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斜陽將西邊的天空勾描成火紅的錦繡織彩,微風捲動著田地裡的冬麥,漫山遍野飄散著麥香。狄靖塵的黃驃馬急躁地喘著大口粗氣,似乎正在為主人焦慮。
「讓你們不走!」丑娃一聲暴喝,掄起鞭子就抽向蹲在路邊的三個轎夫,暴怒的鞭子劃破寧靜的田野,虎虎有風。三個轎夫被打得大叫,但就是不肯再回到轎槓前。狄靖塵也很無奈。從四海莊到張八店五十幾里地,一般矯健的轎夫四五個時辰就能走完,但是從清晨出發到現在,走了足足5個時辰,卻還沒有走完一半路程。
柳繡蘭雇的是四海莊裡王記轎行裡專跑長程的小轎。一堂10里,轎行裡這樣一乘長程轎子的規矩是1個時辰走兩堂,三個轎夫換著扛,100里地不鬆肩,這轎子中午就該到張八店了。可是這一路上,幾個轎夫又喊累又喊渴,走一兩里地就嚷著鬆肩休息,竟然比田里拉麥秸的牛車還慢。
狄靖塵心裡清楚,這並不是轎夫的問題。從四海莊往北走,沿途經過的6寨23村,這幾天足足有一半被蹚將拉了火鞭,夷為廢墟。通往縣城的官道邊上都是逃匪的難民臨時搭成的窩棚。根據難民們的傳言,自從巡緝營被四海莊的菩薩蠻打破之後,兩天內寶豐縣竟然擁進了二三十股大小桿子,還有不辭辛苦從陝西越省竄來的刀客。有幾股膽大的蹚將甚至乘夜到縣城外面叫牌子。柳繡蘭雇的轎子雖然是四海莊的轎行,但是在這一帶做買賣的桿子太雜,不一定都認菩薩蠻的牌子。轎夫越往前走,心裡越慌。所以沿途磨蹭著,想讓狄靖塵放他們回莊。但是這官道一路走來,市集都是門庭冷落,不要說轎子,就是連頭小毛驢也雇不到。柳繡蘭實在走不了幾步路,狄靖塵只好讓丑娃出面,凶神惡煞般押著轎夫趕路。
狄靖塵臉上裝著若無其事,但心裡就像一鍋熱湯翻滾著。黃金來雖然放他們下山,但是王春發與兩個巡兵都被他留在四海莊保駕,狄靖塵身邊只剩下一個不離不棄的醜娃。狄靖塵原計劃一天之內趕到張八店丑娃家去避難,再設法尋找寶藏。但是照這個速度,今天是走不到張八店的。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前有巡緝營的通緝,後有雄雞唱的黑槍,中間還挾著滿地蹚將。如果不在日落之前找到安全的藏身之處,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朝霞都很難說。
「大哥,前面有冷馬。」丑娃喊道。路的那一端冒出幾個頭紮青布裹頭的槍兵,狄靖塵認得那是本地團丁的裝束。丑娃一抖手裡的紅纓槍,拍馬上前就要迎戰,狄靖塵趕緊喝住:「別慌,你護住轎子,我來應付。」
狄靖塵看得真切,對面過來的八個團丁,左手斜握槍身,右手食指都勾在扳機護圈上,這是子彈上膛保險已開,隨時準備改成射擊姿式的預備動作。雖然團丁手裡都是打一發填一彈的獨眼毛絲,但是他們與狄靖塵一行距離不到兩百步,八桿大槍排好齊放,他們一點機會也沒有。不過狄靖塵心裡有底,他不慌不忙地策馬上前,故意抬起右手,讓對方看清自己腰上盒子槍的木盒還繫著勾扣,沒有動武的意思。
「你們誰是頭目,上前說話。」狄靖塵擺出昔日副領官的派頭,果然懾住了面前的團丁。
