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寶藏 第37章 問道賣女家 (2)
    「柳家歷來是做土布生意的。」香五爺既然發話了,柳繡蘭也就坦白相告,「穎州一帶布行如林,歷來是各省布商雲集之地,號稱『穎布』。穎布裡有一種特殊的九五布,只織成九寸半的窄幅,染成紅藍兩種顏色。西北的回人與藏人最喜歡這種布,因為他們生性活潑,每逢喜事都會將大紅鮮藍的彩色布料著在身上,連牛馬也要穿紅掛藍,因此這種布料的用量特別大,很受歡迎。先父兄弟三人相準了商機,他們組了一支騾隊,每年開春就來穎州買布,運到甘肅青海出售給當地人,換回麝香,馬尾蓮與上好的紫羔皮,趕在夏末秋初運回安徽,售給每年冬天到六安收貨的客商,發售到長江各埠。扣掉行腳與購布的成本,這裡頭大約能有七八成的收益。京漢鐵路通車之後,南北交通便捷不少,先父就想趁著每年春天在穎州收布的空當北上多做一筆茶葉生意,乘火車將六安的茶葉販到直隸去,再搭火車趕回來收布西運。甲寅年除夕老白狼破六安,先父那時剛交了貨,得了價銀之後留在六安城過年,想趁早收買開春新登場的瓜片,白狼破城的時候脫身不及,應了白狼「五要」裡的大商人。老白狼的貼子,開口就是1萬大洋。」

    回想起傷心史,柳繡蘭不免微微激動:「我家裡做生意的本錢連鄉下的田地,一總湊起來也沒有這麼多錢,倉促之間只湊出六千多塊洋錢,用騾子馱著讓我大伯柳含明押隊去追老白狼的隊伍。沿途地方不靖,老白狼又流竄不定,一直到南召才追上,中途還招了土匪,被搶去兩頭騾子與2000塊錢。我大伯也寫過信回來要錢,但我家實在沒錢了。原想我大伯能言善道,指望他講個價錢,沒想到他不但沒救下先父的性命,反而自己也搭進去了。」

    狄靖塵暗暗歎息。蹚將要立威,貼帖開價時開出來的「水頭」一般是不會輕易變動的,而對討價還價者特別敏感。要是沒有交情在,冒冒失失地要壓價,大都沒有好下場,尤其是柳含明這種想從一萬講成四千的「叫票」,更是犯了蹚將的大忌。蹚將一般不會動前來贖葉子的人,否則就沒有人敢來贖葉子了。老白狼竟連柳含明一塊兒綁去,成了一家兩票的「雙把葉子」,想必是柳含明講崩了。

    「經過這件事,我家就衰敗了。不但頂了老宅,連騾隊都賣了,只靠著鄉下賣剩下的十幾畝地維持一家生計。我原本在省城讀書,也不得不輟學回家。事情過了一年,我大伯居然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而且還帶回幾張本票。金額多少沒有人能說清楚,但他靠著帶回來的錢,不但恢復了原來的生意,還一連開了七八十家鋪子。別人問他,他只說趁老白狼在甘肅遇挫時逃離,順便做了幾筆煙土生意,大賺了一筆。」

    「那你怎麼會下嫁郜芳圃呢?」狄靖塵不解地問道。

    「我大伯這個人心黑。他原本在漢口的錢莊裡當賬房,因為賬目不乾淨被辭了號。家裡的生意原本與他沒有什麼關係,但他從陝西回來之後卻掌了家業。我們二房只有我一個女兒,先母在聽大伯說起先父已經辭世之後,想不開吞了鴉片。我大伯見二房沒有男丁,就收了二房的股份,那年我才剛滿二十,也沒有能力阻止。我大伯為了斷絕後患,謊稱送我上大學帶我到漢口,竟然把我賣進堂子。」

    柳繡蘭的紅唇微微顫抖著:「幸好我家在漢口店面的掌櫃是先父的舊交,打聽到我的下落,花了200大洋為我贖身。他認識郜二爺,知道二爺正有納房之意,為了讓我有個長久的容身之地,就做了媒送我到郜家。」也許是苦難磨煉了昔日富家小姐的心性,堅強的柳繡蘭並沒有落淚,倒是狄靖塵一陣鼻酸。

    「你的父親諱含聰吧?」香五爺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柳繡蘭驚訝地望著香五爺,欲言又止。「貴子媳婦查了這幾天,大約已經悟得了柳家的大爺柳含明與裕中的關係?」香五爺說道。柳繡蘭壓下心中對香五爺的疑惑,痛苦地點了點頭:「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家生意的峰迴路轉,竟是得了蹚將的助力。」

