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明避開狄靖塵銳利的眼神,他知道面前的年輕人不可小覷。「實際上,悟出這句話的還是吳鼎元。」回想起陳年往事,柳含明流露出一絲悔恨,「吳鼎元在桿子裡雖然也是個殺人如麻的主,但是他這個人偏偏喜好佛法。他回到寶豐之後,就用老白狼的錢重修了一座古剎,自己剃度當了住持。不想這傢伙塵緣難斷,他青燈黃卷靜思冥想,不去思考佛理,竟然把『鳳入丹山』的秘密給倒騰出來了。」
狄靖塵猛然一拍腦門,原來吳鼎元就是悟朗和尚。聽真了悟朗的真名,狄靖塵卻又生出新的迷惑。他回憶起兩年前在清涼寺下三里碑的無頭公案,那個被大卸三塊,又依著蹚將手法砸碎腦袋的漢子吳大魁與悟朗同一個姓。而鼎元與大魁都是狀元的意思。不知道的光聽名字還要以為他們是親兄弟,這也太巧合了。
「『鳳入丹山』,指的大約是蕭鳳的家鄉丹山村吧。」柳含明說道。
「可悟朗說了,老白狼的寶藏在俺憨家溝的王府洞,咋又在啥丹山村哩?」丑娃記起那張用雞血塗出來的地圖,急得喊了起來。
柳含明忍不住露出笑容:「什麼王府洞,拐金溝,那都是裕中錢局屯放鈔票的地方。要沒有蕭軍師手裡鄭慶余堂的財源,那只是廢紙而已。你們不曉得嗎?裕中早就倒了。據說還是個當年曾在老白狼手下牽馬的小兄弟干的,大水沖倒龍王廟。」
丑娃聽出柳含明語氣中的調侃,一個巴掌就甩過去。狄靖塵喝止住丑娃:「吳鼎元來找過你一塊兒去丹山村?」
丑娃的一巴掌幾乎打斷了柳含明的下顎。他緊捂著自己的下巴,痛苦地蜷縮在狄靖塵腳前,生怕再招丑娃辣手。即使痛得說不出話,但柳含明仍不敢不強自忍下劇痛,含含糊糊地緊接著說下去:「吳鼎元是在丙辰年那年來找的我。那年春天鬧洪憲,南方起兵。我正在漢口批貨,就暫時留在漢口避兵禍。所以吳鼎元沒有找著我,不過他卻找著當年帶交情隊的劉豁嘴。劉豁嘴這傢伙在老白狼事敗之後就躲在漢口,後來我去漢口辦事遇到了他。因為以前曾經是磕過頭的兄弟,見他無路可走,就把他帶回家裡養著。」
「到漢口辦什麼事?賣侄女吧?」狄靖塵急火攻心,上前狠狠踹了柳含明兩腳。柳含明含糊不清地扯著嗓門號叫著。
「大哥稍安勿躁,審他要緊。」柳繡蘭忍住怒火,接著柳含明的話追問,「遇上劉豁嘴之後發生什麼事?」
「這吳鼎元與劉豁嘴都是蹚將,他們猜出鄭慶余堂的財源藏在蕭軍師的老家巢縣丹山村,又輾轉打聽出蕭軍師也在家鄉,就動了邪念。我那個時候人在漢口,雖然都是磕過頭的交情,但是他們財字當頭,根本不顧什麼兄弟情分。劉豁嘴還偷了我藏在家裡的黃金腰牌,就與吳鼎元一塊去丹山村。可就劉豁嘴那副尊容,任誰看了都會起疑。他又偷了我的一桿十響自來得,背在身上一路招搖,結果還沒到丹山村就讓冷馬給辦了,連腰牌也不知去向。」
「楚歌嶺。」狄靖塵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柳含明疑惑地望著狄靖塵。此時閒極無聊的醜娃卻找著了發洩精力的方法,他運足氣力,勁出熊掌,院裡賞花亭的柱子應聲而斷。
