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解紅樓夢 第6章 企業文化 (1)
    從表面上看,賈府乃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員工待遇也很高,甚至完全有資格參加現在的「最佳僱主、最佳工作場所」評選。但是,為什麼賈府的員工卻一個比一個抑鬱,總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為什麼賈府的基層員工悲觀棄世,連續12跳?

    為什麼賈府的高層領導個個只顧自己享樂,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為什麼賈母是真正的貴族,浮華與奢靡深入骨髓,對賈府的衰敗難辭其咎?

    為什麼賈政空想誤國,執行力欠奉,最終成了只知歎息的鴕鳥?

    為什麼有才無德的王熙鳳推行的改革卓有成效,反而加速了家族的敗亡?

    為什麼賈家作為「赫赫揚揚,將近百載」的望族,短短六七年內就由盛而衰?

    一個組織的沒落,首先是文化的沒落。生於末世運偏消,《紅樓夢》是一部時代悲劇、命運悲歌。它展現的是一幅末世景象,其中的企業文化也就呈現出末世文化的景象。

    紅樓夢中的12跳

    據統計,《紅樓夢》有姓名稱謂的有七百三十二人。可悲的是,《紅樓夢》卻是一部看破紅塵的「棄世史」。

    紅樓夢中的12跳與10出家

    賈府雖有皇家園林般的美麗風光,工資待遇也不低,但榮寧二府從上到下卻充滿著悲觀厭世的情緒。《紅樓夢》中的棄世有自殺與出家兩種方式。自殺的有張金哥、守備公子、秦可卿、瑞珠、鮑二媳婦、金釧兒、尤三姐、尤二姐、司棋、潘又安、鴛鴦、石呆子,一共12人。而另一種放棄世俗生活的方式是出家,一共有10個人:賈敬、賈寶玉、甄士隱、柳湘蓮、妙玉、惜春、紫鵑、芳官、藕官、蕊官。《紅樓夢》中自殺和出家的兩者相加達22人。棄世而去的占《紅樓夢》人數比例高達3%。要知道,自殺率最高的韓國也只有0.0215%。

    高工資為什麼換不來員工滿意度

    其實,以賈府為代表的大型企業待遇在當時是相當不錯的,高級丫環一個月的工資是一兩銀子,還包吃包住。

    在「第三十九回:村老嫗謊談承色笑?搖情癡子實意覓蹤跡」中,劉姥姥二進大觀園,看到賈府一頓螃蟹宴,不免心中算計:

    「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

    賈府吃頓螃蟹宴的錢,就夠劉姥姥一家過一年了。而賈府的丫環月薪一兩銀子,兩個丫環當時就能養活普通老百姓一大家子。這也難怪,即使經歷12跳,賈府也不愁招不到工,可見賈府的高薪還是頗具吸引力的。

    大觀園環境優美,文化生活豐富,可以時常跟著部門領導們吟詩作畫開party。然而,如此優雅的工作環境,如此優厚的薪水卻換不來員工真正的快樂,這是因為賈府的企業文化存在先天的缺陷。

    等級森嚴的企業文化缺少人文關懷

    作為一家大企業,起初,賈府的工作環境、工作待遇、品牌形象都非常不錯。連一僧一道對著青埂峰下的賈寶玉前身頑石描述的賈府都是「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

    實質上,作為家族式企業,賈府的企業文化卻有著先天的缺陷:壓制員工的個性,漠視員工的情感訴求,家長式管理,等級森嚴,就連丫頭都有大小之分——一等為通房丫環,是同女主人一同嫁到男方家的陪嫁的婢女。像平兒就是鳳姐嫁到賈府時作為陪嫁一起帶來的;二等丫環則伺候主子「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如晴雯、紫鵑;小丫環則是做些「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等粗活兒,像墜兒、入畫。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企業裡,主子是丫環的老闆,可以張口就罵,抬手就打。比如金釧兒是王夫人的貼身大丫頭,但只是因為寶玉的幾句玩笑話,就被王夫人扇了一記耳光之後開除,含羞受辱最後投井自殺。

