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寶藏就埋在淤泥之中?」坐在狄靖塵對面的虞美人忍不住開口追問。虞美人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白面少須的英俊小生模樣,但卻是豫西最凶殘的蹚將頭子之一。據說這個白面無心的禽獸原本是老白狼貼身的小跟班,專門為老白狼辦些機密事,心機頗深,是老白狼桿裡位卑權重的角色,即使是大駕桿也得看他的臉色。
「這幾天我暗中派了王春發去查。雖然運寶入池的痕跡已經找不著了,但是這蓮池旁兩面都是平坦地,騾馬大車可以直接趕到湖邊,而且我記得北面山頭的左峰上,有一塊看來像是新近幾年才削過的祼巖面。我讓王春發丈量過。如果那是炸藥給炸出來的,落下來的泥石土流恰好會直接流入池中。如果池塘裡沒有秘密,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炸山造泥呢?」
門邊一聲憤怒的長喘,被狄靖塵生生耍了許多天的谷大爺惡狠狠地瞪著狄靖塵,谷老二則是痛心地搖頭歎息。他們雖然早就發現王春發不在,但手裡握著狄靖塵,他們也就沒有追究。沒有想到就在這幾天的工夫,狄靖塵竟然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玩出這麼一套把戲。
「九駕桿,這就說得通了。」雖然已經過了十來年,但是虞美人仍然改不掉對黃金來的敬稱,他接著說道,「當年蕭軍師派我帶老白狼的親筆信去漢口,從漢口雇了一幫工人順江東下,還透過冷子的交情弄到一批原本給川漢鐵路開山用的黃色炸藥,幾十個大木箱子足足裝了六船,很神秘,連我都不能知道幹什麼去。現在看來當是回他家鄉開山藏寶了。」
「既然寶藏就在池塘裡,俺們就將這塘子掘開,把水放干,俺不信找不著這寶藏。」程啃金興奮地喊了起來,一眾蹚將紛紛喝起彩來。狄靖塵與黃金來對望了一眼。丹山村的地勢比蓮池低一截,要是放任蹚將冒然掘開池子,這滿村父老就要遭難了。
「各位。」黃金來威嚴地說道,「我們明早就出發去蓮池。但我把話撂在前頭,這寶藏是大家的,誰要是胡鬧亂搞,壞了寶藏,桿裡號令無情。」
「九駕桿,我們百來人浩浩蕩蕩進巢縣,即使先前能瞞得過官府,現在官府想必已經曉得我們來了。此地不能久留呀。」虞美人提醒道,「掘湖放水,總是個最快的方法。」
「你操個啥心?」黃金來換了和藹的語氣,「我們有秋海棠,還有他讀過書的媳婦。他們都走到這一步了,有啥玄機是他們解不破的?」
「九駕桿說得對。」梁西霸附和著,「俺們不過是跟著九駕桿與狄老弟吃口白食,咋恁多廢話。」梁西霸一語定鼎,蹚將頭子們便也不再費心設想如何掘池炸堤。程啃金率先拿出骨牌,滿桌蹚將你干我敬,喝起酒來,熱鬧非凡。
狄靖塵額頭上滲出絲絲冷汗。黃金來的說法雖然暫時解了丹山全村百姓之危,但卻把狄靖塵與柳繡蘭推上了火線,要是明天解不破蓮池藏寶的謎團,恐怕他們的下場比雄雞唱還淒慘。黃金來輕拍著狄靖塵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恐慌。
