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五爺將枕頭往被窩裡一掖,弄成一個人形,然後拉著狄靖塵輕手輕腳地爬到炕對面的太師椅,示意他躲到椅子後面。雖然一頭霧水,但是狄靖塵仍然本能地聽從香五爺的吩咐,乖乖躲到太師椅後面去。不時劃破天際的閃電照亮了一排廂房,微冷的夜風吹動婆娑樹姿,被電光映照在紙糊的窗戶上,在狄靖塵的醉眼裡格外曼妙。
突然間,樹影裡出現一個人的身影,窗紙被輕輕戳開,沾濕指甲戳開窗紙的細碎聲響在深夜格外刺耳,聽得狄靖塵毛骨悚然,他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他直起腰想看清楚來人,但香五爺將他輕輕一按,示意他貼緊地面。黑黝黝的槍管從窗紙上的破洞伸進房裡。
「刺客!」狄靖塵幾乎失聲喊了出來,但是香五爺卻依然冷靜如常,似乎全不拿槍口當一回事。
深夜裡的槍聲格外響亮,窗前的刺客用的是打一發得要填一發的一響缺,裝的藥還是鄉下土造的黑藥。即使是慣使的槍手,打一響少說也要個半分鐘。但是刺客卻對準狄靖塵的被窩接連開三槍,完全不擔心護院的蹚將會聞聲趕來。刺客藉著微弱的火光仔細察看著狄靖塵的被窩,確定被窩裡已經沒有動靜才收槍離去。
聽真了刺客沒有再往槍膛裡填子彈,怒火攻心的狄靖塵猛然躍起,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盒子炮,這正是反擊的良機。但是一旁的香五爺卻冷不防向狄靖塵肩上一壓,狄靖塵半邊身子一麻,幾乎站立不住。香五爺扶著狄靖塵坐下,一邊警覺地監視外面的動靜。
狄靖塵傻傻地望著面前兩鬢斑白的瘦老頭。方纔那一手內力雄厚,完全不像年過六旬老者的身手。而且在漆黑的屋裡,香五爺竟然能分毫不差地按在他的穴位上,一把按麻了他的半邊身子。
戶外的刺客似乎察覺到了屋裡的響動,雖然他刻意放輕腳步,但是新春抽芽的枝葉窸窣作響,卻洩露了他的行蹤。香五爺指了指屋頂,示意刺客已經上了房。他熟練地摸上桌子上的大木盒,在黑暗中解開繫帶,輕巧無聲地抽出盒子炮,用手輕輕一拈,似乎是要確定已經壓滿子彈,才輕輕扳開機頭。香五爺曲著肘將槍口朝上,閉上雙眼,專心聆聽屋頂上的動靜。
崩的一聲,屋頂上的刺客似乎輕輕滑了一下,踩脫了腳下的屋瓦。香五爺輕舒手臂,對準屋頂上的聲源,利落地輕扣扳機。盒子炮轟然一響,屋頂上的刺客一聲哀嚎滾下屋子,連帶扯下一大片屋瓦,在寂靜的深夜裡鬧得驚天動地。
狄靖塵應聲衝出房門。夜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雲隙間透出微弱的月光,一個大漢僵臥在屋前一片碎瓦裡,小院裡靜謐無聲。狄靖塵謹慎地將大漢翻了個面,一股血腥撲面而來。香五爺那一槍恰好從大漢的下顎打進,子彈從腦門貫通出去,掀開了整張臉。
狄靖塵是征戰多年的老軍人,對各種輕武器如數家珍,盒子炮每秒高達425米的槍口初速使其強大侵徹力遠超過一般手槍。在250米的近距離之內,盒子炮的圓頭七六三子彈足以貫通12厘米厚的木板。狄靖塵住的廂房很考究,房頂上鋪著3寸厚的櫸木板,木板與青瓦之間還有厚實的防雨草氈。只有熟悉兵器性能的老手,才有一槍貫通整個房頂的自信,以及使槍子在穿破重重阻隔之後還能正中房頂目標的準頭。
香五爺的射擊姿勢也透露出他不同凡響的身手。香五爺射擊時安閒而自信,他曲著肘節省臂力,只有在確定目標方位的時候,才如鷂子撲魚般奮臂向前。而在伸展手臂的時候,香五爺竟然下意識地微曲著手臂,為後座力取出適度的緩衝。只有經驗豐富的射手,才能如此乾淨利落一步到位。在這一刻,狄靖塵的心裡豁然開朗,他知道香五爺的真實身份必然大有文章。
