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寶藏 第25章 大盜乃止 (2)
    谷家的二十四碟水席在全河南府都是有名的。因為谷氏兄弟都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所以谷家席的菜色包羅南北菁華。湖湘的辣,蘇杭的甜,滇黔的奇,京師的雅,粵海的油而不膩,北大荒的豪而不獷,都濃縮在這二十四碟湯菜裡。一席湯水宴,就是數不盡的9州島18省酸甜苦辣,訴不完的江湖遊子數十載人生甘苦。谷大爺酒逢知己,興致高昂,硬是壓著最後一碟送客蛋羹不上。一直到他自己痛飲大醉,才結束了這次谷家莊難得的大宴。

    在谷家的侍役引狄靖塵一行到客房歇息的時候,莊裡的更夫已經敲過三更。在席上放開肚子豪飲狂吃的醜娃已經睜不開眼。雖然他已經步履蹣跚,卻還在嚷嚷著堅持要在狄靖塵房門口打地鋪站崗。狄靖塵自己雖然也是醉眼惺忪,但是心裡還很清楚。在柳繡蘭聽谷大爺歡敘平生的時候,他已經藉著如廁的機會將谷家大宅幾個能藏兵的地方不動聲色地檢查了一遍,知道宅裡沒有伏兵。他的客房又與谷老二自己住的房間同在一廂,他的妻小都住在這院,真要下手也不會選這裡。要是谷家真的鬼迷心竅,事出有變時還能拉谷老二當人質,所以狄靖塵並不擔心谷家兄弟使壞心眼。他說好說歹,連推帶拉,才把忠誠的醜娃拖到隔壁客房睡下。在他回屋的時候,丑娃如雷的鼾聲已經驚起谷老二養在廊邊鳥籠裡的雲雀,鬧得滿院喧噪。

    狄靖塵苦笑著,示意隨來的侍役關照這些在籠裡驚竄啼叫的雀子,自己輕手輕腳地回到客房門口。這丑娃雖然是愚忠憨厚,但卻是個真傻子。他房裡有位如花美眷,能讓丑娃同居一室嗎?

    在四海莊強婚的那個驚險夜之後,狄靖塵就沒有再與自己的新媳婦同房過。谷家的傭人不知道他們還是沒有圓房的夫妻,自然不會安排兩間客房。站在房門前,酒色上臉的狄靖塵不免浮想聯翩,不過他過人的意志力仍然壓下內心澎湃的情慾。房裡畢竟是他要相守終生的媳婦,不是他在營裡的時候花錢取樂的勾欄花牌。狄靖塵在門外要小廝打來一盆冷水,洗了把冷水臉,他決定恪遵禮數,一定要到明媒正娶那一天才圓房。

    推開房門,柳繡蘭已經上床就寢。燭光下雖然能隱約見到紅蘿帳裡的倩影,但一旁的桌台上卻已鋪好一套輕煊暖和的錦被,冒著熱氣的洗腳水擱在桌前。看著床尾空空如也的衣架,狄靖塵輕輕歎了口氣。柳繡蘭大約是合衣入睡的。果然是夫妻緣分,連想法都能不謀而合。

    狄靖塵脫下滿是泥漿的布鞋,伸展疲乏的四肢,將長滿老繭的腳掌泡進水裡,溫熱的洗腳水裡還和著茶油與新摘的玫瑰花瓣,既舒適又寫意。不過他此時需要的並不是洗腳水,而是另一盆能讓他保持自覺的涼水。