站在最左邊的團丁舉手示意,其他團丁關上保險,收起槍支。在地方自行籌款買槍的團防局裡,子彈是向軍隊或商人論粒拿大洋買來的,非常珍貴。所以不是非常必要,團丁不會像正規軍或巡緝營一樣亂放槍。
「你們是誰?從何處來?往何處去?」止住一場槍戰的團丁走到狄靖塵馬前,舉手示意狄靖塵下馬。
「我們兩個是巡緝營的便衣,護送縣裡要人的眷屬到城裡。我有巡緝營吳副領官開的路條,沿途團防一體保護,不得阻攔。」狄靖塵掏出一張路條遞給問話的頭目。
頭目面露訝異神色:「你說的可是吳龍彪吳副領官?」
狄靖塵點了點頭。雖然條子不是吳龍彪開的,但是巡緝營的木戳關防卻是如假包換的真貨。這還是在破鬧店的時候從吳龍彪來不及捲走的鋪蓋裡繳獲的。頭目似乎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他不再多問,一揮手淡淡地說道:「幾位請跟我們回莊,我們團董有請。」
狄靖塵一行並沒有動,頭目做出了開槍的手勢。
見著頭目的手勢,團丁們連忙撥動保險,向狄靖塵一行的兩翼散開。見到團丁不願放行,丑娃很急,在心裡罵娘。狄靖塵順手撥開木盒的繫帶,摸上腰裡的槍把。憑著已經壓進槍膛的十粒子彈,他有把握放倒面前的一半團丁。雖然臉上蓄了短鬚,但是他寬大方圓的臉形沒有多大變化,這些團丁一般都會看熟縣裡懸賞緝盜的告示,狄靖塵可不願拱手奉送自己的腦袋。
「都給俺住手,你們怎麼連城裡的狄領官都不認得了。」一聲暴喝,團丁們紛紛槍口朝天,站到一旁。一個身穿長袍馬褂的中年人匆匆向著狄靖塵一行跑過來,人還未到,一口麻利的湖北官話已先到:「狄老弟,不認得我谷能虛了?」
狄靖塵鬆了一口氣,揮揮手示意丑娃不要躁動:「是自己人。」
提起寶九里谷家莊的谷家兄弟,寶豐縣裡可謂婦孺皆知。谷家老大叫谷竭川,老家在湖北武昌府,原是中央陸軍第六師的少校副官。癸丑年春,大總統袁世凱派第六師來豫綏靖地方,與老白狼的分桿首張大個激戰於魯山趙村,谷竭川親自帶兩班士兵在趙村一帶派糧派款,被張大個殺了個冷不防,不僅所帶兵丁全軍覆沒,他本人的左臂也被蹚將一刀砍斷。因為糧草被劫,谷竭川被軍方撤職拿辦,又花了上千大洋上下活動,這才免於軍法審判。懷著對老白狼的深切仇恨,谷竭川出錢打點,執意要到老白狼的老家寶豐辦團剿匪。因為他是前清湖北武普學堂出身的正式軍官,所以很順利地被發表為寶豐城防營的幫帶,兼辦寶九里團防局,駐節小店,防區就在白狼老家張八橋南邊。在谷竭川的勵精圖強之下,寶九里的「谷團」很快就發展到上百人槍,教練整飭,規模為寶豐各裡之最,並且與張八橋的團練互結聯防。
谷大爺最恨白狼,3年時間,谷團前後捕殺白狼部桿匪三百餘人,焚燬通白民戶五百多間房,老白狼的老家幾乎被谷團蕩平。甲寅年老白狼返回張八橋,意圖托庇鄉里,但是在谷團威勢之下,竟然沒有老鄉膽敢收留白狼。勢窮力孤的老白狼不得不倉皇逃離,卻被谷團的正規軍包圍在虎狼爬嶺。白狼授首之後,上級論功敘獎,戰功顯赫的谷竭川不僅得到當時河南都督田文烈的明令褒獎,而且被寶西三里六十餘莊共推為團防總團董。谷竭川原想藉機在豫西政壇一展手腳,但不幸又在洪憲帝制中站錯位置。他貿然上表朝賀新皇帝,雖然被破格提升為下大夫,但在洪憲皇帝倉促下台之後卻立即被官府通緝,他不得不再花一大筆錢活動,才得免追究,罷官了事。心灰意冷的谷竭川自此下海經商。因為手裡有幾十條槍不虞蹚將侵凌,官府方面人情也廣,不到十年即浸為巨富,他在寶九里前後購買良田一千餘畝,並且自建谷家莊,成為寶豐的豪紳。
