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若虛主動示好:「老弟,那菩薩蠻也有探子跟著你,我看這幾天的新聞報紙,他們前天就過六安了。尋寶這事,還得靠朋友,我們兄弟已經在合肥到巢縣之間號了三百來號船,只要起出寶藏,隨時能出裕溪口下長江,到時候我們共享富貴,五五分賬。同我們打交道,豈不比與那些蹚將交手安全?」谷若虛微微一笑,「老弟大約不曉得吧,吳龍彪也來了。」
「這小子來廬州府做什麼?」狄靖塵雖然不動聲色,但心裡著實吃了一驚。
「他在合肥有朋友,來合肥謀個差使。我們大爺看這一路艱難,就讓他搭了便機。兩天前才到營裡接了任,說是派到巢縣當團防局教練,這幾天大約也該到巢縣了。」谷若虛說道。
這是串通了扮黑臉白臉來了,狄靖塵憤怒地握緊拳頭。看到狄靖塵一臉憤怒,谷若虛開解道:「皖北的高鎮守使與我家大爺有舊,我家大爺出面相請,高鎮守使已經從巢縣調來兩個連人槍,足以保障我們的安全。只要老弟同我們一塊兒干,黃金來他們能打得過鎮守使嗎?」
「看來這一趟還真少不了兩位老兄。」狄靖塵咬牙切齒地說道。
「都是老朋友了,互相幫襯,有財一道發,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我們還論什麼親疏呢?」谷若虛親熱地夾起一塊肥嫩的鮮魚,放進狄靖塵碗裡,又為狄靖塵斟滿一杯酒,「這叫做約翰走路,蘇格蘭來的洋人名酒。我們大爺特地從漢口帶了幾瓶來貴寶地,給老弟開個洋葷。今天高興,我們不醉不下船,有啥事明天再說。」
「好魚,比俺家的老母雞都好吃,大哥你快吃呀!」丑娃說道。
柳繡蘭沉默地坐在狄靖塵身邊,緊抿著嘴唇一語不發。王春發怒容滿面,坐在一邊喝著悶酒。只有丑娃開心地撈著鍋裡的銀魚,初春的銀魚嫩滑無刺,最適合丑娃這樣大嚼大咽的作派。既然狄靖塵沒叫停手,丑娃也就樂得一飽口福。大啖鮮湯之餘,樸質的醜娃也沒有忘了狄靖塵,看狄靖塵不動筷子,丑娃一把端起鍋子嘩啦倒了一大碗,推到狄靖塵面前。
狄靖塵啜了口的魚湯,熟悉的鮮香讓狄靖塵心裡一動,心裡豁然開朗。連寶豐都能闖得開,在自己的家鄉他就不信辦不了谷家兄弟與吳龍彪。眼下既然缺人缺錢,手裡無槍,乾脆先用著谷家的資源找到寶藏後再做打算。
「喝!不醉不下船。」看到狄靖塵有意合作,谷若虛眉開眼笑,大呼乾杯。狄靖塵笑著與谷若虛乾了這杯酒,在他的老家耍花樣,谷家兄弟的下一杯酒在哪裡喝還不知道呢。
2
「土匪進鎮啦!」慌急的鑼聲驚醒了狄靖塵,深夜馬蹄聲在大街上響起,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男女老少慌叫成一片。睡在門邊涼椅上的狄靖塵一躍而起,隱身在窗戶旁向街上窺探。但街上只有四下亂跑的百姓,不見蹚將的身影,狄靖塵的心定了下來,回頭看了眼柳繡蘭。柳繡蘭已經起了床,坐在梳妝台前正把一件夾棉坎肩往身上套,街上的喧雜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她。狄靖塵暗暗佩服柳繡蘭的定力。
丑娃提著槍踢開狄靖塵的房門,衝到窗戶旁一把將狄靖塵推開,舉槍就向街上瞄準,龐大的身軀站滿了整面窗戶口,以免狄靖塵有什麼閃失,狄靖塵將丑娃一把扯住。
「不要慌,這不是一般蹚將。」狄靖塵說道。狄靖塵心裡有底,來的桿子十有八九是老熟人,這幾天的拖延總算有了結果。狄靖塵帶著丑娃將客棧檢查了一遍。二樓的住客全跑了,只剩下掌櫃帶著兩個夥計驚慌地蜷縮在櫃檯後面不敢出聲。住在狄靖塵屋旁的谷家兄弟躲在房裡沒敢出來。谷若虛從合肥雇來的槍手被他們的首領驅趕出來,迅速佔領了客棧四面的射擊位置。槍手首領還算老道,他冷靜地將木盒裝上自己的二把盒子,向大門口瞄準,但是他的手下個個臉色蒼白,幾個拿櫓子的連保險都忘了開。
狄靖塵冷笑著,這些人大約是本地鏢行雇來的槍手。一個久不鬧匪的地方,鏢行也只能應付一般小盜,哪經歷過大陣仗。谷老二畢竟只是個商人,花了大價錢就雇銀樣蠟槍頭的貨色,能指著他們與蹚將一搏嗎?
