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日,巴黎,邱昊並沒有料到幾個月後這一天會被稱作中國設計師日。
他正站在東京宮的一面大窗跟前,埃菲爾鐵塔正好隔河相望,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就當作度假吧,他想,最初不也是抱著度假心態來到了巴黎?他身後有來自七個國家的另外九名時裝設計師,他們共同進入了時裝設計大賽——羊毛標誌獎的決賽。邱昊之前從沒聽說過這個比賽,甚至沒有與主辦方過多交流過,他第一次,從競爭對手嘴裡聽說了比賽的幾個細節:歷史上羊毛標誌獎的獲得者包括卡爾·拉格菲爾德、伊夫·聖·洛朗、唐娜·卡倫、拉爾夫·勞倫、喬治·阿瑪尼……,本屆獲勝者將得到價值10萬歐元的行業支持。
被某個時尚雜誌的編輯推薦,又通過幾個朋友的電話,邱昊接到入選通知,他抱著玩兒的心態應下來,以最快的速度畫出了設計草圖。決賽前夕,挑選出的三件樣衣也因為製作環節的意外需要推倒重來,邱昊只有一天時間製作:沒空挑選顏色,選取了最原始的白;並不擅長編織羊毛,使用了更易掌控的平針;編織好的毛線片捲曲起來,索性保持它自然的弧度,圍成了幾件式樣簡潔的超短筒裙。他並不滿意這組作品。競爭對手中,有四個他的同門師兄——畢業於倫敦聖馬丁學院,大都學針織印花專業(邱昊學的是女裝設計),還有一位來自英國的路易絲·戈丁,已是倫敦小有成就的新銳設計師。只在模特穿著那幾身衣服向他走來時,邱昊才稍稍鬆了口氣,它們看上去也不像想像中那麼糟糕。
當晚,」羊毛標誌獎主席、法國設計師索尼亞·裡基爾宣佈邱昊為獲勝者:「他運用簡約的線條和羊毛的原色,表現出特有的自然和質樸,帶著一種平衡的美感。」隨後他的設計理念被闡述為:「以四川彝族服飾為靈感,用原始線條喚起了柔弱、安全和恆久的舒適。」邱昊立刻被英國《金融時報》稱為中國的拉格菲爾德。
同一天下午,中國時裝設計師馬可在巴黎高級定制時裝周上發佈了頗受矚目的無用系列,邱昊則為這一天劃了一個完滿的結束符。日後回想起來,中國的時尚行業總要忍不住談論1980年代山本耀司與川久保玲幾乎同時被發現的那一天,歷史上的這兩個結點有著相似的組合形式與意外之喜,兩位日本設計師今天的成就又為後繼者的未來塗抹了金黃的顏色。並沒緩過神兒來品嚐這驚喜,也還沒來得及反駁那有些過度的闡釋,邱昊甚至還有點不能接這一事實,他的第一反應是疑惑:「選擇一位中國設計師,與中國是羊毛消費市場大國有關嗎?」
大賽唯一的中國評委、來自中文版《VOGUE》的加布瑞勒·漢克沃茜對他說:「所有參賽設計
全部匿名展示。其他的作品有些設計過度,或者縈繞著他人的影子,而你的非常獨創、原始、沒有人曾經見過。」
在上海見到羊毛標誌獎主辦方——澳大利亞羊毛髮展公司(AWI)的中國代表山姆·加西瑞時,他頗為驕傲地回憶了羊毛標誌獎及羊毛織物的閃耀歷史:「'羊毛標誌'誕生於1964年,正是羊毛織品流行的年代,人們編織毛衣,穿含羊毛的運動服和套裝,羊毛到處都是;同時也是人造面料誕生的年份,為了與其競爭,國際羊毛局(IWS)就推出了'羊毛標誌'。
它由當時卓有成就的意大利設計師弗朗西斯科·薩羅戈麗亞設計——就是後來熟知的樣子,五道毛線圈捲成一個毛團,在當時就有每年2千600萬美元來推廣這一標誌,調查數據顯示95%的日本人、94%的英國人和85%的德國人一眼便知它意指什麼。時裝設計大賽'羊毛標誌獎'為頂尖的針織品創新設計提供平台,是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發掘、獎勵和展現設計界新人的比賽。卡爾·拉格菲爾德和伊夫·聖·洛朗就是在第一屆大賽中領取了時尚設計大獎,二十一歲的格菲爾德是外套組的優勝者,年僅十九歲的聖·洛朗贏得了晚裝設計獎。」可惜山姆話鋒一轉:「1980-1990年代初,人造面料大行其道,澳大利亞羊毛的最大出口國蘇聯也解體了,羊毛也不那麼大眾,且與時尚越來越遠:太粗、沒辦法貼身穿、看上去像祖母的衣服。國際羊毛局也變成了商業公司,無力維持時裝設計比賽,1992年,'羊毛標誌獎'停辦。」