    「狄大哥,你與谷大爺交情好嗎?」聽到狄靖塵老老實實地整理地下的鋪蓋,柳繡蘭的語氣中似乎帶著欣慰。

    「哪有什麼交情。」狄靖塵老實回答,「今天這頓飯能吃好,全仗著你的顏面。這老頭平常架子大得很,一般人輕易不敢到谷家吃飯的。」

    「大哥想錯了。」柳繡蘭掀起蚊帳,一臉認真,「我們剛到谷家門口那時,谷大爺還不認識我。他能出門相迎,那是給大哥您面子。」

    狄靖塵回想起下午那一幕,昏沉沉的腦子漸漸清醒:「我也覺得有些蹊蹺。」

    「二十四碟裡熱盤第一桌就是牛燴,口北當歸煨牛筋,花藕燉牛腱,黨參牛肚湯。按照食性,這幾道菜大約要從辰時就得下鍋熬煮。我們是申時遇上谷二爺的團丁,酉時到谷家,竟然能馬上開宴。谷家沒有事先準備,臨時是上不齊這些菜的。我總感覺,他們早就曉得我們要來。」柳繡蘭說道。

    狄靖塵連連點頭,難怪柳繡蘭在席上猛誇菜燒得好,一定說這是大館子的廚藝,樂的谷大爺特地叫府裡大廚出來現身說法。看來柳繡蘭盯著的並不是大廚的廚藝,而是準備這桌菜的時間。自打遇上谷二爺起,狄靖塵也覺得裡頭透著玄。與谷家團丁遭遇之處距離寶九里最近的村莊還有五里多地,而寶九里團防局平時大約只維持二十幾個常備團丁,團董親自率領二分之一的兵力跑這麼遠,像是刻意來接他們似的。

    「看這陣仗,恐怕還是另有圖謀。」狄靖塵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油布包。在下山之前,黃金來出人意外地將原本由香五爺保管的白狼地圖交給他。難道不過一天的時間,這事已經露出風聲?

    「谷大爺這個人,大哥可要當心。」柳繡蘭似乎看出狄靖塵的不安。

    「谷大爺雖然架子大,但是他還不至於起歹念。寶九里二十餘莊,全賴他們兄弟辦團防的力量才能安靖無事。近十年以來,寶九里還沒有一個村莊被蹚將打開過。」狄靖塵雖然才從蹚將的二架桿退休,但是在辨別好惡上,卻還是他那廓靖塵宇的老思路。

    「谷大爺與谷二爺的名字,出自《莊周書》裡的典故:『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這兩句話透著對人世萬象的深惡痛絕,對現世的憤世嫉俗。人生沒經歷過大滄桑,斷不至於如此心寒。」柳繡蘭的分析勾起了狄靖塵的興趣。他按耐著濃郁的睡意,專注靜聽柳繡蘭的解說。

    「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捨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看到狄靖塵一臉茫然,柳繡蘭知道他一句也沒聽懂。她細心地解釋道,「人世間之所以有強盜,正是因為有聖人聖法。要天下大治,只有先打死聖人,放任盜賊。這就像我們行路,聖人聖法,就好比行道中途攔阻道路的洶湧大川,無法飛越的山丘深淵。洶湧大川一旦乾涸,露出的河谷就是坦蕩大道;夷平山丘填滿深淵,山丘與深淵也不再是行路的障礙。只要聖人死絕,大盜就不會形成,而天下即能和平而無紛擾。所以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就是谷家兄弟名字裡透著的深意。」

    「這算是什麼歪理。」狄靖塵憤怒地喊了起來。雖然他從沒有正式開過蒙,但是耳濡目染,傳統儒家愛眾而親仁的聖賢道理已然根深蒂固,他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邪說。

    「莊周的說法也不是全無道理。」柳繡蘭柔聲撫平狄靖塵的怒氣,「儒家以禮義仁義的聖道節制天下,但是對於真正厲害存心為惡的大奸,再完善的聖道也是無從制約的。莊子有個譬喻:假若聖人用來制約天下的聖法是量米的斗斛,天下之利是米。真正厲害的竊米大盜竊的並不是米,而是連整個量米的斗斛一起竊去。竊得了斗斛,大盜就能自定斤兩,任著他自己的意思稱米給自己,失米的人還不能不服氣。」