「大哥快來看,是老菩薩蠻。」大街上突然安靜下來,兩排騎著馬的蹚將沉默地在人群間開出一條路。馬背上的蹚將手裡只握著火炬,空著另一隻手表示沒有敵意,大汗淋漓的馬匹在微涼的夜風中大口噴著粗氣,似乎剛跑過幾百里地。蹚將隊伍中間騎著一匹棗紅色大洋馬的正是黃金來,他身邊的李得祿與謝有財手裡抄著新式的毛瑟鋼槍,一左一右威風凜凜。路邊一些膽大的老鄉開始交頭接耳:「那不是丹山村的黃貨郎嗎?」
黃金來在馬背上含笑躬起身,向街邊老鄉親切地打起招呼。他平時經久不換的一襲布衣棉袍已經改成一身讓人不寒而慄的黑色勁裝,兩尺來長的馬刀柄上繫起彰顯身價的鮮艷大紅穗帶。街邊的老鄉們個個目瞪口呆,雖然大多數的老鄉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真蹚將,但是聽書看戲太多了,誰都知道這身行頭是標準的蹚將裝束。然而,深夜進城的蹚將隊伍對滿街的百姓商舖不驚不攪,大隊人馬卻直奔狄靖塵暫宿的富升客店。
散兵鎮上的客棧大多是便宜的大通鋪,三家有點格調的客棧中只有這家富升店給旅客的牲口喂的是十足的馬豆料,半夜裡還要讓摸黑起早磨豆漿的夥計給加一頓草,見了客商的馬掌松落,富升店的夥計甚至會免費幫忙釘掌,而鎮子裡另外兩家客棧的馬槽卻只是用兩頓稻草對付過去而已。再加上富升店裡的大鍋全天有夥計照應,隨時能燒熱水洗澡,每頓開出的客飯又永遠不少豐膩多油的五花肉,所以在散兵鎮常來常往的商旅老客大多只認富升店。本鄉本土的黃金來自然很容易猜出狄靖塵的下榻之處。果然,蹚將的馬隊在富升店門口停了下來。雖然狄靖塵知道黃金來不至於加害於他,但是急促的拍門聲仍讓他心驚肉跳。
富升店的呂掌櫃戰戰兢兢地開了店門。槍聲一響,站在樓梯口的谷家槍手首領應聲倒地,李麥牛帶著七八個蹚將一湧而入。不過片刻工夫,谷家那十來個槍手已經給下了槍械,在櫃檯前跪成一圈。
「呂掌櫃,久違!」黃金來在十來個蹚將首領的簇擁下進了富升店,他親熱地將癱在門口的呂掌櫃扶起來,將2個五兩多重的元寶塞進他手裡,「今兒個兄弟來貴寶店會朋友,老鄉不須驚,煩請呂掌櫃讓夥計炒出幾碟菜,熱上好酒,我想在這兒與老朋友談事情。店門外站著的百來個弟兄,也要麻煩老鄉幫忙招呼。兄弟們不眠不休連趕了十幾天路,這三更半夜的,想喝口熱酒。」
呂掌櫃結結巴巴地交代著夥計擺桌備菜,自己正要去扛酒罈子,黃金來又加了一句:「勞駕,順便將樓上姓谷的兩位爺一塊兒請下來。」
富升店不愧是散兵鎮第一店,雖然來客是蹚將,但是付下現銀就是客人,滿滿一桌菜很快就上齊了,夥計也周到地拿著酒罈大碗上街為弟兄們逐個打酒。狄靖塵被黃金來拉著坐在上首,谷家兄弟也被揪下來了,他們面無人色地坐在靠門的位子上,李麥牛虎著臉在一旁盯著,旁邊還跪著谷家那十幾個槍手。
「小貴子,你有出息。」一碗熱酒下肚,黃金來的臉色紅潤了起來,乘著酒興,他攬著昔日二駕桿的肩膀,放聲誇讚起來,「你手上才幾個人,竟然比我們幾千人槍走得還要遠。沒有你引路,我們找不到柳含明,也絕對悟不出鳳入丹山的道理。」
狄靖塵微微一笑,接過黃金來遞來的酒碗,他心裡並不緊張,反而全身放鬆。在這些日子裡,狄靖塵體悟出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比起那些官身匪心的人,還講點基本道義的蹚將反而更好相處。如谷家兄弟這種人,一手是匪的手段,一手是官的威勢,不合作是毒刑拷掠,合作是送官究辦,落在這等人手中,那下場更慘。所以能落在黃金來手裡,總比落在谷家兄弟的手裡好。
這十幾天裡,狄靖塵帶著谷家兄弟到處亂轉,跑遍了整個丹山村,連銀屏山的牡丹都賞了好幾遍。但狄靖塵總是雲山霧繞地混扯,從來沒有一句認真話。谷家兄弟雇著三百多號船,又拉了百來個民夫,每日的花費就是150塊現大洋,十幾天下來就是2000塊大洋,就是他家有再大的財力也吃不消。但是谷家兄弟自己心裡沒有譜,縱然心急如焚,也只能每天陪著狄靖塵遊山玩水。其實狄靖塵這幾天的玩耍,等的就是黃金來。昨天谷大爺似乎已經耐不住性子,頗有出面扮黑臉的架勢,連那幾個槍手也開始粗聲大氣起來。但一如狄靖塵所料,黃金來來了。
「小貴子,你還記得悟朗有段寫在屏風後頭的詩嗎?」黃金來從懷裡掏出紙條,只見上面寫道:
戒禁取見獻青蓮,伯龍馱起三丈塵;
夢幻泡影有為法,諸相非相見如來。
「你黃大爺倒是解出了一句。」黃金來捋著新蓄起來的短鬚,不無得意地說道,「我聽你九爺講過,佛家以外的戒律都算是戒禁取見。所以我們的忠孝節義,塵世的功名利祿,在佛家眼裡都是邪門歪道。小貴子你想想,我們丹山村那些有名頭的地方,哪個不是依著先賢忠孝節義的事跡起的名?哪個不是懷想前人的功名利祿?城隍廟、土地公、褒忠祠、慕賢集、大夫宅、宮保第、七節山,幾十個孝子節婦進士誥命的牌坊,還有紀念楚霸王烏錐馬的忠馬廟,這都算是『戒禁取見』,都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狄靖塵心裡一驚,他一直以為黃金來只是個粗人,沒想到解題的思路竟與柳繡蘭一模一樣。
「不過你黃大爺也只能解到這裡了。」黃金來戛然而止,凝視著狄靖塵。
「這有學問的活,還得問我媳婦。」狄靖塵心裡有底。他對坐在身旁的柳繡蘭遞了個眼色,柳繡蘭嫣然一笑:「黃大爺可記得,丹山村南蕭九爺的房屋後面有一處大水塘?」雖然滿桌都是相貌猙獰的蹚將,但柳繡蘭卻沒有一絲懼色。見到一個女流之輩竟然能有如此膽量,滿座大駕桿們連連點頭,就連名動中原的菩薩蠻也露出讚佩的笑容:「那個池子沒有正名,村裡的孩子都在那裡餵牛摸魚。」
梁西霸將坐在身邊的程啃金一腳踹下酒席,黃金來親自起身扶好凳子,破了女人不能上桌的老規矩,親切地示意柳繡蘭入座。
「蕭九爺的房子坐北朝南,大門口是往正南方向開的。在面對水塘的東南方有一扇供牲口進出的柴門。九爺的大門前沒有對聯,但是在東南角的柴門上卻貼有一副佳對。若依媳婦看來,寶藏的玄機,就在這門聯之中。」柳繡蘭說道。
狄靖塵暗暗點頭,柳繡蘭一聲媳婦,即使是老辣深沉的黃金來也掩不住欣慰得意。在這蹚將窩裡,若能與首領拉近一分關係,他們逃出的可能性就能增加一分。
「啥對聯?」在河南蹚將之中地位僅次於黃金來的梁西霸聽得入神,見柳繡蘭把話停在關鍵處,欲言又止起來。他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駕桿尊嚴,急切地帶頭嚷了起來。
梁西霸的失態並沒有嚇住柳繡蘭。當著滿屋子不識字的蹚將頭,柳繡蘭微啜一口香茶,嗓門一清,朗聲誦讀了起來:「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願也。惟大盜利用鄉願,惟鄉願工媚大盜。」
蕭老九的對聯讓眾蹚將面面相覷。雖然大家都沒有什麼國學的底子,但是這樣淺顯的句子還是能聽懂個十之七八。句中流露出來的憤世嫉俗,即使是最凶悍的蹚將也無法接受。蕭老九的這副對子要是在前清掛出來,說不定連他的功名都保不住。不過新時代新氣象,驚世駭俗反而是新潮進步,大家只當這是落魄秀才的放歌傲吟,也就沒多計較。
「奧妙不在句子本身,而在句子的作者。」看著滿桌張嘴結舌的大駕桿,柳繡蘭微微一笑,揭開了謎底,「這是戍戌變法在菜市口被開刀問斬的譚嗣同在《仁學》裡的名句。戍戌年斬首的六名變法官員史稱『戍戌六君子』,譚嗣同就是六君子之首。我們在學堂裡的時候都讀過這本《仁學》。所以寫這則對聯的人,就是君子。」
看著黃金來與眾蹚將滿臉莫名其妙,柳繡蘭輕巧點破箇中奧妙:「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花之君子。以君子之名句對應門前池塘,九爺的意思很清楚。他門前的池塘就是君子的池塘,也就是蓮花池。」
「貴子媳婦,你這推理有點意思。我沒讀過書,也說不上來。但是那寶藏能藏在池子裡嗎?」黃金來不解地問道。
「黃大爺,您大約還記得這池子的來歷吧。」狄靖塵接過話,熱心地解釋起來,「我們村裡的老人都講這是辛亥年巢湖發大水,大水氾濫沖毀了後山三處山溪的河道,水退去之後三溪之水沒有出處,才順勢積水成池。因為這裡原本是塊無主地,不是田土,所以也就無人管它。黃大爺,只有老池塘才會有積年累月淤出來的厚泥,一個新的池塘哪來這般厚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