    在這種等級制度的熏陶下,同一階層的丫環之間也是上下級關係明確。當晴雯得知小丫環墜兒偷了平兒的手鐲,便以一個領班的義憤痛罵: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紅樓夢》第五十二回)

    當老闆與員工,上級與下級,形成了等級森嚴、麻木無情、缺乏人情味的管理氛圍,君視臣為草芥,臣視君為仇寇,則屬必然。升職加薪有前途,是每一個員工的夢想。但在賈府這樣的企業中,掙得雖然不少,幹得卻不痛快。出人頭地唯一的出路,就是賣身做小,當姨娘。

    和諧的現代企業文化應以人為本

    在這種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中,壓抑、難受、前景黯淡,成為賈府工作氛圍的真實寫照。而現在的一些大型企業,某種程度上也像是另一個賈府。員工動輒上萬,部門員工近百。加上一個類似賈府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進、相對封閉冷漠的生活工作環境,員工也看不到成長的希望。一個普通的員工進入企業,從學徒做起,面對多達十幾個的層級,上面有線長、組長、副課長、課長、專理、副理、經理、資深經理、協理、資深協理、副總經理、資深副總經理、總經理、資深總經理等各個等級。一個普通員工要三四年才可能提升為線長;而要提升至課長,可能需要十年甚至更長。

    上司有了絕對的權威,就會漠視員工的尊嚴和個性,頤指氣使,只強調管理、壓制、服從的「企業精神」。而所謂的制度就是執行命令守則,罰款細則。在這樣的企業氛圍下,員工多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的負面心態也就不足為怪了。

    管理等級太森嚴,必然會助長簡單粗暴的管理方式。如果現代企業只知道訂立制度,只管不理,就難以營造出和諧的氛圍,而員工對企業的價值認同感也會消弭於無形,主動性、積極性與創造性更無從談起。

    奢靡浪費的老闆,大企業病積重難返

    《紅樓夢》是一部「社會百科全書」,它涵蓋了官場權謀、禮儀祭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醫療保健、飲食烹飪、園林建築、服飾裝飾、典禮收藏、社會風俗等諸多因素。人多事繁的賈府「大有大的艱難去處」,極易罹患「大企業病」,加之《紅樓夢》中的幾個大老闆在修身立業方面都是小聰明、大糊塗,更造成了整個組織體系價值觀的扭曲,造成了賈府的大企業病積重難返。

    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等實權人物把持著賈府的大權,組成了賈府的董事會。以現代管理的角度來看,賈母是董事長,賈政是副董事長,王夫人是總經理,王熙鳳是CEO。

    象牙筷子:敗家的凶器

    賈府最大的弊端就是奢靡浪費、坐吃山空。《紅樓夢》的核心線索是金陵四大家族之首的賈家衰敗史。在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搖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曹雪芹就借冷子興之口描述了賈府的衰敗之象:

    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紅樓夢》第二回)

    說到敗家,我們不得不談到賈府的敗家之器,那雙「象牙筷子」。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古人對此早就有清醒的認識。

    「紂為象箸」說的就是商朝紂王叫人給他做了雙象牙筷子。紂王的叔父箕子看到這雙筷子以後恐懼不安,力勸紂王棄之。紂王不以為然,許多大臣也覺得此類小事,箕子是過慮了。箕子憂愁地說:「大王一旦用上象牙筷子,就一定不會再用土製的餐具了,只能以犀角做杯子,以玉石做碗。象牙筷子、犀牛角杯子、玉石碗如果配套成餐具,就會覺得粗食豆湯難以下嚥,而要吃犛牛、大象和豹子胎;有了犛牛、大象和豹子胎,一定不會穿粗布短衣,在茅屋下用餐,而要穿著綾羅綢緞住豪華宮殿開宴會。於是,他必定要大興土木,建造規模宏大的新宮殿,只有這樣才能配得起象牙筷子,這叫搭配。我心驚膽寒的是一雙象牙筷子引起的可怕結果,所以就怕開這個頭呀。」