向狄靖塵跑來的是谷竭川的胞弟谷能虛。谷二爺是個八面玲瓏的老生意人,谷竭川倦勤之後,特地在外地經商的谷能虛喊回谷家莊接寶九里的總團董,使谷家穩居寶九里實力派地位。在狄靖塵還是副領官的時候,谷能虛曲意交結,他一肚子走南闖北的江湖經對初涉官場的狄靖塵教益頗大,兩人很快結為至交,狄靖塵也著實幫了谷能虛不少忙。
見到來人是谷能虛,狄靖塵鬆了一口氣,谷老二是個商人,明白冷熱灶兼燒的道理,尤其在巡緝營新敗之際,絕不至於解他去報官請賞。
「谷二爺,久違了。」狄靖塵一躍下馬,親熱地上前緊緊握住谷能虛的雙手。這握手的洋禮節還是谷能虛教給他的,狄靖塵非常欣賞西洋人的握手。握著對方使槍的右手,對方再怎麼違心也動不了槍,傳統的拱手哪裡有握手安全。
「狄老弟你膽也忒大,現在風聲恁般緊,你還到處露臉,不想要命了?」谷能虛壓低聲音說道。
「說來話長呀。」雖然不擔心谷能虛出賣他,但狄靖塵仍然謹慎地防備這位老江湖。
「還是回家裡說吧。」谷能虛熱情地招呼著。狄靖塵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谷家莊距離張八橋不到20里地,有谷家兄弟出面保駕,他們明天就能到老白狼的老家了。
谷家莊的寨牆高達三丈,氣派宏偉的寨門前,兩人高的一對木刻門聯格外引人注意。
嚴鉤繩,明規矩,親親賢賢,導德齊禮,依仁據德至治非治。
衡斗掊,聖法殘,縱捨盜賊,夷滅賢哲,悖居爍俗大亂不亂。
狄靖塵習慣性地停下馬,細觀這聯奇文。雖然他已經看過多次,但從來沒有看懂過。而寨門的橫匾更是出奇,既不是官府褒賜的獎匾,也不是莊重亮堂的莊名。黑底金漆點畫酣厚的魏楷,竟然是「擿玉毀珠」四個大字。據說這是谷大爺的親筆,然而其中的深刻寓意卻難倒了寶豐全縣的官紳老儒,甚至連嫡親的谷二爺也無法解說清楚。
坐在轎裡的柳繡蘭悄悄掀起一角簾子,與狄靖塵一同觀看這聯不知所云的妙對。柳繡蘭默誦三遍,輕喊了一聲妙,似乎心有所悟。不過一旁的醜娃已經不耐煩地唉聲歎氣起來。狄靖塵知道他整日一粒米未進,一定是餓了,連忙招呼轎夫跟上谷能虛。
谷家大爺得了團丁的快馬急報,早在狄靖塵一行入寨的時候就已經恭立在門口迎侯。谷家大宅裡的侍役婢女忙進忙出,在大堂擺出豫西有名的二十四大碟谷家水席。顧名思義,水席的二十四大碟都有鮮湯濃汁,還沒有進谷家大門,盈戶竄街的撲鼻香氣就已經使狄靖塵骨軟筋酥。狄靖塵急對饞形畢露的醜娃丟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失去戒心。
「狄老弟,久違尊駕啊。」谷大爺不愧是老軍人的底子,雖然人已發福,兩鬢飛霜,但是聲音依然洪亮如鐘。狄靖塵雖然與統領一縣巡緝隊的副領官谷能虛交厚,但是他平時來谷家的時候,谷大爺在言談舉止之間總是有意無意對狄靖塵擺出前輩軍人的派頭,狄靖塵對這位老前輩總是敬而遠之。今日谷家突然擺出如此隆重的排場,反而使他心生警惕。
