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探春不愧為敏探春,她一下想到,自己家的園子不知比賴大家的大多少倍,如果也能包產到戶,那人工費、管理費、水費、點燈熬油費(算電費吧)就可全省下來了,只用坐收租金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啊。既開源又節流,那財政收入可就大了。
於是嗅覺靈敏、性格機智、行動果斷的探春,利用她當政的機會,順勢推出了這個翻天覆地的改革。
善於聆聽,讓探春獲得情報和靈感,改革的創舉由此發端。由此可見,在現代管理藝術當中,溝通和聆聽是一門重要學問。
改革觸及母親地盤
《紅樓夢》中誇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認為她是大觀園中敢作敢當、有謀有略的女中丈夫,有政治家的風範。
而為執行法度,政治家有時候會六親不認,探春也不例外。
書中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寫了趙姨娘、探春母女之間矛盾白熱化的故事。當時探春她們正在喝茶聊天,忽然吳新登的媳婦跑來,慌慌張張地告訴她說,你的舅舅趙國基昨日死了,來領喪葬費。
探春先徵詢了一下李紈的意見。厚道的李紈說:「前日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要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
探春的親舅舅死了,按照襲人的例子給個四十兩銀子,這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但偏偏探春「大公無私」加「大義滅親」,說領四十兩太多了,因為家裡的死了人賞多少跟外頭的死了人賞多少,是不一樣的。
探春讓吳家的取出存檔的資料,一一翻看:家裡給的都是二十兩,外頭的有給過四十兩、一百兩和六十兩的。給六十兩的是因某某要跨省把父母的靈柩遷過來,要花路費和人力成本;給四十兩的是因要買一塊墳地,所以多給了二十兩。而探春的親舅舅死了,一不用買墳地,二不用遷靈柩,自然就無特殊情況,探春於是說:「給他二十兩銀子」。
這種事情原來彈性是很大的。賞二十兩是最低的,高的賞一百兩都有。當然那些多給的是有「緣故」的,但只要有心多給,何況探春手握行政和財政大權,沒有「緣故」創造「緣故」也可以嘛。然而探春卻要按最低標準給趙姨娘發放這筆錢。
很自然就出現了下面這一幕:
趙姨娘打上門來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們都欺負我,把我頭都踩到腳下了。探春忙問誰欺負了她,趙姨娘說,就是我的親閨女你拿我不當人,我熬到這麼一大把年紀,含辛茹苦把你們拉扯大,現在竟連襲人都不如了。你探春是我閨女,打我的臉就是打你自己的臉!
平心而論,趙姨娘說的不無道理。按照現在單位上的考評標準,趙姨娘的「工齡」也要比襲人長多了。用趙姨娘的話說就是「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最後得到的銀子不但不比襲人多,反比襲人少一半,趙姨娘心中自然要憤憤不平。
探春是怎麼回答的呢?她說母親啊,我是按規章辦事,給多少是有標準可尋的,我現在是「代理CEO」,不能帶頭破壞規定啊,您得支持我啊。探春又說: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姨娘真也沒臉了!」(《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說著說著,兩串晶瑩的淚珠就掉到地上。
趙姨娘正在氣頭上,才不相信眼淚呢,當下就把話頂回去了:
「……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後來平兒來了,傳達了鳳姐的意思,說雖然照舊例是二十兩,但再添些也可以,但探春卻堅決維持「公道「,一分錢也沒加,趙姨娘最終多一兩也沒領到。
探春雖然得罪了自己的母親,但也樹立了自己的權威。
王熙鳳、賈探春的改革是建立在物質的基礎上的,而薛寶釵則建議:應該在物質的基礎上推進上層建築,她認為只有建立正確的價值觀,才能讓改革穩步推進,達到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雙豐收的局面。下面,讓我們來見識一下這位具有超前眼光的改革家薛寶釵。
薛寶釵的管理藝術
寶釵演講以柔克剛
薛寶釵的管理高明之處體現在哪裡呢?