    果不其然,紂王隨後建鹿台,造酒池,懸肉為林,殺比干,囚箕子,在他的窮奢極欲中,商朝很快就滅亡了。

    同樣,賈府也有象牙筷子這樣的不祥之物,卻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搖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賈母的貼身丫環鴛鴦為捉弄劉姥姥,就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裡鐵掀還沉,那裡強得過他。」當劉姥姥使不動沉甸甸的象牙鑲金筷子,夾不住鳳姐吹噓的「一兩銀子一個的鴿子蛋」時,賈母讓換上一副普通筷子,卻也是烏木鑲銀的。同榮國府一樣,除了象牙筷子,寧國府僅在飲食器皿上的奢侈就遠勝紂王。當錦衣軍查抄寧國府時,僅鍋碗瓢盆就抄出了「淡金盤四件,金碗六對,金搶碗八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銀盤各六十個,三鑲金象牙筋四把,鍍金執壺十二把,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銀杯一百六十件。」

    省下才能掙下

    奢侈無度、坐吃山空已經成了賈府多年的積弊。為迎元妃不到一天的省親,賈母與賈政大搞面子工程、政績工作。大興土木,拆了一條街,建成了「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的大觀園。而只能回家兩三個時辰的元妃在園內轉了一圈,只見院內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綾紮成,精緻非常。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最後,連這個皇家貴妃看後都默默歎息奢華過度了,以賈府朝中靠山,名譽主席的身份勸諭「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

    賈府中,賈母最重視企業文化建設,為了搞出歌舞昇平的太平景象,就買了芳官等優伶來,大觀園內需要辦佛事,就買些尼姑。然而賈府建設的卻是敗家的企業文化。賈母是《紅樓夢》中真正的貴族,講究福壽雙全,尊榮精緻,而且一定要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她活了八十三歲,見多識廣,不會不知道想要把企業做成一家百年老店,戒驕戒躁、勤儉節約、精打細算才是正道。可自小富養的她是「極愛尋快樂的」,作為一個真正奢侈到骨子裡的富二代,從貴小姐到貴夫人,浮華與奢靡已深入她的骨髓。

    賈母地位尊崇,德高望重,如果帶頭開源節流,節儉持家,至少在風氣上可以剎住賈府上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的風氣。然而她卻捨不得丟掉自己的象牙筷子,帶頭公款吃喝,是賈府中最講究排場、講究奢華的領導。她的八十壽辰,從七月二十八直到八月初五,在榮、寧兩府大開筵宴,整整過了八天。而花費之巨,正如賈鏈向鴛鴦所抱怨的「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完了」。

    賈母捨不掉奢華做派,上行下效,大家更不會有集體意識,歷行節儉來度過危機,反而都抱著一種末世情結,只知道公款吃喝,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必然會加速了賈府的衰敗。

    空想誤國,執行力欠奉的賈政

    承襲賈家世代功名的賈政,官至工部員外郎,代表著賈家的權勢與威望,也是賈家名義上當家理政的管理者。《紅樓夢》中對他的介紹是「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爺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可見,賈政也算直入仕途的官二代,賈政雖非憑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但在維護賈府的外部發展環境上卻頗具公關才能。「且這賈政是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同時賈政又頗具憂患意識,《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描述了賈府歡慶元宵節的喜慶氣氛,曹雪芹在文中設下了重重伏筆,可謂眾人無心之謎,作者有心之謎: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頑物。」賈政道:「這是爆竹嗎?」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迎春的道:「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打一用物。」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頑物。」

    賈政道:「好像是風箏。」探春笑道:「是。」賈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更香?」寶玉代言道:「是。」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打一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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