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尚志 第37章 名士與表
    幾年前在一次酒會上,我遇到一位神秘的先生。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眼睛:停駐著自負、冷峻和機警。如果這樣的眼睛長在一硬漢臉上,就很有攻擊性,但他年紀不輕,臉圓潤柔和,說起話來又是北京爺們式的禮數周全、語調緩慢,天生的恆山派,綿裡藏針、暗蓄鋒芒。那雙眼睛下有兩隻巨大的眼袋,裡面好像蓄滿了酒精。這位先生既不派發名片也不自我介紹,自顧喝酒,酣時就開始與東道主、從英國來的一威士忌家族傳人嗆起來,幾輪爭辯,酒會便成了二人的鬥法場,旁邊有幫襯的:「這一位可是大玩家,道行深了,從手錶、哈雷到雪茄洋酒茶,沒他不玩,沒他不懂的。」說話之際那位身著蘇格蘭傳統服裝的英國人已氣力不支,滿臉漲紅,燈光下腦門上的汗珠粒粒可見。

    一見到張又旭,立刻認出他就是那位神秘玩家。只是傳聞又讓那神秘多了幾層:他是中國珠寶玉石首飾行業協會副秘書長,國內哈雷車主會元老,畫過微型油畫,跑過賽車,號稱家藏千壺千硯,最邪乎的是表,據說收了上千隻古董、名牌表,拆了,只留機芯。張又旭坐在自家太師椅上品茶抽煙,一副悠閒姿態,笑說這最後一條也太沒道理:「我拆表是為了把玩、觀摩機芯,發現其中細微的差異,之後又能毫髮無損地裝回去。能拆能裝,懂得細節,才叫真的鐘錶愛好者。」再問他藏表的確切數目,他環顧四壁:「我從不記數,東西太多。」那是間老別墅,除了進門處一尊老子出關翡翠雕立得清爽,其他地方都填滿了玩意兒。雪茄、酒、相機、紫砂壺,煙具,茶盤,煙斗,玉石,古書籍,時尚雜誌,雕花蛐蛐罐……地板上沒有一個地方不被什麼東西覆蓋上,每一類都成群結隊,錯落無致,記錄著主人變化的趣味的歷史。一間小門打開,還有個室內車庫,裡面是兩台老爺車和兩輛哈雷摩托,就連半空中都不得清淨,一隻黑色鷯哥懸在那兒,一見溜躂過來的貓就大叫:「乖貓。

    表,隱身在一張工作台內。檀木打製,完全仿造AP表創始人使用過的一張,連銅把手與邊角都力求相仿,只是更寬大,」方便朋友來了欣賞把玩,顯擺一番。」抽屜拉開,塵土飛揚,塞滿了被裝在小塑料袋裡的舊式金殼懷表。隨便抽了一隻,喚作國王的珍藏的金殼三問表,造於約200年前的英國,僅此一隻,號稱價值抵得過百達翡麗的古董表,只是未經拍賣驗證。不講歷史緣由,三問本身就是高檔機械表的一項複雜功能,撥動表盤上的撥柄,三種簧音便可撥報當時的時、刻、分,有限空間內必須加入報時用的簧條裝置,有時為了音色悠揚,還要配上三套甚至更多套錘簧。張又旭又取出一隻被拆下的三問懷表機芯演示,錘簧如髮絲一般細小,拿在手中微微震顫。這本是流行於英國莊園主中的舊物件,那時夜裡黑燈瞎火,聽聲計時,現今倒成了高檔表挖空心思的講究,炫技的成分多於功用。工作台裡更多的,還是拆卸下的機芯。

    幾十塊一組存在格子盤內,乍一瞧有圓有方,細看也都差不多,盯著久了竟生出噁心——它們真的很像一粒一粒的人腦。張又旭說機芯雖然是手錶價值差異的核心,大抵卻都差不多,拼的是特殊材質和精益求精的做工,擺輪平整度是關鍵,就是百達翡麗,也有擺輪不平的時候。他推崇德國牌子瑞寶,修高複雜古董表出身,機芯制得堪稱完美。他存放手錶的架勢,著實有違手錶藏家的原則,一是盡量不拆卸,許多表殼材質纖柔,細膩織物都會留下痕跡,何況工具扳撬;另一個是保持新整,古董表要是進了灰,表盤變色,或是有擦傷,那就壞了品相不值錢。張又旭並不在意,他說自己不是收藏家,僅僅是玩兒,只進不出,買回來就不關心升值與否,興之所至,就拿出一塊,觀摩賞玩,久久凝視機芯的細微之處,簡直稱得上研究。有時候家藏寶物對有錢人來說是種負擔,可在他這裡倒成了驚喜:「擱幾年突然翻出件寶貝,原來給忘這兒啦!跟白來的似的。」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旁邊一塑料箱裡掏出兩隻表盒:「這裡還有兩塊勞力士。」

