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欲望都市》裡有那麼一集,凱麗在酒吧裡對她的某一任男友說:"一看那邊兒的姑娘就知道她不是紐約客。"男友問你怎麼會知道,她答:"在紐約,沒人會扎那樣的猴皮筋。"我也想象過頭上扎一"非紐約客"猴皮筋,坐在那座城市的某個街角,我大概會選擇格林威治村,那裡有凱麗的扮演者——薩拉·傑西卡·帕克抵達紐約後租住的第一間公寓。我不指望能碰見她本人,也沒想過見到《欲望都市》裡另外三位女士,只要真有四個花枝招展的大齡女青年結伴而來,就幾乎完美了。我卻什麼都沒看到。我只不過想親身體會一下那種格格不入,傳說紐約雖能容納三教九流,骨子裡卻越來越挑剔,它不再為懶人、窮人、邋遢鬼和懷有夢想的自負的傻子准備,那個好像存有大量瓊脂的培養器皿,把任何東西丟進去都會長大的紐約,已經不見了。
薩拉·傑西卡·帕克剛到紐約時才11歲,坐著從辛辛那提開來的人滿為患的紅色大眾敞篷車,身邊是她的吉普賽范兒母親和七個窮困的兄弟姐妹。後來她說當時她懷著尋找烏托邦的夢想,想尋找伍迪·艾倫形容的那個曼哈頓,"純淨、獨特,有一個浪漫的開頭",她愛上了紐約的文藝腔,上進心,對氣味、美麗和刺激的迷戀,以及被出租車吵醒的早晨。可直到16歲,她還覺得自己是個外人,那亂糟糟的頭發,詭異的大眼鏡,小鎮女孩的小心翼翼,怎麼都難打進真正紐約客的小黨派。那一年她演了第一部電視劇《SquarePegs》,在裡面是個年輕版溫婉的芭芭拉·史翠珊,有著不合主流口味的敏捷和雅致,這個電視劇的命運也證明了這一點,只播了一季就停了。如果沒有出演《欲望都市》,她的身份可能僅僅是個被熱烈談論又快速遺忘的小羅伯特·唐尼羅的緋聞女友,二流影星,一個在紐約過得不好不壞的外鄉客。
今年43歲的薩拉·傑西卡·帕克卻成了紐約的時尚偶像,或者是曼哈頓典范。就像在電視劇裡的變化,起先還不停地抽煙,一手剔牙一手把時尚雜志舉過頭頂,後來她似乎成了真正的美人明星,頭發和衣著無可挑剔,化著上班族絕不可能有時間描畫的妝,客串模特,並登上大巴車身廣告。1998年至2004年拍攝《欲望都市》的幾年,她已經成功跨進人生新階段,變成了一個老紐約和婦女實干家,辛勤出席時尚節目,創立自有香水和服裝品牌,親身演繹從0號到22號都能享受的時尚。她本身就已經是個品牌,進取、熱情、既母性又孩子氣,唯獨少了以往那迷人的古怪。她不再是朵長在一根不現實的枝干上的雛菊,而已經扎下根來。
宣傳了好久的《欲望都市》電影版讓那個過氣電視劇又成了談資。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叫女性主義者莫衷一是。它曾被賦予了曖昧的社會意義:4個大齡未婚女青年自由享受事業、財富、成功和性,顛覆了奧斯汀灌輸的女結婚員使命,努力證明"女性的世界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縮小"是一謬論,它既不影射現實也不諷刺現實,而是關注都市女郎在被珍愛還是被消費、被取悅還是被犧牲之間掙扎的模糊地帶。可就像"夏洛特"拍第一季時的感慨:"女性主義一定會恨我的。