柳含明雖然起了些疑心,但也不敢以身試掌,連忙往下交代:「吳鼎元在巢縣待了幾天,等風聲過了才去丹山村,果然找著了蕭軍師。不過說也奇怪,蕭軍師這個人沒有功夫,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過吳鼎元這個老蹚將卻讓他嚇得屁滾尿流,一路逃回寶豐去,途中又到我家搶了兩百多塊大洋。我家裡還以為遭了蹚將。」想起吳鼎元,柳含明難掩氣憤,「都是磕頭的兄弟,有財只想著自己獨吞,臨走還去我家搶錢。」
「你又是如何曉得吳鼎元破解了鳳入丹山?」狄靖塵問道。
「老三給我拍了電報,我才曉得這回事。我於是順漢水而上走了趟河南府,果然我在清涼寺裡找到了吳鼎元,想問清整件事的前後原委。不過他已經嚇傻了,只是猛講些自己見著老白狼的傻話,我都聽糊塗了。過了兩個月,他才清醒過來。問他發生什麼事,他只說見著了老白狼與菩薩蠻都活著,要我千萬不要去丹山村。」
狄靖塵震驚了,既然菩薩蠻是黃金來,那悟朗所說的老白狼是誰呢?雖然答案呼之欲出,但是他不願面對這樣的現實。他清楚香五爺與老白狼有撇不清的聯繫,但是在狄靖塵心裡,香五爺永遠是再正派不過的君子,他絕不相信滿口仁義忠義的香五爺會是橫掃五省的蹚將首領。
「我原想拉吳鼎元再去丹山村。但他嚇怕了,竟真心念起佛來。不過吳鼎元的弟弟卻動了心,他把吳鼎元的說法全告訴我,我們約好先回我家招些人手,再一起去丹山村。」
柳含明打起哆嗦,「可就在我們回到霍山的那天晚上,老菩薩蠻竟然已經等在了我家裡。」
「菩薩蠻同你說了什麼?」柳繡蘭問道。
「蘭兒,你不曉得菩薩蠻的厲害。」提起黃金來,柳含明似乎餘悸猶存,「蹚將殺人不出三等。有認為是生意的,不得不殺,心中還存著一念之仁,這是下等;有殺人多了,心裡已經麻木,下手並不猶豫的,這是中等;有以殺人為樂,聞到血腥能快活好久的,這是上等。但這三等人,多少都還有感覺。但是菩薩蠻已經超出這三等人,他殺人的時候無悲無喜,全無感覺,就像是從樹上摘片樹葉,在路邊踢塊石頭一般。當年在老白狼桿子裡,沒有人不怕他的,也只有老白狼才制得住他。」
「呵呵,這就是老菩薩蠻,帶勁。」丑娃是聽著蹚將故事長大的,對菩薩蠻非常崇拜。
回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晚上,柳含明發起抖來:「他什麼話也沒說,照著我的胸口就是一刀,砍完之後掉頭就走。我還幸運,大約是老白狼覺得我日後還有用處,菩薩蠻這一刀竟然手下留了情,只劃開肌肉,沒有傷著筋骨。我心裡清楚,這是老菩薩蠻給我打個招呼,意思是他已經來我家認了門。要是我還敢去丹山村,他會親自來料理我全家。」
柳含明說到恐懼處,衝著狄靖塵就磕了七八個響頭:「老駕桿,自打菩薩蠻來看過我之後,我實在沒敢再惦念鄭慶余堂的財源,安分守己做自己的生意,就連菩薩蠻那一刀,都是讓吳鼎元他兄弟給我縫起來的,以免郎中見了刀傷要報官。以後雖然也有些閒人聽到風聲來我這裡打聽,甚至有邀我一塊去丹山村的,我都拒絕了。老駕桿明鑒,我這一把老骨頭,有產有業,只求能安度餘生,再也不敢碰鄭慶余堂這檔事了。老駕桿恩典,恩典。」
「你相信悟朗的話嗎?」狄靖塵打斷了柳含明語無倫次的哀求,嚴肅地問道,「當年老白狼的首級在開封府示眾,大總統親自頒告天下,豈能有假?就憑吳鼎元一句話,你怎能斷定老白狼還活著?」
