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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上海灘最成功的銀行家,懷特沃爾夫博士,您願意與大家分享您創業成功的秘訣嗎?」西裝楚楚的攝影師搖起攝影機的旋柄,瞇著眼捕捉著上海大銀行的奢華。造型誇張的巴洛克式吼獅石雕,浮華的波斯羊毛絨大紅地毯,用色大膽的魯本斯裸女油畫,從英國進口的全套中世紀盔甲武士,華麗的琉璃彩繪電汽燈讓時近午夜的辦公室耀若白晝,奢華致極的裝飾,極大地展現了懷特沃爾夫博士傲人的成就。
「秘訣只有兩個字,中國。」沃爾夫博士微微一笑,接著說道:「你們中國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充滿了機會。這裡有震驚世界的巨富,他們的資產都以數百萬銀元計算。他們的財富為本行在中國的發展注入了活力,他們的存款是本行豐沛資金的保障。」
「數百萬銀元?沃爾夫博士,這多是傳聞吧。」年輕的記者唐突地打斷了沃爾夫的話。但見慣人情世故的沃爾夫卻只是淡淡一笑,說道:「記者先生對上海灘的浮華世界看來知之尚淺。本人在上海經營銀行已近十年,對中國不為人知的豪富印象極為深刻。從前朝的達官貴族,到新近崛起的軍政首領,富商巨室,他們富可敵國,區區百萬銀元,於中國的富豪而言只是箋箋之數。本人曾親眼見識過上海某名庵之掌庵老尼姑親押銀車來行,一舉存入重逾百斤的金條銀錁;也曾見過擦金粉的妓院老闆攜數十萬英鎊現鈔來行要求托寄。」
「此等奇聞,早已是街頭巷議之熱談,但吾人卻難以盡信。」年輕記者矜持地微微一笑,銳利的眼神似乎能夠直入沃爾夫的內心,「鄙人雖然年紀尚輕,但是在上海已經有多年採訪經歷,諸如中國銀行、交通銀行、通商銀行,鄙人均有追蹤訪查。業界之奇聞秘事,也曾親聞不少,但還不曾有人能證實這些傳聞。」
「我的年輕朋友,那是因為你沒有訪問過外商銀行。你要知道,真正的中國富豪,絕不會將他的資產信託給本地的銀行。」老銀行家說道。
「近年來中國民族工商自立之說頗為風行,上海一地由華人自主辦起的銀行也如雨後春筍冒出來。依沃爾夫博士之見,為什麼中國的達官貴人獨鍾情於外商銀行,而不願將其財富委由本土銀行經營,讓利益外流呢?」三十出頭的年輕記者雖然已經在上海灘打滾了幾年,但是人世滄桑還沒完全磨去年輕人所特有的愛國熱忱。聽出沃爾夫語氣中的調侃,記者的雙頰漲得緋紅,語氣裡透著一絲怒意。
「記者先生可曾聽說過外國銀行的保密賬戶?」銀行家反問道。
「保密賬戶?」一直沉默不語的攝影師驚叫了一聲。外商銀行的保密賬戶一直是銀行界的最高機密,一般人很難知道。聽到沃爾夫主動提起保密賬戶,青年記者與攝影師激動了起來,但記者依然保持冷靜。
「略有所聞,但這都是無憑無據之事,不足採信。」記者回答道。
「在記者先生看來,保密賬戶也許只是無稽之談。但對吾輩銀行業執事同仁而言,卻是行內人人皆知的。也正是靠著保密賬戶,本人才能從一介地產客商一躍成為上海灘最成功的銀行家。」看著記者與攝影師目瞪口呆的神情,沃爾夫抿著嘴,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我之所以選擇今日邀請記者先生屈尊賜教,也正是要借此機會,見證一個保密賬戶傳奇的結局。」