"《欲望都市》的第一季一反美劇邊拍邊播的慣例,偷偷摸摸拍完了才播出,也的確讓有的人生氣了:"只因為可以隨心所欲地購物,就認為女性獲得了自由,這簡直叫人發瘋。"她們雖然擺脫了女性脆弱的舊監牢,卻又套上物欲的新枷鎖。確定的是,電影版《欲望都市》順理成章地身兼時尚文藝片先驅和先鋒的雙重身份,可以看見薩拉·傑西卡·帕克作為精明女商人的努力,身為執行制片的她拉來了奔馳、蘋果、絕對伏特加、柯達等一大堆贊助,她所迷戀的ManoloBlahnik鞋子,也應景為鞋癡病患者推出兩款2004年復刻版,更有至少10個"如何打扮成《欲望都市》女孩"購物網站可供選擇。另一個毫無疑問的共識是,《欲望都市》見證了叫人將信將疑的恆久女性友誼。
我是在臨近紐約的一座城市看的電影,那是首映日第二天的清晨,票早被搶光,電影院裡人滿為患,99%是女人。她們的組合是1個,3個,或者正正好4個,唧唧喳喳,大呼小叫。作為電影,《欲望都市》實在不怎麼樣,情節松散緩慢,可它更像是上百個女性共赴一場友誼約會時觀看的一集電視劇,是給《欲望都市》迷的一個交代:伴著電視劇熟悉的開場樂,先回顧一下經典片段吧,然後三年過去了,夏洛特從中國收養了一女孩,薩曼莎跟模特男友搬到了洛杉磯,米蘭達在布魯克林區過著平常的三口生活,凱麗正在准備跟大人物先生結婚。完完全全延續著電視劇的調調,不同的僅僅是她們的衣服更考究,她們也更老了。整個電影院都在為層出不窮的小聰明大笑,為某個不值一提的情節轉折誇張地欷歔,場面感人極了!大家好像真的感受到女性友誼的偉大,不去想這四個女演員其實並沒有共同成長,而是分頭變老:"凱麗"不用說了,"夏洛特"克裡斯汀·戴維斯過著最無驚無險的女星生活,"薩曼莎"金·凱特拉爾51歲了,仿佛真受到劇集的影響,剛出版新書《滿足:女性高潮的藝術》,熱衷跟小男生約會,"米蘭達"辛茜亞·尼克松變成了一女同性戀。她們私下不合,少有來往。
電影的全球首映其實已經在半月前的倫敦舉行過了,紐約首映式也因為門票太少發生騷亂,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喪氣的結論:這個在紐約拍的、以贊美曼哈頓為基調的電影,正在放棄紐約。就像電影裡說的,"連布魯克林都變成了新曼哈頓",以往那個文藝青年和黑幫和諧共處的社區,現在只為一絲不苟的、絕不偷懶的、新"凱麗"式紐約客提供機會。倫敦欣喜地擁抱了《欲望都市》,這意味著一種贊美,那是抒情詩般的浪漫、熱情的好奇心、詭異的離心力和對一切人敞開懷抱的寬厚。
也許一個關於鞋子和性的女性片,連被批評淺薄都不配,更沒必要被當成時代標桿,可《欲望都市》是如此歡鬧,它所反映的時代是如此放任,它們就成了絕配。它所橫跨的上世紀90年代末到新千年之初,紐約正經歷著沒心沒肺的快樂,那時的總統享受著上一屆傳下來的穩定成果,一切政治野心都被一場性鬧劇消解,城市就像撞冰山前的海神號,彌漫著無目的的浮華,每天都有享樂主義者的慶功宴,然後,迎來了"9·11"。沒有什麼比明知道時光已逝卻拼命挽回還無奈的事兒了,《欲望都市》這個前"9·11"的美國記錄,安慰的就是這種絕望的懷舊情緒。在電影院裡我跟一群陌生女人感同身受了一把,走出來想到的還是我自己的城市,它似乎正在經歷著這種轉變,曾經像燃燒在24歲姑娘胸口的火,跳脫、閃動,把世界都照得通紅,現在它正在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