「這誰都說不清的。但是我能肯定那年在開封城示眾的腦袋不是老白狼的。」柳含明認真地說道,「都說老白狼是在帶隊與毅軍在他老家虎狼爬嶺搭腳山寨接仗的時候貼金,重傷睡倒。弟兄們將他埋在張莊以東的石堆裡,結果被溜桿投降的一個小子向鎮嵩軍告了密,又給挖出梟首報功。不過當年老白狼的腦袋太值錢,官府的賞號高達10萬大洋,官兵之間又搶著報功,所以那顆腦袋是真是假眾說紛紜。我聽了吳鼎元的狂話,心裡也犯了疑。正巧吳鼎元的兄弟認得知情的老鄉,帶我去問,這才問出名堂。」
「說。」柳含明的話終於引起了丑娃的興趣,丑娃暴吼一聲,一把揪起趴在地下的柳含明。
「在張莊東石頭堆裡的那具屍首是在倉促間埋下的,沒有來得及覆土,只堆了些石頭不讓狼給吃了。那時候正是盛夏,所以過幾日再挖出來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來了。官兵割下腦袋之後先掛到大營街,那裡白狼的老鄉多,有認得的說是老白狼,因為老白狼是家裡的獨子,他老娘痛愛他,小時就給他紮了一邊耳朵的偏墜,這是那一帶求吉利的習俗。老鄉們認不出相貌,就認這偏墜。官兵就信以為真,送到開封府示眾去了。可巧,張八橋的曹莊有個曹九成,他也是那時候睡倒的,耳朵上同樣也扎過偏墜,知情的鄉人後來才講出來,這腦袋其實是曹九成的。不過當時追剿老白狼的幾位大帥都已上報請賞,老白狼本人從此也沒有再現身,所以這事也就沒人再提了。現在大家都以為掛在開封城上的腦袋是老白狼的。總講老白狼在虎年爬虎狼爬嶺,都是宿命。」
「就這也不能說明腦袋不是老白狼的呀?」柳繡蘭質疑了一句。
「我也曉得這事沒有確切的證據,不相信的人隨口都能駁倒,講不清楚。但我就一句話,我在老白狼身邊半年,知道這個人。他沒有那麼輕易睡倒。我敢講老白狼一定還在,而且,另外還有一件事。」說起其中枝節,柳含明卻又臉色發綠,打了個寒戰,「吳鼎元那個弟弟不信邪,一直纏著要我召集人槍一塊去丹山村探個究竟,說是只要人多勢眾,就算真遇上老白狼也辦得了他,沒有什麼好怕的。這小子當年在桿裡是跟宋老年手下小桿朱銅錘的,連老白狼的面也見不上,不曉得天高地厚,我當場把他給轟走了。據說這小子還不死心,一定要去丹山村。不過他也曉得菩薩蠻的厲害,就動了回家鄉招募桿子去破丹山村的念頭。結果他才放出話去,就給砸了胡桃,而且還是死在他老哥的寺廟旁邊。這還是吳鼎元寫信問我他老弟究竟干了啥事,我才曉得的。雖然吳鼎元從前也有些名氣,但一曉得他老弟被砸胡桃與菩薩蠻有關係後,他連問都不敢問一聲了。你們說,我一個沒兵沒槍,不會武功的商人,哪敢再去碰這事。」
「好一段傳奇故事。」楚歌嶺上吳豁嘴的黃金腰牌,清涼寺裡悟朗和尚的讖語玄機,威震豫西的菩薩蠻,王府洞的裕中紙鈔,還有雲遊訪廟去的蕭老九,這些線索在柳含明的長篇供述之中細密無縫地連串在一起,狄靖塵心裡豁然開朗。鄭慶余堂的三千萬財富就在自己的老家丹山村。只是蕭老九已經雲遊去了,柳含明又從來不敢涉足丹山村,這筆財富在哪裡還是一個迷。
然而,對狄靖塵而言,更解不開的迷還是香五爺的真實身份。回想起王府洞尋寶,狄靖塵可以確定尋寶最帶勁兒的黃金來並不知道王府洞裡的真相。至於蕭老九,雖然他心知肚明,但他是已經看破紅塵的,也許只當這場熱鬧不過是遊戲一場而已。現在想來,他也的確從沒熱衷過尋寶。但香五爺竟也似乎沒看破箇中奧妙,反而經常熱心鼓勵狄靖塵去尋寶。憑此一點,狄靖塵堅信香五爺絕不是老白狼。若他本人就是老白狼,為什麼要大費周章依著悟朗線索去尋找藏滿無用廢鈔的王府洞呢?