在黃金來的嚴令之下,山大王們不得不露宿街頭,但是客棧裡傳出來的好消息卻依然在微寒的大街上洋溢起一片喜氣。聽到外邊弟兄們的歡鬧吵嚷,好熱鬧的程啃金乾脆敞開大門,拉著狄靖塵站在門口接受滿街蹚將的熱烈歡呼。
「丑娃,這是香五爺給你大哥的信,你把這信交給你大哥。」黃金來對丑娃說道。見到狄靖塵得到了一眾蹚將的熱烈擁戴,一直按刀側立在狄靖塵身旁的醜娃總算鬆了口氣。賭桌上熱鬧非凡的天牌虎頭勾起了丑娃的饞蟲,他一擼兜裡叮噹作響的大洋,撥開人牆悶著頭就往牌桌裡沖。但他剛在賭桌邊搶著位置,就被黃金來一把揪住耳朵,生生地拖出了賭桌。
「成,俺這就去交給大哥。哎呀!」丑娃一頭霧水,接過黃金來暗暗塞給他的一封信。回頭扯開嗓門就要喊狄靖塵來接信。但是他還來不及開口喊,就被黃金來一腳踢了個四腳朝天。
「你小子,是真傻還是假傻?要是這信能當著眾人明裡交,俺自己走幾步路就成了,還叫你這龜孫做啥?」黃金來罵道。
「啊,俺懂了,老駕桿是讓俺乘沒人的時候交給大哥。」丑娃恍然大悟,連忙將信收進夾心的衣兜裡。
「記住,你小子在弟兄們出發之前,一定要把信遞到你大哥手裡。」黃金來吩咐道。
「每日間,都要早起,愛惜好光陰;勞身勞心兼勞力,越勞越精神。日上三竿不起床,志氣必消沉。公事私事都耽擱,終久成廢人。」窗外傳來雞鳴,大街上雄壯洪亮的歌聲驚得商販們四散奔逃。這年頭官匪不分,有見識的駕桿們往往用軍中風紀約束隊伍,為日後接受官府招安成為正規軍預留伏筆,就連這首國民軍馮大帥手訂的《早起歌》,也成了蹚將逢早必唱的動員曲。
「出發!」程啃金一聲暴喝,滿廳蹚將齊聲歡呼,簇擁著狄靖塵與柳繡蘭走向未知的尋寶路。
3
「這就是蓮花池?」丑娃說道。望著面前平淡無奇的山間小池,丑娃一臉失望。蓮花池略成方形,夾在兩個平緩的山丘之間,長寬不過一里,南面有一道長約30尺的土築矮堤,護住水池南面地勢低處的水田。平靜無波的池面被茂密的蘆葦叢佔去一大半,在蘆荻淺處隱約可見一支半沉的破舢舨。
「這池子不深,施工容易,又有蘆葦遮蔽,遠離大路,是個藏寶的好地方。」與狄靖塵並轡齊行的梁西霸將蓮花池的地勢仔細看了一遍,點頭讚歎。
為了迷惑各地戒備的官兵,黃金來將桿子的主力留在周家口,隨身只帶了100個輕騎與十幾個堅持親自參加尋寶的大小駕桿。兵力雖不算大,但是過兵的戾氣已經擾動了鄉村的祥和。各家養在門前的土狗緊張地號叫著,四處啄食的鴨子受驚奔散,在田里飛竄撲騰。著急的母親驚恐地奔過田壟,叫回躲在路邊樹叢間好奇窺探土匪馬隊的頑童。
為了傳說中的寶藏,全豫西最凶悍的蹚將正踏過狄靖塵的家園。他們已經馬不停蹄地趕了上千里的路,闖過幾十個駐紮重兵的要鎮。他們疲倦緊張,焦躁易怒,一觸即發,隨時可能大開殺戒。狄靖塵心裡清楚,此時已不再是單純的尋寶,在他手裡懸著的是丹山村鄉親的性命。