狄靖塵一躍下馬,拱手答謝。正要掀開轎簾讓柳繡蘭下轎,精明的谷大爺急趨轎前欠身致意:「手下人不精細,沒通知老朽今日狄官有內眷同來,未能讓拙荊出門共迎,失禮得很。」
柳繡蘭緩步下轎,一身陰丹士林的合身長袍柔而不媚。谷大爺刻意不擺出長輩姿態,客氣地對柳繡蘭自報身份:「在下谷竭川,賤字……」谷大爺還沒有說完,柳繡蘭搶著一個萬福,禮貌地接過谷大爺的話頭:「不敢。賤妾狄柳氏。」柳繡蘭優雅從容的儀態搏得了閱歷豐富的谷大爺的稱讚。谷大爺側過身,正要請狄靖塵一行進屋,柳繡蘭卻主動套起近乎:「谷大爺尊號,大約丘夷或淵實吧。」
「狄夫人真是蘭心蕙質,過耳不忘,興許是在哪裡聽過老朽與舍弟的賤字吧?」谷大爺客氣地說道。谷大爺的措詞讓狄靖塵有些感動。這個老頭在前清因為軍功恩賞五品功牌,又出資捐了一個候補知州。官場上的派頭威儀是相當講究的,對於同僚平輩的內眷,谷大爺一般只以「太太」相稱,只有對長輩上級的內眷才以「夫人」敬稱。狄靖塵上次來谷家的時候,谷大爺竟然直呼寶九里鄉正的妻子為某人媳婦。那位鄉正平時雖然也是富甲一方鄉紳,手裡管轄著一千多戶百姓,但是在谷大爺眼中卻還是個不入流的裡書,妻子連官太太都算不上,鬧得賓主不歡而散。此時的谷大爺竟然能放下身段,以最隆崇的稱謂稱呼柳繡蘭,狄靖塵更加起疑了。
「谷大爺過譽了。賤妾也是方才瞻仰了貴莊寨門前的對子,參照貴昆仲的大名。『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才貿然揣測。」
谷大爺白眉一挑,眉飛色舞起來:「狄夫人經綸滿腹,真是難得的才女啊。老朽算是開眼了。狄夫人所言不虛,老朽賤字正是丘夷,淵實則是舍弟賤字。這都怪老朽感懷世風,遊戲詞藻,連累舍弟也改了這麼個怪名怪字。十年以來,還真沒有見識過能觸類旁通,見名射字的博洽之士。更何況……」谷大爺難掩欽佩地說道,「還是位青年女史。」
在寶豐,谷大爺賞的飯是有名的不好吃。雖然菜色一流,匯雜南北佳味,但是他老人家在飯桌上總是一副不重則不威的神態,就連一旁伺候上菜的侍役也要垂首肅容,進退有度。禮數雖然周全,但是在這樣的宴席上,即使是熱氣蒸騰的湯菜,吃來也像從冰窖裡端出來的。狄靖塵每到谷家莊,都特別要求谷二爺在他的書房另開便飯。他萬萬沒有想到,只是初次見面的柳繡蘭竟然能輕鬆突破谷大爺的心防。原本不茍言笑的拘謹客套就在才女的三言兩語間融化無痕。氣派的老主人放下身段敞開話匣,賓主競智,你對我接,妙語不輟,宴席的氣氛立即熱絡起來,連那些一向面無表情的侍役也跟著活躍歡動,個個面帶笑容,滿園如春,一堂和煦。
看著柳繡蘭不著痕跡的靈活交際,讀書不多的狄靖塵雖然如同鴨子聽雷,一句話也沒聽懂,但是狄靖塵還是打從心裡佩服這位奇女子。更難得的是,傻坐在一旁的醜娃也連連點頭,滿臉欽佩,完全臣服於柳繡蘭的風采。香五爺的眼光一點沒錯,他真為狄靖塵結了百年積德也修不到的良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