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講,一個細節都不要落下。你要能講清楚,我可以不辦你。」狄靖塵和聲地交代了一句,示意柳含明講慢些,不要著急。
看到滿地碎磚,柳含明的解釋更急促了:「因為草摘實在太繁太亂,而且是在倉促之間登錄的,登錄的人又是資淺的徒弟,字跡經常凌亂難辨,錯字連篇,文理不通,讀來如天書一般。而且草摘很多,光是賬冊就得用一整輛大車拉,但是也是最原始的資料。像我們這種大賬房,做賬時只會便查,除非便查有錯必須做查實,否則輕易不會去翻垃圾似的草摘。但就是這草摘,能解開紅賬上的秘密。」
說到關鍵處,柳含明遲疑地看了一眼丑娃,又繼續說道:「蕭軍師同負責便查的外賬房領班打過招呼,領班會在便查之中故意略去任何與鄭慶余堂有關的進出,另外作一密賬連夜交給蕭軍師,讓他做紅賬。所以我們單是查便查,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做草摘的外賬房徒弟太資淺,一般除了外賬房領班也不會有人去查草摘,所以蕭軍師也沒有特別招呼,做賬的兩個徒弟根本不曉得有鄭慶余堂,所以草摘上還留著同鄭慶余堂出入有關的大部分記錄。像我們的老賬房,有什麼蛛絲馬跡都能一眼看出來的。」
「仔細講,都有些什麼破綻。」柳繡蘭問道。雖然與大伯之間有著深仇大恨,但是柳含明的精彩故事仍然挑起了柳繡蘭的興趣。看到狄靖塵與柳繡蘭不再如剛進門時那樣兇惡,柳含明也放鬆了很多。回想起當年單憑賬冊就解破鄭慶余堂秘密的往事,柳含明多少也有些忘情。他用袖子抹去已經干在臉上的血跡,詳細地把十幾年前的事情說了出來:「老白狼派在我們內賬房的吳鼎元嘴巴不牢。我們打開盩厔城那天,他拉了個標緻的花票成親,酒後高興地說出了鄭慶余堂這回事。自從我曉得這事之後,就尋思著要破解這個秘密。
因為桿子裡的財源大多是硬貨物件,大宗現款要交給鄭慶余堂,不可能打張匯票就交錢的,所以發給鄭慶余堂的財源,十有八九必然都記錄在這草摘之中。我以查賬為由頭向外賬房調看了從老河口建賬以來所有的草摘,將所有可疑的發出記錄逐筆記下,果然看出了名堂。」說起發現老白狼寶藏的源起,柳含明的語氣激動起來,「我摘下八十幾筆可疑的發出,收貨方都是『東風北風六筒』,發的大都是麥色老鐵,每筆都是幾十萬的發。桿裡的財源,除了利益均沾簿中應該分配出去的,其他幾乎是所有的現金白銀全都發到這處。像這樣大筆的財物,都要用老白狼貼身親信帶的馱隊,沿途叫他的牌子,通過有交情的軍隊保護才運得了,所以我們管這馱隊叫做交情隊。」
「東風北風六筒,打牌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丑娃終於聽懂了一句。
「這是桿裡的暗語,暗語要老白狼與幾個親信駕桿聽得懂又記得熟,自然要通俗一些,不可能弄些詩詞文章。」柳含明繼續說道,「我也想了很久,沒能搞通這個暗語。直到有一回蕭軍師找我吩咐差事,我無意中看到他桌上擺著一本《奇門旨歸》,正巧我平時對奇門遁甲也有研究,就與他攀談起來。蕭軍師在奇門遁甲上的造詣很高,就猜想暗語可能與奇門遁甲有關。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細細揣摩六十四卦,逐字演探,總算讓我勘破了密語。」
柳含明努力抬起沒有被丑娃摔斷的左臂拾起一截樹枝,顫抖地在土上寫出「東風北風六筒」六個字。「東風北風好解,八卦之中的東北方是艮宮。六筒就有點複雜了,但也不難解。奇門遁甲裡的三奇相應,應在艮宮都是吉兆。六乙到艮是『玉免步貴宮』,六丙到艮是『鳳入丹山』,六丁到艮是『玉女乘雲』。北方人打牌,六筒叫『六餅』,所以『東風北風六筒』,指的是六丙到艮,鳳入丹山。不過我一直解不開鳳入丹山是什麼意思,這事情也就放下了。」
「鳳入丹山。」狄靖塵猛然想起老家丹山村。蕭老九單名一個鳳字,鳳入丹山,老白狼的寶藏難道就藏在自己的老家?狄靖塵想著。