    看狄靖塵一幅似懂非懂的模樣,柳繡蘭貼心地換了個說法:「大哥治軍多年,行文號令,要用關防印章以示信。如果有能人想要竄取你的兵權,他並不需要苦苦運動兵運,說服你的部下反叛。他只要竊去你治軍用的關防印章,就能夠號令全軍。這裡的關防印章,就像是聖人治天下的仁義聖法。真正高明的竊國大盜,不會苦苦造反,而是連聖法一併竊去。所以莊子說『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連聖人用以治理天下的仁義聖道一併竊去,天下人也不能不服氣。」

    狄靖塵連連點頭,他真沒有聽過如此新奇的說法。不過這與打死聖人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仁義聖法也是能竊走的,而且服膺聖道的天下人還不能不服氣。所以莊子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對於竊得國鼎,諉托聖道擅作威福的真正的竊國大盜,仁義聖法又有什麼用處?所以立下治天下聖法的聖人,在莊周看來,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狄靖塵傻了半晌,才並出一句他經常用來教訓部下的至理名言。即使他是一個久歷戎行的老粗,但也知道孔聖人講求的仁義聖道。仁義二字,就是他衡量世故的真理。只要大家都能講仁尚義,天底下就不會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混賬事。

    「這就是谷家兄弟的可怕之處。」柳繡蘭加重了語氣,「谷家兄弟原本也許是好人,但是在他們的想法裡,只有憤世嫉俗,恨不得天下人絕聖棄智。他們心裡絕不會存著仁義兩個字。」

    柳繡蘭的分析與博學深深打動了狄靖塵。這樣的人才若是男兒身,不知將有多大發展。正當狄靖塵遐想的時候,門外突然人影一閃。狄靖塵心裡一驚,伸手就要摸槍,門外卻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小貴子,沒睡吧?」

    狄靖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是蕭老九嗎?

    3

    微寒的雨夜,蕭老九隻穿了件對襟單衣,拖著一雙乾淨的布鞋,顯然他的住處離此不遠。狄靖塵忙請蕭老九進屋坐下,柳繡蘭也匆匆下床,喊來小廝換壺熱茶。

    「九爺怎麼會在谷家莊?」看到蕭老九,狄靖塵並不驚訝。這幾天驚奇的事太多,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谷丘夷是我磕頭的兄弟。自然要來他莊上走走囉。」蕭老九說道。

    香五爺決定收柳繡蘭為媳婦的時候,柳繡蘭也給黃金來和蕭老九磕過頭,彼此之間並沒有忌諱。柳繡蘭恭敬地奉上一杯熱茶,蕭老九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小貴子好有福氣,能攤上這樣聰明的媳婦。」

    「九爺,您在老白狼桿子裡也是一號人物吧?」狄靖塵單刀直入。在家鄉的時候,狄靖塵就覺得蕭老九不是個簡單的人物。蕭老九並非排行第九,九儒十丐,「老九」算是丹山村裡對他的敬稱。聽鄉里的老人說,蕭老九是前清的秀才,滿腹經史,落筆錦繡,府城歲科兩試年年取在優等,每月都能領到幾斗廩米。可惜他生不逢時,朝廷詔廢科舉,年屆而立的蕭老九一肚子學問驟然成為百無一用的「舊學」。舉業無望,蕭老九卻也無意棄舊從新,只好改行漁耕。蕭老九雖然失意科場,但在百里巢湖卻是如魚得水,每次下湖都能滿載而歸。滿身魚腥之餘,蕭老九依然不改其書生本色,他的漁舟上只有釣竿,不撒魚網,據說這還是孔老夫子「釣而不綱」的古訓,這成為湖上漁家茶餘飯後的笑談,不過他的漁獲卻總比那些網眼細密的漁家多得多。