「願聞其詳,沃爾夫博士。」嗅出了獨家新聞的氣味,年輕記者雙眼一亮,攝影師旋轉搖柄的速度也熱切了起來。沃爾夫走向辦公室正中的英王喬治五世肖像。畫像中的英王軍裝整肅,手按佩劍,但是沃爾夫對自己的國君卻沒有一絲敬意,他掄起手杖,向肖像猛力一擊。轟然一聲,威嚴的英國國王被捲到了角落,大理石面的牆壁上露出一個造型典雅的保險箱。
「這就是鄙人在上海灘創業致富的秘訣。」沃爾夫顫顫巍巍地打開沉沉的黃銅大鎖,從保險箱裡拿出一個活頁夾。不等沃爾夫相邀,記者與攝影師不約而同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搶著要見證沃爾夫的創業秘密。
「是一張存單。」記者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他結結巴巴地念道,「鄭慶余堂在麥加利銀行南上海分行定存上海規元二千三百二十八萬八千八百六十六兩又七錢六分八厘,在指定日憑到行提示存戶所指定而認可之特定印鑒提取。存款利息依年息六厘之利率計算。」
「這就是一份保密存單。」沃爾夫深情地撫摩著已經略略泛黃的存單,機警的攝影師連忙調動鏡頭,捕捉住老銀行家真情顯露的難得片刻。
「凡是在中國經營的外商銀行,能對需要隱姓埋名的客戶提供更為周到的服務,也就是保密賬戶。在外商銀行開戶,您不需要提供真實身份,不需要以真名簽署,不需要留下真實地址,不需要交代存款來歷,只要一個名字和一個堂號就能開戶。只要能報出存單號碼,提款憑證,或者指定人簽名,或者指定印鑒,就是其他各式各樣的獨門方法銀行也能接受。比如這份保密存單的提領方式,就是別出心裁的三重關卡設計,可以完全確保客戶的秘密存款不至於被有心人破解。」
在這個大總統被綁票的亂世,國內大量的不義之財藏匿無門,保密賬戶服務的商機當然可觀。沃爾夫熱切地擺弄起桌上的驗證道具:一張存單,一個風水先生用的八卦羅盤以及一尊一尺高的關公夜讀《春秋》的木雕。年邁的老銀行家矜持地對鏡頭微微一笑,在保密賬戶的巨大商機之前,這樣一段生動的電影片無疑能讓他的銀行在宣傳上拔得頭籌。
「依據我們神密客戶指定的驗證方式,首先提款者要提出一組五位的數字賬號。核對賬號無誤之後,還要在八卦羅盤上指出正確的密碼。接著才是客戶的印鑒認證。」沃爾夫將木雕腳下的機關一轉,關公座像應聲打開,鑿枘分明的凹槽隱約展示出四個大字。只有客戶的印鑒能與這個特殊的量具相契合,保密賬戶的款項才能被支付。」
「如此無名無姓的存款,豈不是追查無門?也就是說貴行所提供的保密賬戶業務實際上是變相的洗錢服務。」青年記者在鏡頭前尖刻地打斷了沃爾夫興致勃勃的展示。
「我們更願意說,這是應中國的特殊環境,為中國的特殊客戶所提供的特殊服務。」沃爾夫彬彬有禮地打斷了青年記者義憤填膺的質問。
「作為上海灘的老生意人,我可以向您忠實地報告,在中國上自高官,下至縣官,都是本行秘密賬戶的忠實客戶。即使中國連年內戰,民不聊生,但是各行秘密賬戶的存款金額卻逐年遞增,中國富豪增長之速,已經驚動了倫敦與巴黎的金融業。上海灘的外商銀行數量連年激增,正是看好了中國市場的宏大前景。」
「沃爾夫博士,我看您這份存單未必真實。」一直在以特寫鏡頭拍攝存單的攝影師猛地看出破綻,洋洋得意地對老銀行家指出不合常情之處。
「規元兩千三百萬兩的存款,週息高達六厘,也就是貴行一年要支付的利息高達一百多萬兩,我懷疑銀行沒有勇氣承受這筆巨額的存款。」