「我老了,腿腳不好蹲不了,你蹲下去解開他的衣襟看看。」輕輕鬆鬆辦了刺客,香五爺又恢復了老鄉紳養尊處優的派頭。但狄靖塵卻警覺起來,香五爺的語氣異常的安詳,不帶有一絲激動,彷彿殺個人對他而言只是嗑個瓜子般的細瑣小事。
「是他!」看著僵臥在地上的漢子,狄靖塵心裡一動,經香五爺一說,他也覺得眼熟。狄靖塵一把扯開大漢的上衣。果不其然,就著月光,他依稀分辨出大漢胸前那對熟悉的黑虎紋身。
在桿裡的幾個桿首之中,就屬黑扒扇子與狄靖塵最親熱,甚至為了他與雄雞唱有過口角。如果連黑扒扇子都會來打他黑槍,狄靖塵顯然已經成為全桿必除之而後快的目標。雖然醜娃還在酒席上保護黃金來,但是小院裡還有辛五與兩個護院的嘍囉。黑扒扇子鬧出來的聲響足以驚動山上的聚義廳,但竟然沒有人過來探查發生什麼事情。狄靖塵腦子裡一片混亂,前一刻還是全桿蹚將眾望所歸的首領,現在卻成為桿內的公敵。想到這裡,狄靖塵打了個哆嗦。
「再睡一會兒吧。黑槍只能打一趟,有什麼事明個再講。」看到狄靖塵一臉恍惚,香五爺平和地安慰了他一句,他對這樣驚心動魄的場合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狄靖塵心裡突然泛起莫名的恐懼,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心裡恐懼的來源並不是黑槍,而是面前這位異常平靜的老鄉親。
4
「十弟,晚上睡得可好?」見到狄靖塵安然無恙地走進大廳,雄雞唱親熱地迎了上來。
雖然已經到了巳時,但聚義廳裡還躺著十幾個醉得不省人事的蹚將,廳裡瀰漫著大煙與海洛英混合的刺鼻怪味。
「老駕子昨晚賞賜的老海,後勁太大,有幾個弟兄都禁不住了。可憐黑扒扇子福薄,多吸了兩口老海,竟然沒了。」雄雞唱眼眶一紅,做出拭淚的模樣。
狄靖塵怒氣填膺,但是他心裡清楚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雖然昨晚的行刺,雄雞唱肯定有份,但是他不知道敵人還有多少。狄靖塵努力壓下立刻掏出槍打掉雄雞唱的衝動,故作輕鬆地說道:「看他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多送點錢。」
雖然狄靖塵還能控制住自己,但他身邊的醜娃卻已經要發作。昨晚聽到槍聲,丑娃立刻跑到狄靖塵的小院護衛,親眼看到被香五爺一槍打爛整張臉的黑扒扇子。看到丑娃一臉兇惡,殺人如麻的雄雞唱也有點畏怯,不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二當家的,老駕子請。」王春發遠遠看到狄靖塵,就扯著嗓門喊了起來,適時打破了大廳裡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王春發引著狄靖塵與丑娃轉進後院。黃金來正坐在後院的涼亭裡,看到狄靖塵走進來,立即招手示意,並關切地問道:「小貴子,昨晚上沒有傷著你吧?」
「香五爺也在嗎?」狄靖塵環視一圈,並沒有看到香五爺的身影。
「你香五爺與蕭九爺還惦記著賣茶的事呢,連夜下山了。」黃金來咧齒一笑。他看出狄靖塵並不相信他的說詞,但他也無意說破,「小貴子,昨晚上的事自然有你黃大爺出面。你不要同任何人講,也不要自己尋仇,該怎麼打哈哈還怎麼打哈哈……」
「黃大爺要我裝作沒事?」狄靖塵嘴裡問著黃金來的意思,但心裡卻警惕起來。經過昨晚的折騰,狄靖塵已經看清香五爺絕非等閒之輩,他們此次北上河南,大可能真是為了賣茶。這時突然下山,顯然另有目的,而且那張寶藏地圖托香五爺保管,黃金來他們想必也不會輕易放他下山。但是黃金來為什麼不同他說真話呢?
