算尋找寬恕。那時候真是藝術電影的時代,是歐洲電影或者瑞典電影的天下。1972年,有一影評人對伯格曼說:"我想,你身上肩負著責任,因為電影是當今最偉大的藝術,你又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導演,作為最重要藝術形式中最重要的人,你的責任得多麼重大!"現在誰還好意思說這樣的話?

    1966年伯格曼搬到了費羅島上居住,那是個陰冷、潮濕的地方,夏天短,春天來得也晚,每天早晨,海風吹著水汽給島嶼掛起了一層灰色。1983年電影導演正式隱退,他在島上半隱居起來,真正開始了活在過去。伯格曼好像一直很善於遠離一些事情來保持莊重,好萊塢是其中之一。雖然他拿過三次奧斯卡,但從沒進入過好萊塢,只拍過一部英語片(《接觸》);"現代"是又一個。電影不再是最偉大的藝術,好萊塢打敗了歐洲電影,技術純熟的商業片淹沒了藝術電影,他們輕易就能造一座凱旋門或金字塔,忘記了造出它們來不是為了讓它們靜立在那裡,而是為了讓它們動起來,變得咄咄逼人。

    人們也撤回敏銳的目光,不再細緻地斟酌和讚賞,一切只為娛樂。是啊,人要解放自己,何必非得去想像一些偉大而神秘的對象呢。隱退後,伯格曼還參與了許多部電視電影的製作,他的作品依然被當成藝術,卻是被供奉而不是被凝視的藝術。伯格曼好像並不樂得被忘記,2005年還為自己的電影改編舞台劇《折磨》配音,可他被技術製造的不動感情的文化、真人秀引發的後現代傳媒、網絡帶來的過分容易的論說評判給淹沒了,沒人聽到他的聲音。面對浮躁的現代,或許他也要生出這樣的感慨:咱們是老派的人,咱們的信仰是舊式的信仰,咱們供奉的是過去的小神靈,說陳腐格言,渺小,黑暗,有點力量的神靈。

    按現在的做法,一個名人死了,悼念是最好的使其再鮮活一把的機會,伯格曼也被拉進這個圈套。網上現在流傳一個"伯格曼肥皂廣告"視頻,那是他在1951年瑞典電影業大罷工時拍來餬口的,為了宣傳"微風牌"除臭香皂能讓汗不臭,他設置了劇情,由真人出演細菌,典型的特寫鏡頭搖動切換,拍了9部在電影院播放的廣告片。這個視頻在每個地方點擊率都高得嚇人,好像電腦屏幕後面有一大堆志得意滿的臉,彷彿參與完成了對大師的悼念。"伯格曼肥皂廣告"以時下最流行的方式傳播,卻顯得更加過時和遙遠。

    也有無人喝彩的文藝青年的集體回憶,那是與藝術電影的私人約會:有人看了《費羅1979》決定去看從沒看過的書,面對從不瞭解的靈魂;有人在兩星期內看了《假面》8次,企圖辨別電影開頭結尾的那個小男孩的臉;有人被《野草莓》棺材中屍體的臉給嚇著了卻從此愛上電影;有人看著伯格曼寫出了小說《阿姆斯特丹》……上世紀80年代末期伯格曼在中國尚有餘韻,他的名字成了光陰老了、記憶卻猶新的記號,生命、青春、信仰、死亡……這些永遠也想不明白的問題,共同填滿了化學的發瘋形式的時光。他們共同懷念的不是伯格曼,而是與他有關的那個過去,那時候有這麼一個靜謐的地方,置身其間,可以緘默,可以瞭解一些事情,與喋喋不休又矯揉造作的當下無關,與亢奮的輕率油滑無關,與信息飢渴和焦慮無關。范·海倫樂隊曾經寫過一首歌向伯格曼致敬,那就是一曲時代錯亂的吟唱:"現在我禁不住悲哀,第七封印已被毀壞;再也沒有聖潔,也沒有無暇;沒有純真,感知也不再。所以帶我去那處女泉,洗去我所有的哀傷。"只是那個像窗外噪音的"現在"聲音越發響亮,撩撥得人探身觀望,迴響在房間裡的伯格曼最終會被關掉。這是我與他們最後一次認識電影大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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