「甲寅年初夏老白狼挫鋒洮州,蕭軍師料定大局翻不過來了,出到『東風北風六筒』的財源也更多了。我也想過溜桿去跟運貨的交情隊,但這些交情隊都是老白狼的親信帶的,一般弟兄跟不了。我好容易買通交情隊裡一個叫劉豁嘴的桿首,這才打聽出交情隊的路線。這些馱隊靠軍隊保護直接出漢中,走到襄陽上船,順漢水南下到漢口,再分批上船把東西運出去。不過劉豁嘴只負責到漢口一段,在漢口有蕭軍師的老鄉接手,連他也打聽不下去了。這劉豁嘴是老白狼破禹州時候登架子的老鄉,在打開唐縣的時候腦袋上挨了一馬刀,從腦門一路劃到下顎,要再深一點就沒有命了。老白狼找的郎中居然妙手回春,不過他的腦子就沒以前機靈了,連頭髮都脫得乾乾淨淨,成了個禿子。老白狼想他沒心機,就讓他跟了交情隊,不過人最終還是為己的,我還是說動了他。」
聽著柳含明對劉豁嘴的生動描繪,狄靖塵有似曾相識之感,只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號人物。
「弟兄們打到洮州,都不願意再往西走了。那時我們已經是強弩之末,後有原來河南大帥趙倜人的老毅軍,前有甘州提督馬安良帶的甘肅兵,這可都是打過洋人的狠角色。甲午之役,老毅軍在奉天跟東洋人打過硬仗,我在漢口認識的那些日本買辦談起來他們都害怕;董福祥董宮保帶兵在京城大敗八國聯軍,又是保兩宮聖駕的功臣,據說洋人是指名要董宮保的腦袋。雖然說年代久了,但在甲寅年追擊我們的毅軍與士兵,的確都還帶著當年的凜凜殺氣。老白狼曉得這仗打不了,只好轉回河南。這個時候,蕭軍師已經做好了散伙的打算,連著七八天每天都有交情隊出漢中。就在姚州城外的左公祠,蕭軍師交了他自己的便查,讓我帶著賬房將所有運到『東風北風六筒』的財源統計出來。」
「你還是看過紅賬。」柳繡蘭忍不住接了一句。
「這不是紅賬,只是一本便查。」柳含明趕緊解釋,「我雖然沒有見識過紅賬,但是紅賬的簿冊我按著錢莊的規矩親手做出來過,每筆財源的數額、收取、時間、形式、價值以及去處都有刊載。不過交給我們的便查只有無頭無腦的金額,也不載發出地,也就無從追查。我們只是為蕭軍師核算出總金額而已,也就是我曾經下過悶頭功夫,才曉得這是本什麼賬。樹倒猢猻散,其他的師爺,也無心去追究這本賬。」
「啥子賬不賬的,說正題。」狄靖塵不耐煩地暴吼一聲。柳含明一嚇,整個人匍匐在泥地裡發顫:「老白狼在洮州開了大會,決定東行返鄉,我們出寶雞,佯攻西安,南出諸葛亮不敢用兵的子午谷。子午谷實在險,走不完的山溝,人馬難行,等我們出了子午谷,只剩不到4000弟兄。老白狼決心奮力一搏,同正面的鎮嵩軍開仗。沒想到哀兵余勇,竟然打開了荊紫關,總算是回到了河南。老白狼原本還有破南陽的雄心,但是弟兄們思鄉心切,都不願再干,老白狼也沒有辦法了,只能任由弟兄們還鄉。為了避開官兵的追擊,老白狼的隊伍分散成數桿各自逃命,人無鬥志,風聲鶴唳,人心散了啊。」
回想起十年前兵潰陝南的往事,柳含明難掩激動:「進了豫西,老白狼手下的十八駕桿死的死、走的走,他最信得過的李鴻賓與宋老年先後都讓官兵給打死了,尹老婆也溜了桿,老白狼見大勢已去,在高皇廟宣佈散伙,自己也走了。我們內賬房原本跟著尹老婆,尹老婆的弟兄一散,我們全成了無娘的孤娃。這個時候只有九駕桿菩薩蠻還有點雄心,他帶了五百多個弟兄進母豬峽安下寨子,還想要整頓力量去破洛陽。蕭軍師見他有出息,也就留下幫襯他。我們內賬房的幾個人都不是豫西本地人,離了桿子,或者被官兵當蹚將砍腦袋,或者要遭本地小桿的毒手,都遲疑不敢走,連我在內一共有三個師爺留下,暫且跟著菩薩蠻與蕭軍師。我還記得,那年是個閏五月,小暑在五月初八。就在小暑後的第二天,幾個給官兵抓去的溜桿引著官兵偷襲我們的寨子,桿子全散了,菩薩蠻與蕭軍師帶十幾個人突圍出走,我也貼了金。我們賬房只是一些賬冊,犯不著拚命,所以大家也就散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卻碰巧解開蕭軍師的另一個秘密。」