「桿子裡打黑槍是常有的事。帶桿子不是帶兵,帶兵的常說帶兵就是玩火。要是這樣,帶桿子就是玩炸藥,稍有不慎就要炸著自己,昨晚你就炸著了。」
手托水煙袋的黃金來悠閒地吹紅手上的手拈,點起煙絲,呼嚕吸了一口,說道:「帶桿子要有紀律。但是在紀律之中,戒淫戒賭兩項,只能說不能做。你硬要在戒淫一項下斬令,就算燒著這把火了。」
「黃大爺,這話不對吧?」狄靖塵一臉狐疑。他小的時候常聽村裡老人講土匪故事,尤其蕭老九最喜歡講。故事裡的土匪總是嚴格戒淫的。而在各家口耳相傳的傳奇中,老白狼的紀律更是有口皆碑。老人們總說老白狼勢富周貧,不動女色,對淫掠民女的手下格殺勿論。
「小子,你聽你蕭九爺的故事聽多了吧?」看著一臉不解的狄靖塵,黃金來苦笑一聲,「女色這項,是絕對戒不了的。弟兄們出來蹚,都是窮苦人家,家裡討不上媳婦,出來也不是指著當和尚的。大家都是刀口舔血,有今朝不指明日歡的,硬拿著不沾女色的清規戒律去約束弟兄,只會激出變故來。我們這行比不了其他行當,一般人討不起媳婦的,還能去嫖娼。你干巡緝營的時候,難道沒有在窯子安排眼線?我們要是放弟兄們去嫖,風險太大,但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讓弟兄們人人安家,所以在女色這檔事上只能睜隻眼閉只眼,不要太過分就行。採花攝朵,哪有下斬令的。」
「就是老白狼的時候,也禁絕不了這個?」狄靖塵問道。黃金來看出狄靖塵的疑惑,他搖了搖頭,似乎為二駕桿的單純正派不悅。不過狄靖塵畢竟是自己人,黃金來耐著性子,細細地開導:「我下水的時候是壬子年,共和的頭一年。那年老白狼還是秦椒紅手下的分桿,秦椒紅與老白狼都是講仁義的,不准動花票。弟兄們是自己家鄉帶出來的鐵桿,打個招呼就能聽話。大家都是家裡日子過不下去才出來蹚,也不願多去為難林子。尤其是老白狼……」
「您老那時給老白狼幹什麼呢?」狄靖塵聽得全神貫注,他彷彿又回到聽老人講故事的童年歲月。只不過這一次的故事是真材實料的第一手信息。看狄靖塵一臉入迷,黃金來也樂得擺起往日回憶:「那個時候,我也就是個老白狼身邊的馬樁子。桿子大了,才漸漸提到九駕桿。」黃金來的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查的激動,「人家都說老白狼是大土匪,其實他也就是個樸誠的莊稼漢,因為有點頭腦,給幾個出來蹚的朋友硬抗著下水。蹚歸蹚,他老人家心裡裝著仁義,真是不願意胡碴百姓。連貼帖子都給人家留著活路,不往死裡要錢,更何況淫人妻女這種斷子絕孫的事。但是他老人家才蹚了半年,桿裡的老駕桿秦椒紅給官兵砍了腦袋。老白狼只好自己帶起桿,我們桿子是愈來愈大了,但人也雜了,不再是自己家鄉的鐵桿兄弟,那仁義也就再也講不得了。不讓尋歡,斷了弟兄們的指望,人家膽小的溜桿,膽大的就要以為老駕子軟弱可以取而代之,就會出來打他的黑槍。老白狼也是沒有辦法,那條禁淫的戒律只能成為空話。」
「黃大爺,有人偷聽。」窗欞上的窗紙突然窸窣作響起來,窗外依稀可見的人影讓狄靖塵猛然一驚。
黃金來卻若無其事:「那年老白狼派我一個分桿首,是我頭一次帶桿。我那個分桿裡兩百來人,都是魯山一帶新跟上來的弟兄。不要說鄉情,話有時都說不通。老白狼知道我不樂講情面,殺那些犯了規矩的人從不手軟,於是他就暗地裡給了個指示,要我順著眾意蹚……」
「順著眾意蹚,那不是要胡碴地方了嗎?」狄靖塵看出黃金來眼中的自信,也就不再去管窗外膽敢探聽老駕桿說話的黑筋。聽到黃金來說起老白狼的指示,狄靖塵大吃一驚,難道蹚將的祖宗竟然如此無用嗎?
「蹚將求的不過是財色,順著眾意,自然是胡碴林子。但是老白狼既然親自吩咐,我也就放手了。」回想起當年造下的孽障,黃金來感傷地歎了口氣,「那年過欒川,那些魯山進來的龜娃沒啥能耐,大圍子俺們破不了,鄉下的行商農舍倒是一個不饒。到雷灣的時候,打先鋒的100多個色鬼乾脆脫得精赤條條,見著女人就上。不到兩天,光是雷灣一帶就糟蹋了五六十個。老百姓咋見識過這般陣仗。投井的投井,自縊的自縊,還有舉家投河的,自己點把火燒了屋子裡全家老小的。那都是造孽呀。」