「大哥,俺探查過了。往前一路到蕭九爺的宅子條子無事。」藏身在田里的王春發遠遠就見到狄靖塵在馬背上的高大身影,他一個箭步竄上湖堤,給狄靖塵請了個安。
「這一帶都細細打探過了?」狄靖塵問道。
狄靖塵勒住馬,向王春發丟了個眼神。看著緊跟在狄靖塵身邊的梁西霸與李麥牛,王春發心領神會,又打了一個千。
「回大哥的話,都打探了,沒事。大哥,您的鞍帶怎麼鬆了?」王春發說道。不等狄靖塵回答,彎下腰去的王春發已經攏住馬韁,順著鞍為狄靖塵整理起鞍帶。
「記下來,為狄老弟備鞍的瘋子頭,重責十大板。」在黑話裡,「瘋子」指得是馬,見到自己桿裡的馬伕竟然連鞍子都備不好,梁西霸臉一沉,大聲吆喝起來。狄靖塵一側身對著梁西霸微微一笑,表示領情。
「這鞍囊也開了。王春發,你順便給我繫上。」狄靖塵說道。王春發用力一拉,將鞍帶拉實。餘光中,狄靖塵看得真切,王春發順手將懷裡的一個小藍布包塞進了敞開的鞍囊裡。
「大哥,前頭蕭九爺的屋子到了,九爺的屋子昨晚出了件怪事。」王春發一面繫著鞍囊,一面扯起淡來,梁西霸的注意力果然給引到王春發那頭。
「九爺那三間老草屋,能有啥怪事?」梁西霸問道。蕭老九雖然是手握3千萬巨資的老白狼的大軍師,但他的住處卻只是三間低矮不起眼的草泥屋。草屋的泥牆身是用纏著草根的泥塊與麥穰高粱桿和成的,屋頂鋪著三層厚實的茅草。這三間不起眼的草屋觸起狄靖塵心中洶湧的回憶。王春發恭恭敬敬地為狄靖塵扶好蹬子,但狄靖塵卻滿不在乎地一躍下馬,撥開九爺門口的蒿草,逕自往蕭老九充做臥室的南側房間走去。昔日經常懸滿碗口大字條幅的小房裡到處結著蜘蛛網。棉被已經收起,只剩下光禿禿的土炕。狄靖塵推開滿佈塵埃的窗戶,彷彿看到了在窗前吟誦寫字的蕭老九。一直到今天,狄靖塵才瞭解了蕭老九的那份曠達。
「這門上原本只有門聯能看得清楚,橫批已經看不出寫些什麼了。但昨天卻有人來補上了這一句。」嚴格說來,東南角的柴門並不能算是門,只能說是豬圈圍欄上的一個出入口,精心刻在欄柱上的對聯顯得格外出奇。欄頂有一片刨光的木板,上面寫了四個大字:「見龍在田」。
「我認得,最後一個是田地的『田』。」丑娃指著豬欄,得意洋洋地大聲顯擺起來。
「見龍在田,這是《易經》乾卦九二的爻辭,什麼意思呢?」對這個神秘的新線索,柳繡蘭也是一臉茫然。
剛到蓮花池,一眾蹚將就爭先恐後地擁到池邊,熱切地尋找起寶藏的線索來。趁著身邊無人的空當,黃金來輕手輕腳地走到狄靖塵身邊,忠實的李得祿與謝有財緊跟在後。狄靖塵遲疑著是否要告訴黃金來,但急切的黃金來卻打斷狄靖塵的沉思。「小貴子,不管這裡頭是什麼名堂,你今天都得解開它。虞美人那個龜孫子正要等著湖放水。這堤下可就是我們的老家,全村老鄉才剛插下的秧苗,要讓湖水一淹,今年的收成就沒了。」從黃金來的緊張神情,讓狄靖塵明瞭他在桿中地位的岌岌可危。
「黃大爺,您當真的不曉得鄭慶余堂的3千萬財寶究竟藏在哪裡?」狄靖塵再也忍不住了。黃金來是白狼的九駕桿,蕭老九是白狼的軍師,香五爺與老白狼顯然也有解不開的關係,但是黃金來卻似乎對寶藏一無所知。難道黃金來也有蕭老九般的心胸,能在耍弄眾人尋寶中悠然抒發其玩世不恭的瀟灑襟懷?