不論輝煌或坎坷,其實都與澳大利亞羊毛髮展公司無關,它成立於2007年,是由澳大利亞政府投資的非盈利組織,靠羊毛農戶2%的稅收來支持,接手了羊毛標誌,時隔十六年,2008年重新推出時裝設計大賽。山姆說,現在羊毛的狀況依然很艱難:「快速時尚是當下的流行,它們並不青睞昂貴、耐用的羊毛面料,羊毛進入了小眾的奢侈品領域,造價更高,更綠色天然。澳大利亞的美麗諾羊毛也在技術上發生了變化,由原來的每根22微米瘦身為每根19微米,甚至更細,可以貼身穿著,可以洗滌,甚至有的產品遇水後結晶,擦拭就可變乾淨。」澳大利亞羊毛髮展公司一方面操控羊毛標誌的使用權,為商戶提供技術支持與產品推廣,一方面通過羊毛標誌獎重塑羊毛與時尚的緊密聯繫:「選擇邱昊這樣的年輕新銳設計師使用羊毛材質,向世界展示羊毛可以呈現出人意料的前衛與雅致。」
問起與邱昊同樣的疑惑,中國設計師獲獎是否與羊毛標誌的推廣策略相關?山姆說:「澳大利亞出口全球98%的羊毛,其中60%進入了中國。可美國是羊毛的第一大消費國,歐洲是
羊毛形象最受推崇的地域。這不意味著'羊毛標誌獎'會偏袒哪個地域的設計師。邱昊獲勝除了與他卓越的設計有關,也得益於大賽的規則:並不是'公開'的,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加,而採用各國時尚行業推薦制;評選不單單以最後的樣衣為標準,還考慮設計草圖中對羊毛材質以及構造的理解,邱昊在兩方面都獨樹一幟。」山姆已經來到上海兩年,起初也抱有偏見,中國時尚有超強的模仿能力,為全世界提供快速、廉價的產品,可在上海的長樂路、建國路,他偶遇那些獨立設計師精品小店,為中國年輕一代的獨創與力量感到震驚,同時他們的生存狀況又很艱難,不僅要對抗資源不足,還要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偏見。」邱昊獲獎也給全球時尚行業和媒體上了一課,中國不僅正在湧現富有才華的年輕設計師,他們還發出了迥異以往的獨特聲音。」
獲勝的邱昊與澳大利亞羊毛髮展公司並不是一錘子買賣,他的設計系列將在巴黎知名的潮流設計店Colette獨家限量發售,10萬歐元的行業支持陸續到達他的手中。」我們不會強迫邱昊必須穿著印有'羊毛標誌'的T-恤衫接受訪問,山姆解釋邱昊的義務:「我們希望扶持他更好的發展,邱昊或者拉格菲爾德都能較多地使用羊毛材質,那就是'羊毛標誌'推廣的成功。得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邱昊列一個清單,告訴我們他需要什麼。」
邱昊的清單上寫著:兩台編織機,幾台能上網的電腦,一些羊毛布料。
他那間位於上海打浦路的工作室十分隱秘:需在林立的家屬樓之間摸索一圈,抵達一間舊工廠辦公大樓,水泥台階的樓梯過道裡飄著消毒藥水味兒,走廊盡頭有中年女職員拎著水壺打開水,爬到四樓,轉角牆上貼著白紙打印的門牌,上寫Lab/OnebyOne。那是邱昊與另外三名設計師合作的品牌,他們共用一個工作室。統共100多平米被隔成了兩間,外屋有10台縫紉機和10多名工人,桌子上凌亂扔著羽毛、珠片、蕾絲、拖拉著毛邊的布料;裡間邱昊佔據一個牆角,兩側掛滿已完成的作品,桌子與地上堆滿稿紙、鉛筆、畫冊、隨手逢制起來的拉鏈、老CD……,還有邱昊以往結系列中的一件作品被壓在雜碎堆底下。在藝術家的工作室裡,注定見不到整潔與美。」打算重新整修,」他帶點苦笑:「比賽結束後主辦方提議幫我在巴黎開店,並策劃幾場時裝秀,我就對他們說,我需要的還不是這種側重'展示'的支持,而是基礎設施,我甚至連一台羊毛編織機都沒有,工作室裡只有兩台電腦,其中一個是486,上不了網。」