「您的懷疑是合理的。如此高昂的利率,對銀行而言風險的確太大,極有可能帶來滅頂的危難。您不可能與匯豐,花旗等大銀行談成如此苛刻的條件。但您忽略了一點,對於一個剛進入銀行業的新手而言,這筆巨額的資金是不容錯過的機會。銀行業是個『吃人』的行業,新人只能各出奇招,不能循序漸進。只有以超出尋常的勇氣取得這筆資金,才有充足的資本在銀行業一夕崛起。」回想起十年前的壯舉,沃爾夫博士驕傲地揚起兩撇濃眉,「1914年,也就是中國的甲寅年,我放下交易所買空賣空的小生意,以非常的勇氣開辦本行,毅然接下這筆兩千三百餘萬兩的巨額高息存款作為本行第一筆資金。
你要知道,即使是中國舉全國官商之力開辦的中國銀行,其資本額也不過只有一千萬兩,這筆存款讓本行在開辦之初就有足足兩個中國銀行的實力。因此,本行能夠一舉在上海上百家銀行之中脫穎而出。因為資本充裕,本人捨棄傳統的工商貸款小生意,轉而集中力量投資中國新興的地皮房產業,在世界大戰時,我獲得了三倍的回報。十年之後的今日,本行每年獲利都在五百萬銀元以上,在上海擁有地皮房產不下三百處,資產總值超過五千萬銀元。不僅是麥加利銀行在全球十餘個分行之中獲利最大的一個分行,也是全上海灘十年間金融業之中最為賺錢的一個公司。這一切成就,都起源於我在十年之前的勇敢之舉。」
「乙丑正月初二,不正是今天嗎,今天就是鄭慶余堂定存到期的日子。」在滿紙洋文之間,在「到期日」一欄用恭楷端繕的中文到期日格外引人注目。正在仔細研究合同的青年記者突然失聲驚叫起來:「但是鄭慶余堂的利息太重了。一年的利息一百多萬兩,十年的利息就是一千多萬兩,也就是說十年的利息就能再開一家中國銀行。」
「是的,這正是我安排兩位在今日來行訪問的原因。」沃爾夫平靜地點起一支雪茄,他從懷裡掏出懷表,凝望著正滴答作響的指針。
「從甲寅年到今年乙丑年,已足足十年。也就是說,您今天至少要一口氣拿出兩千三百多萬兩白銀的本錢與一千四百多萬兩白銀的利息,支付給這個神秘客戶。」攝影機頂上高速旋轉的兩個膠卷嘎地一聲停了下來,但是目瞪口呆的記者與攝影師卻只是傻傻望著逐漸模糊在雪茄雲霧間的沃爾夫,完全忘了還有攝影這碼事。
「規元銀兩只是計價的單位。依照銀行的慣例,本行必須依本日牌價將銀兩折算成銀元支付這筆本利。今日牌告的洋厘七錢二分五,也就是這個數字還要再以此數相除。」沃爾夫平靜地拿起桌上的紅木珠算盤輕輕一甩,行雲流水地撥弄起來,「折為現洋計算,本行今日要支付給鄭慶余堂的本金是大洋三千二百一十二萬二千五百四十七元又八角八分。十年的六厘利息是大洋一千三百九十九萬三千三百二十元又六分。本利相合,共計大洋四千六百零九萬五千八百九十四元又九角一分。」
「四千六百萬大洋。你這位神密的存戶即將富可敵國。」記者被不可思議的巨額財富驚得尖叫起來。他的失態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一位從國外留學歸國的高薪記者,他一個月的收入也不過是大洋80塊,即使他不吃不喝存上50年,也趕不上這筆巨額財富的零頭。
「精確地說,這個數字略略超過中國政府一年賦稅的百分之十。」即將掏出這筆巨款的沃爾夫平靜如常,彷彿眼前的存單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撲克牌局,「貴國一年的國家歲入,包含地丁漕糧、租課雜賦、關鹽統稅與正雜各稅各捐,攏總加在一起折成銀元,也不過三億九千八百萬出頭。本行今日理應償付給鄭慶余堂的本利,就超過中國一年國家歲入的百分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