    一塊產自1920年代,尚未起用皇冠標誌,另一塊是1940年代的,已經有了勞力士百年不變

    的樣子:圓形,鋼殼,既無萬年曆也無日月盈虧,簡單至極。」勞力士是我的至愛,」張又旭說:「因為我的第一塊表就是勞力士。」他說那是1963年,他13歲。那個年份,少年張又旭一定很激盪。那一年他開始拆表。」家裡拿了兩塊勞力士讓我到亨得利去洗油,店員看我是一小孩兒,盤問了半天,看人的眼神也讓人不舒服。我乾脆不洗了,到東四隆福寺買了套洗油工具,拆開洗了洗,裝上還能走。」他還擁有了第一輛哈雷摩托:「我四姨說,要騎摩托,就騎美國HarleyDavidson,我一打聽,沒有新的,只在天橋有兩、三輛國民黨剩下的,三百五十塊,有皮套,能跑。」他買到平生第一款相機:「在西單商場的中國書店旁邊,有一信託商店,我一看那款萊卡相機就喜歡上了,1700元,還收4%的手續費,我毫不猶豫地買下。」歲月為這些講述蒙上油畫質地的光彩,胡同口還有人騎黃包車,一群紈褲子弟渾身武裝著時髦玩意,呼嘯而去,好不意氣風發。四十年後,當年的一些老玩伴有的不在了,有的玩不動,歲月還平添了許多不忿,好憶古幽思,瞧不上現如今。」好漢不提當年勇,何況已非好漢,」張又旭說:「我從不覺得自己老,我與時俱進,

    天一暖和就騎上哈雷,獨來獨往,一跑起來就不停,遇到好地兒就不走了。」不過,畢竟是老派人,對奢侈品也有些看法:「奢侈品不是什麼好詞,窮奢極糜。任何年代都以節儉勤奮作為主流價值觀。玩兒和用是兩個概念,為了貴而用很不適當。我用的都是好東西,但我有兩個原則:一,雖然貴,能使一輩子;二,絕不攛掇別人用。」

    不攛掇別人用,卻攛掇別人鼓搗。張又旭策劃,北京手錶廠製造的兩塊陀飛輪表在瑞士巴塞爾鐘錶展上聲譽頗高。一塊叫游龍戲鳳,陀飛輪機芯由七十四歲的中國製表大師許耀南特製,PT950鉑金錶殼,從主夾板到機芯構架週身,再至淬火的所有螺釘,全部雕龍畫鳳,號稱史無前例,展覽後不久就被一藏家以一百零八萬的價錢收走。另一塊是蝶戀花,世界首創的銀坯掐絲琺琅夾板陀飛輪腕表,機芯由加工工藝極差、成功率低下的白銀和琺琅製成,製造中報廢零件以百計,用白銀5740克,金絲上百米。」把瑞士人都震住了!」張又旭說。這兩塊表的緣由何來,恐怕要到昌平東關環島的一家火鍋店一探究竟。

    夾雜火星冒著白煙的涮鍋子四周,圍坐了北京手錶廠的核心:董事長,廠長兼總經理,產品開發中心主任,兩位年屆古稀的製表大師,兩位後繼的年輕人。張又旭坐在主位,領受擁戴,極具風度。廠長苗洪波說這又是一次製表常委會的例行會議,組織形式鬆散,夏天吃農家飯,冬天火鍋店,喝著啤酒,就把一隻表的創意給聊出來。又是酒過幾巡,張又旭提議2009年造出一隻自主生產的滾動陀飛輪。陀飛輪已經代表了機械表製作工藝的極高水平,內置擺輪和擒縱構,在自身運行的同時還能一起作360度旋轉,以最大限度減小地心引力影響,提高走時精度,目前陀飛輪表上一次弦走時最長的為31天。」滾動陀飛輪更幾近神話,據說只有瑞士寶璣生產了三塊,其中兩個沒人見過,另一塊定了天價,四處展覽,拒不售賣。張又旭提議的滾動陀飛輪力求超過瑞士寶璣,難度雖高卻定能實現。有了這顆定心丸,董事長立刻拍板上設備,開發中心主任要招人,兩位年輕人更倍感重任在肩起身酒敬一輪許下軍令狀。梅花是張又旭的一女徒弟,中央美術學院學了十一年油畫,現在跟著師傅學製表。她那間小書房,工作台佔了大半,燈光熾亮,打到一塊雕了大半的純金主夾板上,希臘戰神左手護著劍柄,右手擎起和平鴿。這塊表又是張又旭策劃,北京手錶廠出品,即將參加今年巴塞爾鐘錶展的作品,」深浮雕是它的獨特首創。梅花已經為它工作了將近十個月。此前的游