邱昊學習服裝設計受到父親的影響,不是正向的,而是逆向。父親是名室內設計師,他也在蘇州大學學室內設計專業,卻很快發現那種表現空間太大,不夠關注細節,又過多遵從客戶的意願,容易喪失個人情緒。大二時就在宿舍買了縫紉機,做衣服,參加服裝大賽,總被學校敲章的老師諷刺:「學服裝設計的還沒比賽,你參加什麼?」他又總能獲獎。畢業後邱昊與朋友共同成立品牌Lab/OnebyOne,選擇在上海獨立開店,而非進入百貨公司。」百貨公司的人總強行把衣服撤下來,這個不流行,那個太怪。」2004年,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他被倫敦聖馬丁學院錄取,讀書期間在英國註冊品牌Qiuhao。問他在聖馬丁學到了什麼,邱昊說:「學到了把設計衣服當成工作。想好了一個系列,規定出時間表,多長時間完成一件,是有計劃分步驟、並風格統一地完成,而不是像好多中國設計師,老以為自己是藝術家,心情好了,靈感來了設計一件,可惜心情總是不大好,靈感總也找不著。」
回國後Qiuhao品牌已經推出結、角度、傷害等幾個系列,每一系列是連貫的整體,也追求藝術性與情緒表達,但他把服裝設計當成白飯,藝術僅僅是其中的調味料。他一度被定位為中國的新銳設計師,頻繁接受訪問,最大的評語是富有個性。」我覺得不是個性,任性更恰當一點,邱昊說:「我不希望很多年輕人產生錯覺,去了聖馬丁,回來就可以像明星一樣,馬上就能上雜誌。我希望讓大家瞭解還是要靠勤奮,要足夠瞭解自己,要冷靜一點兒。中國時尚太浮躁,一個訪問中,問我什麼時候進入了時尚工業,我說不覺得我已經進入了時尚工業,因為我還是一個小作坊,我是一個小小的設計師,媒體只是知道了你,拍幾張照片,做一個訪問,這不是時尚工業。一個完整的體系需要健康的職業培訓、充足的原料供應、買手制、媒體推動等等共同來完成。」
起步時,邱昊需要少量布料卻被供貨商拒絕,他們習慣了大批量的訂單,不情願為小設計師做嫁衣裳;嶄露頭角後,邱昊受邀請參加時裝周,前排就坐的是市領導,他們的孫子在場子裡上躥下跳;獲得國際比賽獎項後,他所需要的協助與他所積累的名聲似乎並不匹配。邱昊說他並不急著去巴黎作秀,那並不難,他希望一旦進入巴黎時裝周,就是完整參與其中,逐步持續發展,而不是曇花一現。
抱怨國內體系的同時,在國際時裝周與獎項中亮相;面臨著國際品牌與快速時尚的激烈競爭,談起商業時卻有所保留;屏棄在西方時裝環境中起決定作用的百貨公司,而選擇獨立精品店……這是邱昊與許多中國時裝設計師面臨的景況與選擇。稍微獨特一點的是,邱昊有冷靜的折中:不是不要商業,而追求小眾的成功;並非不談藝術,可那只是藏在慣常工作中的一點點禪意。
邱昊拿起手邊傷害系列中的一件,是條黑色漆皮羽絨背心,有不規則的外形。他說其實是一塊完整的邊角皮料,正好有兩個洞,就順勢縫成背心。同系列中的另一件也是由小的皮草條縫接在一起,邱昊笑著說,再多的皮料也買不起了。衣架上還晃著幾件結系列,它們有的由短絲襪拼接而成,有的鑲嵌白線手套的手指圍成的花。並不怪異或另類,而是美麗,有著簡單而獨到的傷感。」羊毛標誌獎上的設計的確存在偶然因素,可一貫以來保留材料的自然狀態也使那種質樸成為必然。邱昊說話的時候總流露拘謹的神情,話少而內向,有孩子一樣閃爍不定的眼神,對一切定位闡釋、歸納總結抱有警覺,他有點厭倦接受採訪了,害怕自己變成故事裡的人物,他討厭被叫做中國的拉格菲爾德,他只想做自己,他甚至不願意闡釋設計理念,認為好設計都是說不出來的。如果非逼他說,他就把目光投向別處,很小聲地嘟囔:「也許在追求一種痛苦、矛盾或掙扎,追求一種悲觀主義情緒。所有美的東西都有淡淡的憂傷,我的作品表達的是一種很個人化的情緒,它們美,但是憂傷的,就像在寒冷的冬天,微笑對著陽光,悲傷但是微笑的、坦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