「大哥,俺們還放不放這賊老頭的炮子?」丑娃粗聲大氣的叫喊打斷了狄靖塵的思緒。狄靖塵看了眼柳含明。柳含明全身發抖,乞憐地仰頭望著狄靖塵。狄靖塵搖搖頭,對柳含明指了指他真正應該哀求的人。
不等柳含明求饒,柳繡蘭轉身離開了小院。狄靖塵揣摩著柳繡蘭的心意,雖然不好真刀實彈辦了這賊老頭,讓柳繡蘭背上不孝之名,但總不能放過這畜牲。「割了他的耳朵。」狄靖塵相信這是對柳繡蘭最合理的補償,不過丑娃卻忍不住滿臉失望。狄靖塵轉身去追柳繡蘭,他前腳剛踏出院門,院裡的柳含明已經殺豬似地哀號起來。
「我們得趕緊回十二驛,找香五爺問個清楚。」狄靖塵提起香五爺,轉移柳繡蘭的注意力。
「我要是沒有想錯,香五爺這時已經離開駐馬店了,他明擺著不願多說往事,但早料到我們要追問,只好躲開我們。」柳繡蘭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熱情,狄靖塵心中暗暗訝異著。從四海莊初識以來,柳繡蘭總是心如止水,即使在王府洞解開鄭慶余堂財富去向的興奮之中也見不到這份熱情。
「我們回十二驛取了武器行李,馬上動身去丹山村。我們既然留下大伯的性命,這『鳳入丹山』的秘密就還會再洩露出去。菩薩蠻對我二伯的行蹤大約早已留意上了,我們要慢一步就趕不上了。王春發。」柳繡蘭說道。
「請大嫂吩咐。」守在門口的王春發恭謹地大聲答應著。
「你多帶些銀子,到馬市上買八匹快馬,這騾子就扔下了。我們今天就動身,過京漢鐵路到周家口,轉項城到阜陽的商道,在阜陽南下趕往合肥,從合肥上船越巢湖到巢縣。從駐馬店到合肥大約有900里路,一般人要走一個禮拜,我們四天就要走完。加上過巢湖的一天,從今天起第五天就要到巢縣。」柳繡蘭轉頭對狄靖塵說道,「黃大爺他們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們是蹚將。當年老白狼從南陽府奔襲六安城,距離大致相當,沿途還攻城略地,前後也不過八日。我們只有日夜兼程,兩匹馬輪換著騎,才能趕在黃大爺前面。」
「我這就去。」看出狄靖塵眼中的讚許,王春發心領神會。
「大哥,這老白狼的寶藏究竟在丹山村何處,雖然現在還沒有底,但我能肯定,只要我們趕到丹山村,就能得到啟發。」柳繡蘭堅定地對狄靖塵說道。
狄靖塵微微頷首。從寶豐到駐馬店,每一步雖然都是為勢所逼,但是他也隱隱感覺到其中說不出的助力,讓他向正確的方向走。這必然是他的命運。
「大哥,俺們這是去啥地方?」丑娃大聲問著。
「丹山村!」狄靖塵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