「你說的是鄭慶余堂?」柳繡蘭問道。
柳繡蘭聽出了味道,趴在地下的柳含明連忙猛力點起頭來:「正是,正是。」
「哪來恁多廢話。」丑娃上前又是一頓拳腳,柳含明哀號著到處躲閃。
「讓他接著往下說。」正當丑娃揪起柳含明肥胖的身軀,似乎是要把他一把折成兩半的時候,狄靖塵連忙喝止了他。
「蕭軍師那時發了寒熱,神智不清,行動都在滑桿上讓人抬著。菩薩蠻讓幾個弟兄拚命保著他衝出重圍。我在後頭跟不上,卻揀到蕭軍師落下的粗麻口袋。這個口袋是蕭軍師隨身帶著的東西,裡頭裝著機密,從不離身。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刻了字的黃金腰牌。我看字的模樣像是一方圖章,就找了張紙沾著血試著印出來,果真是個圖章。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曉得蕭軍師洗錢的字號叫作鄭慶余堂……」
「你竟敢黑老白狼的圖章。」狄靖塵大聲說道。
丑娃摸出鋒利的青子,照著柳含明的胸口比畫著,柳含明連忙大聲往下說:「大駕桿,我雖然拿了鄭慶余堂的圖章,但是沒黑著老白狼的錢。我揣著這個胸牌逃走了,足足走了兩個月才走到老河口。在那裡遇到我們內賬房的領班吳鼎元。那時已經傳出老白狼陣亡的消息,那時我身上只有三串銅元,他身上剩不到一百個小錢,都是虎落平陽,很是窘迫。我們湊錢買了點酒菜,吳鼎元趁醉同我說大話,說他身上有百萬大洋,只差一個印子。我問他怎麼個說法,他就和盤托出鄭慶余堂的秘密,又說他身上還帶著一本空白的漢口麥加利銀行本票,只可惜他沒有鄭慶余堂的圖章,也不會寫洋文字,不然到漢口就能換錢。我那時真是窘迫,也動了心,就讓他看了那個腰牌。吳鼎元看了就說是這玩意,慫恿我在本票上蓋章換錢。」
「黑老白狼的錢,是你自己的主意吧?」狄靖塵冷冷地問道。
看到狄靖塵眼中的冷峻,柳含明著急地加重語氣:「天地良心。的確是吳鼎元那龜孫出的主意,又慫恿我同他一塊兒干。我哪裡敢黑老白狼的錢。」
「不敢黑老白狼,你把鄭慶余堂查得那麼清楚?」柳繡蘭冷笑著。
狄靖塵揮了揮手:「接著講,講詳細點,我興許饒你一條賤命。」
「洋銀行只認圖章,不認簽名。」柳含明怯怯地說道,「這本票雖然得用洋文,但其實也不難寫,因為整張本票前後真正非得用洋文寫成的,其實只有一排英文正寫的數字而已,連祈交者也可以寫中文的。我在錢莊的時候經常向花旗銀行辦押匯,早已默熟了英文的寫法,圖章又在我身上,我們也真是走投無路,這才寫了一共十萬大洋的本票。兩人又到關帝廟磕了頭盟誓絕不相負,一人分五萬,這才去了漢口。一試之下,果然換出錢來。」
「寫字就能換大洋,有這等好事咋不寫多些?」丑娃聽得入迷,要真有動筆生財的好事,為什麼還要流血流汗。
「這不是擔心老白狼發現嘛。」柳含明心虛地低下頭,他摸不清狄靖塵是哪一路派來的,生怕今天就是他黑老白狼錢的報應之日。不過丑娃卻放聲大笑起來,他揶揄著慌亂失措的柳含明:「你是怕鬼敲門吧,老白狼早十年前就睡在虎狼爬嶺了,要是俺有那能生錢的票子,早就取個幾萬萬出來,怕啥老白狼!」
「你們不曉得?」柳含明驚訝地挑起眉毛,抬起臉傻傻瞪著丑娃,「老白狼還活著。」
丑娃突然止住狂言,臉色大變,傻傻地望著柳含明。狄靖塵與柳繡蘭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白狼還活著?
3
「我與吳鼎元一人分了五萬,他回寶豐,我回霍山。我拿著老白狼的五萬大洋恢復了我們柳如意號,靠著這幾年豫皖兩省地方安靖,民生漸豐,也著實賺了不少錢。原以為從此風平浪靜,但是老白狼終究還是沒有放過我。」柳含明歎了口氣,掙扎著掀開自己的上衣,一道猙獰的長疤從左肩一路劃到腹部。
「你是悟出了鳳入丹山的意思,禁不住那三千萬的誘惑,自己造下的孽障吧?」狄靖塵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