    「九爺是有福氣的清閒人,不是蹚將。」柳繡蘭端來一把凳子,坐在狄靖塵身邊。見到蕭老九低頭沉吟,柳繡蘭適時打斷狄靖塵的唐突問話,輕輕打破僵局。

    「小貴子這眼力勁,大不如你媳婦。」蕭老九淡淡一笑,「就憑著我那幾句酸詩,能帶得了桿子?」

    「九爺,這次你們三人來寶豐,絕不是單為著販茶來的吧?」狄靖塵問道。

    蕭老九並不正面回答,他點上水煙,吸了一口:「小貴子可知道,九爺在前清也是一個朝廷命官?」

    察覺出蕭老九不願意講明,雖然滿肚子疑團,狄靖塵也不好多說什麼。他強自按下心裡的不安,順著蕭老九的話:「九爺您說過的,朝廷詔廢科舉,仕進無門,只好悠遊山林。怎麼又當過官哩?」

    「游宧亂世,煙波沉浮,誠不如一葉扁舟,逍遙林泉,還我書生本色。」蕭老九輕輕避開敏感的質問,訴說起深藏心中的塵年往事,「我十五入泮,在廬州府素有神童之稱。不過考運不濟,十幾年的秀士,連著三場鄉試都沒能中舉。廬州府教諭看我還有點才學,取了我一個副貢,送進京城國子監讀書。三年出貢,免考選用指省河南。就在兩宮龍馭上賓那一年,學部派了魯山高等小學堂管制,這也是個金頂子的從八品命官。要是沒廢科舉,這就是縣裡儒學的訓導。宣統皇上退位之後,我還是在寶豐辦學,原以為自此得以執教黌宮,悠然終老。但是大亂之年,這實在是種奢想。」

    「九爺曾在寶豐任職?」狄靖塵大吃一驚。

    「癸丑年第六師來魯山剿辦白狼。谷丘夷在縣裡籌餉,逼我列名籌餉委員。我一介清士,身無餘財,地方上也沒有周濟,那些正規軍又是如狼似虎,索求無度,人要吃白面,馬要吃燕麥。糧食成石地要,又是低價強買,官長們還要萬民傘,這軍差哪裡辦得了。谷丘夷那時是辦餉的副官,他一紙公文說我辦差不力,革去我的官職,還抓我在縣城帶枷示眾三日。我一時氣不過,就上了架子,投效老白狼的五駕桿……」

    「九爺,您也登過架子?」狄靖塵凝視著蕭老九睿智的眼神,他實在不能想像蕭老九這樣的讀書人也能當蹚將。

    「讀書人怎麼不能登架子?」蕭老九微微一笑,悠然地嗑起瓜子,「桿子裡才有讀書人的用武之地。沒有我這個讀書人,老白狼成不了大業。」

    狄靖塵的酒全醒了,柳繡蘭也屏住呼吸,靜聽蕭老九的輝煌歷史。

    「我登架子那時候,老白狼剛破禹州,聲威正盛。南京的黃克強給他來信,要他一起響應討伐袁世凱。老白狼是山溝裡長大的,一輩子沒出過河南府,他哪曉得誰是袁世凱?雖然他是個聰明人,也曉得幹大事要師出有名,但是他以前在這上頭吃過虧。一朝被蛇咬,對這些長衫子客很有戒心。幸好他好交朋友,也沒傷害南邊的來使。等到我登上架子,老白狼才算吃了定心丸,硬拉我當他的師爺。」

    「長衫子客能糊弄得了蹚將?」長衫子客是豫西百姓對政客的敬稱,狄靖塵聽得有些迷糊,政客怎能耍弄得了老白狼呢?

    「老白狼剛有些名氣的時候,離宣統皇上退位不過1年,老百姓十有八九還拖著辮子。有個北方來的長衫客給老白狼出主意,要他打什麼『大清新國鋤奸大統領白』的旗號。這就壞事了。不僅壞了聲名,連沿海向內陸走私的幾個軍火大商也怕招惹是非,不願意再賣槍彈給他。後來有個識字的駕桿看不過去,拿了份南邊的《申報》給老白狼看。報上說得活靈活現,什麼老白狼是前清禁衛軍統領,滿虜的鐵桿宗社黨之類的。老白狼氣得要找那長衫客開刀,但這傢伙早跑了。」

    「老白狼那麼提防長衫客,為何唯獨器重您老呢?」狄靖塵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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