    龍戲鳳和蝶戀花也都是費時的活兒,總計耗費了二十二個月。但這幾塊表被認為僅僅是工藝品,不可能進入工業生產的流程,更不可能被納入奢侈品的商業體系。這大概也是拿下諸多國際首創的原因吧,大多品牌都費不起那個人工與時力。北京手錶廠廠長苗洪波說,最要感謝的是張又旭,他的創意與策劃,他徒弟的全力參與,全部為義務,分文不取,這也是幾款表能面市的最大動因。」與張先生相識僅僅萍水相逢,但他對北表廠傾注極大熱情。

    我們雖然搞這個專業,卻見得太少,張先生家藏千表,見多識廣,也是一位大師。」被尊稱為中華陀飛輪之父的許南老先生也對張又旭讚許有加:「他心懷民族產業,他都不是共產黨員!」

    張又旭卻說得輕巧:「吹牛總要有本,說我們比瑞士人強,就造一個給你們看看。另外我出出主意,全手錶廠都圍著一塊表轉,我不能甩手不管呀。再者說,玩表也要玩得高級,你

    到認識幾個修表的,我玩到認識一個表廠!」他還是更擅長談古論今:「現代鐘錶裡的擒縱結構,早在我國北宋的水運儀象台就出現了,卻被歐洲人重新發明了一次,製成陀飛輪。在中國歷史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正所謂士農工商,唯士上品,而技術則淪為奇技淫巧,不受重視。清中期拿破侖一世的特使就在給他們皇帝的信裡說,如果中國人對他們製表奴隸待遇好一點,那他們將造出超過我國大師的產品。這就可以看出雙方對待鐘錶工人的態度,在中國是奴隸,在西方則是大師。」談笑間真有些大國信念和遼闊胸懷,儼然北京手錶廠的精神導師。在他的攛掇下,北表廠這個原本的機芯生產廠轉投高端產品,以陀飛輪為主打,樹品牌形象。車間裡有條生產線,將主夾板打磨上起伏錯落的條紋,為日內瓦紋,沒有任何功用,僅為裝飾,沒紋的賣三十,有紋的就上萬。聽上去好像搶錢,張又旭不以為然:「手錶的就是這些沒用的細節和附加值,三問、陀飛輪,都是石英表出現之前的舊做法,可越複雜、越多講究,越是身份標誌。要說准,脖子上掛個手機最準。」梅花曾悄悄對我說:「別看師傅愛玩鬧,做起事來極認真。」這可能只有熟識的人才能瞭解。

    張又旭給人的印象,永遠像喝了點酒,無所羈絆,活脫一個老范兒的北京少爺,還有點江湖氣。我總想起初次見面時他與英國紳士的對峙,好像一場東西名士較量的微型演習:一個穿戴無可挑剔,打著漿得絕對挺括的麻質領結,腳踏拷花皮鞋,每天都要打蠟上光,用傲慢勢利、慵懶冷漠和刻意的浪漫主義當武器;另一個,隨便地把毛衣塞在褲腰帶裡,穿一片兒鞋,甩出的是戲謔、支配、調侃和市井味道包裹著的對驕傲的延續。這一幕每當張又旭喝多了就會上演,他瞇著眼睛講起家傳的寶物,文革時的滅頂之災,以及呼朋喚友提筆做詩時的怡然自得。他並無子女繞膝,養了三隻藏獒又意外死去,講到這些還落下淚來。一屋子玩意兒,可他好像更留戀這眾人捧場、一夜豪飲人人皆醉的時刻。敬一杯酒再敬杯茶又敬一根煙,不覺已東方魚肚,凌晨3點,我實在困得不行,不顧禮數起身告辭,走到門口,那只黑鷯哥突然精神百倍地說了句整話:「晚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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