    沒有身歷其事,但是狄靖塵很快將所有線索連結在一起。柳繡蘭大伯從白狼桿裡奇跡生還這一點提供了最重要的證據。老白狼桿是一支機動性奇高的隊伍,不能有沉重的拖累。起來的葉子大都不是做苦活的主,而且桿裡還要刻意苛待飲食,避免葉子有充足的體力逃亡,所以葉子們一般吃不了蹚將那種一日奔行百里之苦。蹚將不可能到處設點安頓葉子,葉子隨著蹚將跑了幾天也會盡失體力,所以辛苦起來的葉子必須盡快安排家裡前來「領票」。葉子家裡若是遲遲沒有動作,或者三番兩次湊不足贖金,綁來的葉子就成了頑票。桿子對於失去價值又拖累隊伍速度的頑票通常就是一撕了事。所以與蹚將交涉,速度是要中之要,尤其是跟老白狼這種動輒跨州越府的桿子打交道,更要注意。

    在還沒有被蹚將鬧窮的早些年,真有幾桿蹚將打著仁義的旗號,對起來的富戶好吃好喝地供著,行軍坐滑竿,夜宿住好院,贖了票還主動拍胸脯把苦主家裡今後看家護院的差事攬下來。不過這幾年「林子」硬生生被蹚將掏得民窮財盡,所以這樣賓主相得的雅事也就沒了蹤跡。柳含明一不是能夠屢屢報效蹚將的巨商大富,二不是地方上能呼風喚雨的豪紳官家,老白狼肯費心出人出力伺候著他跑遍四省,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伯帶回家的本票裝在一個紅木匣子裡,任何人都沒有看過。我偷著開了匣子看過一次,匣子裡都是限在漢口取銀的麥加利銀行的本票,大小十幾張,有五萬多大洋,印章全是「鄭慶余堂」。我記得很清楚,這三個字原都是商場上常見常用的,即使刻成篆書也不難認。但是中間的「慶」字卻故意刻成甲骨文,乍看之下還真有點像個「像」字。我特地摹在手上,翻了不少書核查,一直翻到《鐵雲藏龜》才查對出來。」

    「鄭慶余堂,這不就是九爺說他用來洗錢的字號嗎?」狄靖塵恍然大悟,難怪柳繡蘭這麼有把握追查出裕中錢局那筆準備金的下落。

    「等我看過九爺的筆跡,心裡就更篤定了。」柳繡蘭分析道,「篆書源於刀刻,講究的是鐵線玉簪,字畫嚴整。寫的時候要專心致志,不宜蓄氣展志。但是那方印章上的『鄭慶余堂圖章』六個字,線條卻是豐腴厚重,筆鋒遒勁,全不像刀刻行裡那些寫篆行家的手法。我一看九爺筆跡,就想起那方印章。我敢肯定本票上那方印鑒章也是出自九爺的手筆。所以我大伯必然知道鄭慶余堂的底細。」

    「你若是要找柳含明,不用回霍山了。柳含明人就在駐馬店。」香五爺雖然不置可否,但從神情上看,顯然對柳繡蘭脫俗的觀察力非常滿意。不過他的指點卻暴露出自己非同尋常的身份,狄靖塵心裡激動起來。「你們家還在做穎布的生意。今年世道不靖,柳家大爺親自到穎州收布。不過遇上豫陝交兵,潼關不通,只好在駐馬店暫時住下。這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

    「香五爺,您究竟是誰?」狄靖塵再也按耐不住心裡的激動,他顧不得禮數,突兀地單刀直入。香五爺待他一如自己的親孫子,狄靖塵無法想像面前這位曾抱過他、親過他的和藹老人舞槍弄刀破圍撕票的模樣。雖然在理性上他已能肯定香五爺與老白狼有關,而且是老白狼桿中的重要人物,但是感情上他完全不能接受。

    香五爺沉吟著,手裡把弄著一個精美的鼻煙壺。琺琅的壺面裡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畫,只可惜壺蓋邊上有個難看的豁口。狄靖塵一眼認出那是香五爺從不離身的心愛玩物,蓋邊上的豁口正是他小時的傑作。雖然這個鼻煙壺自此之後再也蓋不緊,不能再貯放鼻煙,但是香五爺一直捨不得丟棄,一直帶在身邊。狄靖塵的目光停留在鼻煙壺上,童年的回憶如潮水般一幕幕湧現。他記起打破鼻煙壺的那天下午,當發現壺上缺口的時候,香五爺心疼地扭緊了臉。雖然香五爺沒有責備狄靖塵一句話,但狄靖塵卻嚇得躲進田里不敢回家。當狄大娘揪著狄靖塵來香家賠禮的時候,香五爺只說,錢財是身外之物,只要小貴子長大了能正派做人,就是打破他全家的鼻煙壺也不可惜。

    「老子就是胡小猴。限三天,拿花邊。花邊只拿1000元。三天不拿拉火鞭,大小鱉娃全崩淨,好壞房子都朝天……」就在香五爺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外面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令人不寒而慄的吼叫聲。這是蹚將在村外叫牌子。