先聽聽她和王熙鳳風格的就職演說吧:
「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閒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管,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閒人,便是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博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紅樓夢》第五十六回)
事實證明,薛寶釵的這套柔性管理還真的具有很強的感化作用,手下的員工口服心服,連責任心也空前加強了。
利益均衡構建和諧
與王熙鳳、賈探春相比,薛寶釵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管理實權,但我們完全可以說,薛寶釵的管理思想是最先進的,她採用了「人治」而不是「治人」的新模式。她提出的利益均衡的價值管理體系,為賈府創造了和睦的人際關係,構建了大觀園裡的和諧社會。
寶釵對探春的經濟改革予以了充分的支持,還及時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比如在土地承包過程中,她清醒地意識到,能夠直接承包並得到好處的畢竟是少數人,而其餘大多數人心裡仍是不服的。如果改革不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只是一味地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那麼承包就可能因得不到大多數人的支持而遇到挫折,貧富分化過大會造成嚴重的族群對立。
因此,薛寶釵提出了非常正確的建議:承包者年終時要拿出些錢來分給也在園中辛苦工作的老媽媽們,讓低收入者收入增加,讓她們也能分享改革的成果,這樣才能皆大歡喜。
薛寶釵所提出的這些物質層面的改革主張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承包者和眾人的普遍歡迎。正是有了薛寶釵的柔性輔佐,賈探春的這次承包改革獲得了空前而巨大的成功。
正如曹雪芹的感歎: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價值觀比價值重要
探春的改革帶來了經濟利益,寶釵的建議帶來了社會效益。
探春走向了物質主義的極端:「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窮堯舜之辭,背孔孟之道。」
很顯然,只注重物質利益的改革會獲得短期效益,但也會導致道德滑坡,最後讓改革成果受損。
為此,薛寶釵尖銳地批評探春「利慾熏心」,並指出,改革可能「流入世俗去了」。這意思是說,我給你講的不只是表面的學問,還有管理的深層次問題,要堅持正確的價值觀,才能既有經濟價值又有社會價值。
毫不誇張地說,薛寶釵的這一思想是非常深刻的,不再是單純地追求商業利益,而是有了理性的超越。
薛寶釵的這一思想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價值觀比價值更重要。如果事事利字當頭,必然不會有健康的企業文化,最終整個企業將變成一盤散沙。
薛寶釵著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強治安管理,她每天晚上差人巡邏,那時也沒有警車,巡邏基本上靠走,治安基本上靠狗。
薛寶釵規定的兩條紅線任誰也不能碰的:一是不能酗酒鬧事;二是不能聚眾賭博——查到了除了沒收賭資,還得立即解除勞動合同,趕出大觀園。這些措施的配套和落實,為改革營造了一個良好的環境。
寶釵的柔性管理,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管理的精華和儒家文化的思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義導利。
一百多年後,創立日本現代企業制度——株式會社,被譽為「日本實業之父」的澀澤榮一,也提出了和薛寶釵一樣的「義利結合」的商業思想。澀澤榮一在考察了工業革命後的西歐,參加完巴黎的萬國博覽會後,把目光轉向了中國傳統文化,從儒家見利思義的思想中找到了日本工業化的精神倫理基礎。他的著作《論語和算盤》主張既講算盤的「利」,也講《論語》的「義」。這本書重塑了日本的商業價值觀。當時《紅樓夢》已經傳到日本幾十年了,薛寶釵的管理思想一定給了澀澤榮一很大的啟發。
《紅樓夢》包羅萬象,賈府通過實行崗位責任制、績效考核制,形成了一整套管理模式。
然而,賈府派系之間長期內訌,家族政治凌駕於制度之上,管理者貪婪奢侈,這些因素成為賈府衰敗的主要原因。
王熙鳳的鐵腕、賈探春的改革、薛寶釵的物質和文明兩手抓的管理方式,都無法挽大廈於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