「黃大爺沒騙你,我是真不曉得……」黃金來雙頰一紅,急促地辯解起來。
「你們結伴北行,不至於真是為了販茶吧。」狄靖塵猛然打斷黃金來的解釋。雖然黃金來已經有些急了,但是狄靖塵根本就不相信他。
「小貴子,你不知道。俺雖然是個九駕桿,但是在老白狼手下,我也只是聽命行事的一介勇夫而已。」黃金來說道。
「您要是真的什麼都不曉得,五爺爺能帶您跑這趟河南?五爺爺能托您帶信給我?」狄靖塵問道。
「別看我同香五爺走得近,其實他啥也不讓俺知曉。」黃金來歎了口氣,神情透著落寞,「頭兒要到北方轉一圈,我能不跟隨?見了你又只說是來販茶的,我也只好順著他們的話對你講,其實我與你一樣,也在悶葫蘆裡。撲風挑敵玩命的事,老白狼少不了我,但是像鄭慶余堂這等事,老白狼也不可能讓我們知曉。他是個首領,首領帶人總得留個心眼。我原本也有些怨,十幾年了,防我同防外人似的。但這個把月來,自己也認真做起大桿子,獨當一面後才瞭解了老白狼的苦衷。他手裡要是不留幾張好牌,哪能帶得了成千上萬的亡命之徒?但就這蕭老九著實可惡!」
「九爺倒是個瀟灑人,又哪招了您了?」狄靖塵說道。
「瀟灑個球,整個一壞種。」黃金來臉色一變,憤然打斷了狄靖塵,「不就是個狗頭軍師,再怎麼樣也是相處十幾年的老鄰居,竟如此捉弄人。他遊戲人間倒是瀟灑,我為了寶藏拖起上萬人馬的桿子,鬧騰這麼久還不見蹤影,讓我怎麼向這些牛鬼蛇神交代?」池畔的歡呼聲打斷了黃金來的解釋。黃金來神色凝重地凝望池畔的騷動。意氣風發的李麥牛正站在堤上,慷慨激昂地對堤下的蹚將們大聲嚷嚷,百來個蹚將正附和地鼓噪著,幾位蹚將首領雖然沉默不語,卻也沒有喝止他。
「李麥牛是梁西霸的人,梁西霸原本已經有統一豫西各桿的實力。我突然回到豫西登高一呼,當了大桿,他自然不服氣。這小子十有八九是在教唆眾人擁護梁西霸,他們想要掘開堤壩了事。」看著李麥牛在堤上愈來愈熱烈的人氣,黃金來憂心地說道。
「黃大爺放心。」在路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柳繡蘭突然開口安慰了黃金來一句,看來才女的心裡已經有了底。「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這是吉兆。不管是誰寫上去的,這個人已經認定我們今天交好運,寶藏已經遙遙在望了。」
「貴子媳婦,你要是估摸出些啥,可不能瞞你黃大爺啊。」黃金來的神情中流露出難見的焦躁,看來他是真快壓不住手下的牛鬼蛇神了。
「狄大哥,這蓮花池邊可有達官顯貴的塋地?」柳繡蘭準確的猜測讓狄靖塵心裡一動,看來這奇女子果然是心裡有底。
「村裡老人傳說,這蓮花池原本是位馬將軍的塋地,石虎石羊石馬望柱一應俱全,還種了一片柏樹林,鄉人都管這塊地叫馬將軍塚,氣派得很。馬將軍是我們村裡出去的最大的一個官,早年還有子孫祭掃,辛亥年巢湖大水,馬將軍的子孫逃荒沒再回來,將軍塚原址遭水淹沒成池,那些石桌石馬的石料好,漸漸都讓人給拿走了,這事也就沒有人再提。」
「這不打緊,我要找的是原來放碑的碑座,大哥可有印象?」柳繡蘭的語氣裡帶著按耐不住的欣喜,狄靖塵也被感染了,不過他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