    正在擦槍的王春發一躍而起,拔出馬刀就要破門而出。香五爺喝了一聲,讓王春發坐回原地。狄靖塵敏銳地注意到滿街的難民竟然並沒有因為蹚將叫牌子而驚慌喊叫。透過門板間的縫隙,他看到難民們安靜如常。

    「看這蹚將當的孬樣,連牌子都叫不響。」香五爺嗤之以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剛才還緊張地以為馬上要干仗的王春發也冷靜下來,坐回原處繼續擦槍,一邊擦還一邊尖著嗓子,向身旁幾個心驚膽戰的夥計們數落著村外的蹚將:「現在這些蹚將真是沒頭沒腦,一個村子有多少店舖多少人口也不先探一下,張口就來。什麼1000塊大洋,整個一沒見過錢的傻娃子。」

    「香五爺,今天小貴子一定要討您一句實話,您究竟是誰?」狄靖塵很想證明香五爺不是蹚將。

    「我是……」香五爺遲疑了一下,望了眼狄靖塵,說道,「我是清都山水郎。」香五爺沙啞的嗓音觸動了狄靖塵的心弦,勾起他兒時的回憶,柳繡蘭不解地望著祖孫倆。「天教懶慢帶疏狂。」狄靖塵眼眶濕了,他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句。這闕朱敦儒的《鷓鴣天》是他學會的第一闕詞。當年正是香五爺一個字一個字教給他念,讓他讀熟了老人心中那份從滄桑裡悟出來的豁達。「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連雲借月章。」柳繡蘭也為香五爺與狄靖塵之間的情誼感動了,忍不住順口接了下句。「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休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村外叫牌子的蹚將已經喊了8次,嗓子都喊啞了,但是叫喊並沒能打亂人群的腳步;街上傳來一陣騷動,難民們扶老攜幼,歡欣地擁向即將開鍋施粥的鐘樓;王春發挑剔地檢視著拆解成滿滿一桌的盒子炮配件,細心地擦拭珵亮金屬面上的污漬;熟睡中的醜娃似乎正做著閤家團圓的美夢,他停下惱人的響亮鼾聲,含糊不清地叫喚著家裡幾個小侄子的小名。狄靖塵放下心中的重負,輕啜著杯裡微燙的綠茶。他想通了,無論香五爺以前是什麼樣的人,他都還是香五爺,他們祖孫間深厚的情誼永遠不會改變。

    2

    柳如意號的門面在駐馬店火車站前最繁華的大街上。雖然在兵荒馬亂的年月,琳琅滿目的百貨商品調高了三成價格,但是店裡搶購的人潮仍然比元宵節鬧燈的場面還要熱鬧。作為京漢鐵路上的重鎮,駐馬店的街上隨處可見荷槍實彈的巡警。

    在風聲鶴唳的亂世,面生的外地來客如果帶著槍支武器滿街招搖,很容易被城裡的巡警當成蹚將抓起來。狄靖塵一行不得不將隨身攜帶的武器留在客棧裡,交給香五爺保管。

    「讓你們東家滾出來。」丑娃喊道,雖然手上少了桿丈八紅纓槍,但是醜娃的橫勁卻一點都不減。他掄起巨拳往楠木板的櫃檯上一擂,厚實的檯面被斷成兩截。店裡的顧客見情況不對,扔下手裡的貨物一哄而散,兩個夥計想乘亂開溜,卻被堵在大門口的王春發掀翻在地。

    狄靖塵在門口張望了一圈,確定街上沒有巡警聞風而來,才將柳繡蘭攙下驢背扶進店裡。他給王春發丟了個眼色,王春發會意,他往大門口一站,兩扇氣派的楠木大門轟然一聲關了起來。

    「怎麼回事?這都鬧起土匪了,還不找巡警來彈壓。」聽到店裡的響動,一個留著威廉式八字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進前廳,嘴裡大聲斥罵著店裡四散奔逃的夥計,試圖嚇走店裡的不速來客。狄靖塵一眼就注意到男子與柳繡蘭同樣是一對丹鳳眼。

    「三叔。」柳繡蘭喊了一句。中年男子驚訝地僵站在原地,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他仔細看過柳繡蘭的眉眼容貌,一聲哽咽,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淌過面頰。

    「柳三爺,兄弟們此次來不為別的,請你們大爺出來會面就成。」狄靖塵著急地說道。狄靖塵不願意讓親戚相認的感動破壞劍拔弩張的氣氛。巡警隨時會趕過來,他必須馬上找到柳含明。柳繡蘭的三叔柳含德也是個聰明人,回憶起十年前柳含明趕走柳繡蘭的往事,他領悟到來者不善,也不敢有所拖延。

    「我大哥就在內屋,請隨我來。」柳含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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